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學校、討厭老師、討厭同學,也討厭爸媽。對我來說,活著就是討厭一切。然而,要說為甚麼開始討厭周遭的一切,我想得從七年前開始說起,七年前是一切的關鍵,那女孩的生命就在那時走到盡頭。而我則作為旁觀者、觀察者默默地看著她的屍體逐漸腐敗、發臭。我討厭人類以及人類所創造的一切,為甚麼呢?因為他們總是虛假、無情,且連一絲憐憫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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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正坐在那女孩的墓前,靜靜觀望那長滿雜草的墓碑。我使盡全力,用心買來的鐮刀將一絡一絡的雜草清除掉。隨後,用礦泉水將她的墓碑洗淨。沒人知道為甚麼我要這樣做,也沒人知道為甚麼我要對一個幾乎沒說過話的女孩費盡心思,人們只知道我在弔唁一位年輕時就已逝去的生命。我榮耀其為戰士,願其有資格上英靈殿,離開這座鬼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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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島?是的,我是如此稱呼我們所在的這座島嶼。我討厭這島嶼上的人,也討厭住在上頭的那些無法稱為人的傢伙。簡而言之,我討厭這裡的一切。不知從何時起,這裡的人們就標榜熱情、大方、友善。而那些無法被稱為人的傢伙則標榜童心、有趣及幽默。傻傻的外國人對此當然上當。而我呢?則是看到了那些傢伙對女孩的行徑後,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標榜都是騙局,是欺騙孩子的武器,正如同迪士尼的童話劇本一樣,即便再光明也是用血汗堆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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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與女孩說話是在醫院,那時我因先天性的腸胃炎復發而跑去看診。正巧,女孩就坐在我隔壁等待一旁的護士叫號。我摀著肚子,看向她的瞳孔,那是無機質的顏色,一團混沌與黑暗,臉上則是一點笑容也沒有。她只不過是靜靜望著前方的號碼燈,呼氣、吐氣、再呼氣、再吐氣。果然一點也沒察覺到我正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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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妳怎麼在這?」看見她的餘光瞄到了我,不自覺反射神經似地對她打了聲招呼。老實說,我並不想這麼做,但是該死的社會化讓我開口,說出那該死的妳好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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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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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也肚子痛嗎?我腸胃很不好,很高興有人也有胃疼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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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肚疼,但有憂鬱症。」憂鬱症?我從沒想過有人會生這種病。對我來說,憂鬱症就好像天堂、地獄,或者上帝那般遙不可及。然而,千思萬想後誰也不知道原來病的人這麼多。我看向地板,想說些有趣的話緩和氣氛,但我不行,我連社會化都沒有,怎麼可能說得出善意的謊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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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妳叫做小葵吧。」女孩開口說道我的名字,她的聲音有些黏膩,感覺已經許久沒有開口說話了。她的眼睛中閃爍著黯淡的光芒,言語中則透露出一股不安,感覺像隻受驚的小動物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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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妳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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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吧,妳都坐在窗邊望著外頭發呆,不會欺負人,但也從未幫助過其他人,是個獨行俠。」獨行俠?第一次有人用這稱號稱呼我,感覺並不壞。然而,我卻一時語塞,說不出女孩的名字。只記得她模糊的長相,還有那被男生欺負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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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不記得我的名字,對吧?那就算了,不是甚麼值得報上的名號。」聽到這,我笑了出來。這句話聽起來很像時代劇會出現的台詞,光是想像,我就彷彿能聽見水戶黃門登場的背景音樂,杉良太郎的歌聲在我腦海中打轉,遲遲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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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號叫到女孩了,女孩站了起來並且一跛一跛地走進了診間,看她腳上的傷相當新,大概是那群男生作弄後的結果吧。老實說,我不喜歡過問這種事情,只覺得沒必要。對我來說,只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然而,那又算是甚麼?為甚麼我會條件反射地問好呢?是因為我想要和別人產生連結嗎?不是吧,我只是因為...因為...因為孤單罷了。我將方才的行為寫上原因,並且畫上句點,就此我與女孩沒有關係,我是這樣想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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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五分鐘,女孩就被請了出來。她拿著一大袋藥包,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我身邊坐了下來。她長嘆一口氣,抽口菸似的希望有人能接住她。此刻,她的身子變得透明而薄,如同一張氣球皮似怎麼拉扯都不會破掉。她慢慢升空,直到醫院頂端,隨即墜落。