莎乐美
“莎乐美？”他僵硬地重复，不敢相信自己所听闻。缓慢，他的眼再度和女孩对上，相对而下， 女孩是平静而淡然的。
“是的，莎乐美。”她说，并为他介绍：“他是我的第一个角色——或者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不管怎样，最后我发现，我写出来的角色，最后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像他，不管他到底该叫什么名字……”
“等等。”他开口，眼仍望着前方的驾驶室，海越发近了。
司机没有回头。
“但他的名字不叫莎乐美。”他最后说，尽量平和，稳住颤抖的声音，与女孩道，但这言语很快就被覆盖了。
“我没有说过他只叫‘莎乐美’。”女孩说，一本正经：“他有很多名字，莎乐美只是他其中的一个名字。其它的，比如说，马克西米利安，卢戈多米安，斯塔格霍尔，还有……”
“……拉斯提库斯。”她说：“我还有一个——”
“Non ! ”在这时刻，他的许多克制终于还是显示无用了。他转头朝驾驶座上喊了起来。
“C’est impossible,”他难以置信，道：“ comment avez-vous pu lui révéler le nom, mon seigneur (您怎么能把名字都透露给她呢)? ”
司机若无其事，只抬起了手。
“I don’t quite see the reason for your being so upset, my dear.”他用柔和，醇厚的声音说：“But first of all, I didn’t do THAT. ”
于时，三种语言都响彻在这空间里，反对任何既定的严谨与规则，而极为静谧和谐；他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喘息声。
“嘿，这有什么。”手指在他面前晃悠，他转过头，看见女孩招呼他。
“我给他取的名字。”她说。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中巴内沉默了。车身向前，海岸越近。他感到他坐在一个孤寂无人的深蓝色的隧道中，那感觉倒有些像在“外海”的灵道中穿梭，但现在，他的面容已完全显露了出来，怆然无从掩饰。他能感受到这具肉身的跳动和疼痛。
女孩看着窗外。她的眼在看见栈道下的沙岸时转为流露闪烁的笑意。
车减速，最后停下，伴随那风铃的摇晃。他听见有人敲了敲手动刹车的木杆，而那双绿眼镜在车窗的后视镜里一闪而过，仿佛暗星。
“The SEA is here.”他听那人照旧柔声说：“Time to board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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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第一个下去，然后是他。车门敞开，下头的银滩上泛起波浪；夜风吹拂。
“海！”她再次笑了，跳下车，如问候一个朋友。他看着她走向跳至沙岸，迅速，无忧无虑地跑了，眉头紧缩，但在这儿，起码他不必担心有任何来自外部，来自另一颗心灵的危险。只在这儿，危险是全然被豁免的。
“……You ready？”司机在他背后笑，他竟罕见，有些恼火了——但也说不上意外，因为他想到他有些恼怒的原因是这些天来他对周遭的情况都是这样不清楚，但细想来——倒是真的很久了——自从他失去记忆的那天开始……
这让他回头的动作都多了几分无奈和怀念。天黑了，司机熄了火，车内昏暗，几难看清人的神色，他只能偶见一丝微弱的闪光透进室内时点亮在黑绸缎上的波纹，一并是一声叹息中，那轻轻倚靠着座椅的身体。
司机仰起头，看向海面。
“……Why staying here, boy ?”然后，他转过头，对他眨眼。
“Go and talk to her. You’ll learn a lot of things, I promise.”他说；听众叹了口气。
“Je peux vous poser juste la même question, mon seigneur . ”他用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如此说；我可以问你几乎一样的问题：
“ pourquoi êtes-vous ici, dans le rêve de cette fille （您为什么会在这女孩的梦里，大人）?”
有一会，什么声音也没有，唯有摩挲的风声席卷沙地，隐约，也似有那女孩的自语声音。似在突然之间他的眼适应了黑暗，看见了驾驶座上那人影的面容。
这让他吓了一跳：那面容十分陌生，又极熟悉。他后退一步，踏在楼梯上。他迎着这幽幽注视他的目光，道：
“Vous n’êtes pas lui.”他哀伤道：“Il n’est pas ici.”
你不是他。他不在这——而对此，这个幻影只是千千万万此，对他无奈，却耐心地重复。
“……I am here.”那人影回答：“Just as I have told you : I am always in your eyes.”
他看见他在朦胧的微光中伸出手，指了指他的眼，但声音轻快了：
“But now, not only in yours, then…… so, go, go and talk to the girl. Wait no more.”