碰!一聲同那白熾燈管一起破碎。我看著外洩出來的光,只想起家中的電燈似乎不是那樣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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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等妳嗎?肚子還是不舒服嗎?」奇怪,她為甚麼知道我胃不好?我擺出疑惑的神情,而她則是一本正經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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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看妳進來這間醫院好幾次了,每次都摀著肚子,看來就是胃不好啦。」精湛的推理,不過下次我摀著心臟,估計就變成心臟病了。我倒是的確沒在這邊看過肚子疼以外的病徵,所以我想她的推理其實不無道理。我聽到護士小姐的叫號,很快地拿了藥後便走了出來。此刻,雖然很想約女孩吃頓飯、看場電影,但她有個更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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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走,到前面那條街左轉。」我跟著她的步伐越走越偏僻,大約走了一小時吧,或者更久。總之,我們到了郊區一處的池塘。這座池塘長寬約五十米,深度不清楚,只知道以我們的身高踩不到底。原本以為這裡會蚊蟲肆意,到處都是爛泥巴的腥味。但見到時才知道我錯了,這裡沒有蚊蟲,反倒是有一兩隻螢火蟲頂著黃綠的燈火優游於水面上頭。除此之外,青草與樹木的味道混合起來的芬多精如同精油般芬芳、不膩。我望向水面另一端,夜色昏暗看不清有甚麼,但只要仔細去瞧,似乎能看到不少動物跳躍或者奔馳過水面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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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我是第一次帶人到這裡。然而,妳看那張看板寫的,上頭說道這裡快要拆除了,據說要蓋體育館。不過,像這樣偏僻的地方肯定沒人要來吧。」我看向她那一跛一跛的腳,彷彿看到了這座池塘悲戚的未來。沒錯,它就像跛腳一般連生存下去都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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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這裡拆除那天,我就會選擇離開。」離開?離開這裡嗎?還是這個世界呢?我抱持疑惑卻不說出口。說罷,她拿出一根香菸,點起。那淡淡的薄荷香氣是這裡唯一與現實世界接觸的點。我想把它抓牢,但它卻從指間流出。不知道待了多久,我們各自離開了,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離開究竟是離開那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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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過後,那處池塘沒有變成體育館,反倒成了一間雜誌社,一旁的小路也開始種起了小麥。而女孩呢?她履行了她的承諾,離開了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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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聲的歡笑、幾聲的歌唱、幾聲的哭泣、又幾聲的淚光。這個世界沒有價值,我們都是魁儡,慢慢演出自己的傳記。戲裏頭沒有壞人,但也沒有花朵。她離開後,偶爾我會想起她和她長嘆的那口氣,如同香菸般讓孩子嚮往。過去,所謂的過去皆被深深埋藏在回憶的藏寶箱中,有些人笑著、唱著;有些人則哭著、呆坐著,彷彿石膏像一般。而我呢?我的過去又如何?我的快樂往昔是否如同迴圈卡帶般不斷重複下去直到永遠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對那女孩來說,美麗都只能幻化蝴蝶,彌留在無止境的夢鄉,永遠都無法離去。沒錯,那女孩死了,被我們殺死的,被我們「親手」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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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的惡意無需理由,這尤其發生於「孩子」身上。既不用艱澀難懂的大義,也不必冠冕堂皇的論述,便能無情地結束他人所有。這就是我的班級,無法可管的地帶。師長們總是說我們是最差勁的,但卻沒有人想改過向善,我們只不過是不斷消費青春、揮霍浪費時間罷了。誰死了以及怎麼死的,這兩個問題對我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我們只在乎自己,因為我們是「孩子」啊!從尊嚴到自信,從生活到生命,一切僅僅是遵循著最單純的「惡意」。所謂的惡意究竟是甚麼?直到現在我仍無法回答,即便女孩已經離開多時,我也還是找不出解答。那群人依舊像個孩子般過著自己的生活,絲毫不感虧欠。為甚麼?是因為他們沒意識到自己的錯嗎?還是說,故意佯裝自己與此無關呢?抑或者他們以此為樂?我不知道,也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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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的字句如剃刀將女孩的心一片片割下、嘲諷的言詞則為火炙灼燒著所剩無幾的自尊心。我們對此視而不見,我們對此無動於衷,是我們將女孩從高樓推下,然後又過著往日的無聊生活,佯裝這從沒發生過。我們不曾過問女孩的死,也不曾理解,甚至不曾在意。所謂的緣分就僅僅是一張訃文,上頭寫滿了女孩的基本資料,然而我們卻連她的名字都記不得。不不不,說道這或許有人會覺得我自認為不一樣,但其實我才是最差勁的那個人,因為有好幾次我可以將她從惡夢中救出來,但我卻選擇漠視。我僅僅是旁觀這一切發生,然後再說句:「啊!真是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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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時光晃蕩而走,女孩仍舊徘徊在夢中,久久不願離去。我總覺得,她變成幽靈了,變成永遠離不開學校的幽靈,不斷尋找棲身之所,直到盡頭。有時候,我會夢到她與那座池塘,她會坐在邊上靜靜望著水裡的枯葉與小魚、青蛙等等生物。而我呢?不知道,但我想她一定不在意吧,不在意這個害她死去的我。無論是她的笑顏、她的美麗,又或者她的哭泣,每一幕及每一瞬間都讓人確信她曾活在我的懷裡。今天,我仍在夜半時分驚醒,回憶著她曾說的每字每句:「放心吧,一切都沒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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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轉的風吹回七年以前,我們在此相遇,卻無法相知、相惜。那天仍是個下著綿雨的時節,空氣中夾雜著露水與霉味,整座學校都因此增添幾分憂鬱,就連筆記上的字跡都顯得模糊不清。我仍記得她那哭花的臉龐,是那樣孤單、害怕、抑鬱。不,她並不孤單,她的桌子被劃滿憎人的字句,周遭瀰漫輕蔑的話語,而她的世界則壟罩在鄙視的情感中。她的周圍有很多人,有很多跟她一樣愛笑、愛唱歌,既單純又青春的「朋友」。她做錯了什麼嗎?沒有,那我們做錯了什麼嗎?也沒有,僅僅是最單純的「惡意」選上了我們罷了。我們是被選上的人,我如此告誡自己,唯有找到下一個犧牲者,這場派對才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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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無法融入欺辱的狂歡派對中,只能當個局外人冷眼觀看著,觀看著夢魘如恐怖電影般反覆上映,每周、每天、每分,甚至每秒,好似段無止盡的故事。時間過了多久?那女孩又哭了多久?她的淚水沁透了栗色馬尾,而整個世界則被憂傷渲染得朦朧。今天仍是個下雨的日子,放學後的教室裡,沒有夕陽餘暉,也沒有人群嘈雜,僅餘下我倆及滴答的落雨聲響。我們相視、靜默,任由沉默的海潮慢慢淹沒我們。那海潮淹過了我們的頭頂,最終我們都將溺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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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不反抗?妳難道甘願被如此對待?」我低著頭問道,或許是因為冷眼造成的愧疚,也或許是因為害怕,我終究不敢正面瞧她一眼。而她則繼續放縱沉默擴散,慢慢填滿教室的每個角落,不願吐出半點字句,任憑我唱著鱉腳的獨戲。我哽咽了,像個孩子似的。只有這種時刻,也只有這種時刻我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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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認為他們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空氣中仍瀰漫靜默的雨水味,我將疑問拋向無聲的海中。明知故問。是的,我們兩人都很清楚這問題的解答,僅僅是因為最單純、天真的「孩子的惡意」罷了。不知道大人是怎麼想的,但我們知道當孩子一詞碰上惡意一詞將造成最可怕的後果。這種結局是大人的電影中不敢播放的,也因為太過驚悚而導致大家不敢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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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一切都沒有問題。」那女孩僅留下一句話便消失於我眼前,只留我一人及整片天空的細雨,迴盪在六點的鐘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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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又隨著綿雨推移了多少?女孩仍活在他們的歡笑與歌唱中嗎?而我則開始思考,思考這一切的來由。又問了自己一次,她做錯了什麼嗎?沒有,那我們做錯了什麼嗎?我不知道。思緒的海漸漸高漲了起來,淹沒了腹部,淹沒了頭顱。我試圖在這無際大海中尋找出解答,但或許這一切正如黑格爾所言:「凡是合理皆存在,凡是存在皆合理。」我們都不過是一個合理的存在罷了。無論是他們,還是女孩,又或者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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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在上學時與女孩交談,現在如此、往後也是。因為我害怕,害怕變得如她一般既孤獨又抑鬱,害怕變得如她一般受盡言語的欺凌。我只試圖在放學後的空教室與她交談,然而她總說同一句話便快步離去。或許她知道我的恐懼,她也同樣恐懼我被孤立,也或許僅僅是她對我抱持著的「惡意」使她不願與我多談。然而這樣的日子不過到那天為止,之後就沒有了。空白,甚麼都沒有,連一絲絲情感都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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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從那高樓跳了下去,沒有留下任何字句,連句再見都沒有。或許是因為她不想同我們說話,也或許因為這般世界不值得她留戀。但不論何者,她都被我們拋棄了,孤獨一人徘徊在那無盡的夢鄉之中,永遠無法離去。她死了,我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她被我們「親手」殺死了。這罪孽將一輩子深深刻劃在腦海裡,永遠無法抹滅,正如同她沒法逃離欺辱的魔掌一樣,我們也受她的死亡折磨著,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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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很簡單、很單調,與其說是葬禮,不如說是送行儀式吧。女孩父親的淚水沁透了棺木,女孩母親的傷悲則掩埋了整片天空。而我的世界則隨著雨滴落下,被一道道淚痕給打糊,蒼穹與大地都被憂鬱沁得溼透,正如同我們初見面那天一樣,是那般模糊不清。她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只留我們過著往日的無聊生活。而他們沒有哭泣、也沒有落淚,依舊唱著、笑著,佯裝著這從沒發生過,而最終他們依然是那既單純又青春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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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維瑟爾曾言:「愛的相反不是恨,是漠不關心...」我的漠不關心造成了她的死亡,我一輩子都缺了道歉的機會,胸口的洞隨著時間不斷擴張,它將跟隨我直到世界盡頭。她做錯了什麼嗎?沒有,那我們做錯了什麼嗎?是的,我們殺死了一個女孩,被我們「親手」殺死的。今天我仍在夜半時分驚醒,回憶起她曾說的每字每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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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死後,我似乎也有甚麼東西死去了。在那之後的七年,我不斷佯裝自己很傻、很天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為甚麼呢?或許是想給予她一點留下來的碎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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