他微笑，让他心惊胆战；这微笑永远如此熟悉，摄人心魄。他感到，他无法控制，不由自主地在这声音中退后了一步 ，就此落到了沙岸上。那双绿眼仍望着他，闪烁。
“你们都这么爱在我耳边，喃喃那些天外的诗篇。”他忽然换了语言，声音因此低沉，手指撑着下颔。他抬起眼，看着他， 亦越过他，看身后——微弱的夜光中海潮起伏，若听者也回头，则能看见那女孩的身影已似白石一尊，矗立海中。他注视此景，尝到自己银发的苦涩。
“……总是用另一些语言……”
身后，那人笑道，慈爱而遥远：
“好像只有这样……你们才能脱离这个叫你们不可忍受的世界……”
“主上。”他的面色变了， 化作难耐和颤抖，眉宇间遍布皱纹。他咽下这词语，而另一个词，呼之欲出，只在心间。
父亲。
他想到，闭上了眼，听见沙哑的笑声。
“去那边吧。去找那孩子。”他听他说：“呵呵，你总是说，你很孤独……但，终于，在这么多年以后……”
“你也有个姐妹啦。”
去吧。这是最后一道声音，等他再睁开眼时，车已启动了，无声地，没有任何沙尘，消失在他眼前，他看见群山漆黑，背后，是起伏的海浪。
他回头。海上没有任何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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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尚无踪影。他脱了鞋，踩在沙滩上，海水携沙蔓延过他的足底，清澈透明，石砾细腻。他又向下走了几步，到那女孩静默矗立的身影后，柔和而复杂地看着她。
他有许多想询问这女孩的，然最终都化作了一声轻叹。有什么可询的，而不是他能自己猜测到的？为什么这女孩能看见——祂？
……无外乎是那些不曾能实现的愿望，引来了虚幻……
“你跟莎乐美聊天了？”
水动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低头，看见这女孩回头，仰望他。他勉强微笑；他仍有些无法习惯这名字。
“……嗯，对。”他点头，复微笑看她，手插在裤带里：“……莎乐美。我能问问你，为什么给他取这个名字吗？”
女孩思索。她转头，蹲下身，在沙中寻找石块。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也许一开始我只是觉得这三个字都有一种优美的感觉。莎，乐，美。非常优美——而我觉得——”
她向远处丢着石块；那水波的影子几不见，只有微弱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他一定很漂亮。不同寻常地漂亮——但，只漂亮，还不够。为什么漂亮——什么才是漂亮？”
“好问题。”他笑笑：“要了解一个人，我们必须问这些问题……”
“对，我也问我自己，但没有答案，只有一种——模糊的印象。”
她再次捡起石子，握在手中，扔出。
“他很——执着。”
她说；第一颗石头。如果他没有看错，他感到在这投掷中先前漆黑的水面绽放了一簇亮光，但转瞬即逝。
“充满感情——性格激烈，尽管看上去不是那样。”她又举起手，第二颗。
“我觉得他如此执着的原因是——”
石头砸入海中；他面露错愕，白光闪耀，尽管只有刹那，点亮他的眼。光来了，不知何从，不知何去，掠过他的眼前令他看见天中漂浮的黑影，黑环悬浮其顶，无面光滑，映出观者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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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执着的事物是我们无权追寻的——”
女孩喊道。她抬起了头，举手，将那石头仍向空中的黑影，但在出手的瞬间幻象开始改变这个空间，尽管只在一点——那石头碎裂为无数水珠，每一颗细小的圆球都在间或闪烁的白光中虚实交织。
“——爱！”
女孩咬牙切齿，嘶哑地吼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海中，望向远处。海风吹拂，令两人的衣衫沙沙作响。他怔愣着，垂头，看着她，听见她低声细语。
“这就是我为什么，我总是看见他……”
“——孩子。”他沉痛道，几想上前，将她揽在怀中安慰。海上比先前亮了些了，约莫是二人心境变化的原因，他上前一步，欲靠近那女孩，却看见了自己指尖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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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 you want to see the moon, the moon appears.”
当你想要看见月亮时，月亮就会出现。
一阵柔和，飘渺的声音从高天落下来，覆在他眼前。他——这个男人，和这女孩一起抬头，然他是更惶恐，错愕的，当他看见那道黑环，几像是超脱了虚幻般显在天空中，当他看见那影子从天中飘然降落，张开双臂，前倾之手有如邀请时；他在战栗。
月亮从海上升起来了。女孩望着月亮，平静而出神。一阵猛烈，浩瀚的风从内陆而来——从视线不可及之处——从这世界和虚幻的外部来，就仿佛从那万灵之墓，外海深处，这天使真正的居所吹拂，奏鸣那被这孩子和他都不得不苦苦依赖的天音如许——奏响这天使降临时，求见之人在梦中所闻的深沉海歌。
他看见那天使伸出了手，向着那孩子，幻影而降。歌声弥漫着，他望着，只颤动嘴唇，念着那天使的真名：
Rusticus。
他说：Archangelus Potestatis.
他无法改变任何事，唯看着，在这虚幻之月在海上升起时，权天使长降临梦中。他的心中甚是凄凉的，因祂不出现，反而还好了——祂的出现必然是虚无的，然，不知为何，瞧着那天使望着女孩，他的心里，亦泛起了一种许久不曾有的感触。
盐水落下他的手指，这肉身在因为悲怆与怀念而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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