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凌晨,台南東區地下道。大部分的人這時間都在酣睡,在溫暖的被窩裏頭靜靜地等待明天清晨到來,不然就是還在電腦前看韓劇、吃垃圾食物、吹著冷氣並和同玩英雄聯盟的隊友通話。但有這麼一群人,他們只是靜靜地躺或坐在地下道裡頭發呆、等待某一天死亡降臨將他們帶走。他們沒有冷氣、沒有被窩、沒有薪水、沒有家。他們是誰?他們是處在人間地獄的「浪人」,我們不稱他們為流浪漢,我們只以浪人稱呼之。
陳叔已經待在台南地下道三年了,只要是上班上課會經過此處的人都知道他。他有個紙箱,那是他的家、還有個鋼杯,那是他的生財工具。凌晨十二點,陳叔會離開地下道去公園梳洗,十二點才不會有小孩子,不會嚇到他們。這三年來,他就是用這冷到不行的水清洗他瘦弱的身體,也因如此時常生病、感冒。然而他的健保卡早已無效用了,雖說還帶在身上但卻如同廢紙一般只是個身分證明罷了。我曾想帶他去看醫生,但他卻只是告訴我浪人是不該出現在診所的,沒有人會同情他們以及施捨他們一絲溫暖。
看著陳叔以前的照片,再對比現在的他,頭髮掉了不少、豁齒也增加許多、消瘦見骨卻仍擠出了個笑顏。陳叔不是壞人,為何要擔這種罪?我不懂,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明白。
陳叔洗漱完畢後,就開始撿垃圾,原本以為是拿些寶特瓶、鋁罐或者發票之類有價值的東西,但不是。他撿起一張又一張人們扔棄的衛生紙、菸頭與塑膠袋,把它們通通綁好再丟進垃圾桶中。凌晨,人們又看見了乾淨的街道。對此,陳叔仍是老話一句:「在白天撿垃圾會嚇著小孩子,不行做。」
六點,我的訪談開始。我想先請陳叔去早餐店坐一下,我們吃個早餐、喝杯奶茶再說。但他委婉地拒絕了,只告訴我他想吃甚麼,叫我幫他買回來。或許是陳叔的胃口沒這麼好吧,他只點了份奶油吐司加一瓶礦泉水。然而,見到他那樣子任誰也於心不忍,我還是幫他外帶了碗鍋燒意麵,並囑咐店長把麵做得爛一點,讓牙口不好的陳叔好入喉。
早餐時間結束後,我便拿出老爸的攝影機,開始訪談。此刻,周遭的路人似乎都以怪異的眼神打量我們。有的人認為我正在對浪人找碴、有的人認為我是紀錄片導演、也有人認為我是個剛興起的網紅正在尋找拍片題材。老實說,我很不喜歡別人盯著我看,除了我有人群恐懼症和被害妄想症的原因外,還有就是我怕路人認為我要襲擊浪人。畢竟,有政府官員同意在寒冬時對浪人潑水。
「我是台南某知名大學的學生,現在開始期中報告。請問您的名字是?」該死的,我的笑容好尷尬。我快吐了,我本就不該在鏡頭前亮相。他們一定認為我是白癡、並且嘲笑我。
「陳叔華,叫我陳叔就行。」陳叔第一次面對鏡頭卻顯得游刃有餘,不失禮貌的尷尬微笑讓我備感親切。
「請問您做浪人多久了?」我的話語在舌尖彈跳,差點嚥了回去。
「三年,快三年半了。」原來這麼久了,不禁讓人感到難過。
「之前的職業是甚麼?」
「打雜的小管理員,一個月月薪大概兩萬啦。別說餘裕了,就連溫飽都有問題。」
「為何會變成浪人呢?」
「公司倒了,又沒錢,自然就流浪啦。」
「請問現在怎麼賺錢呢?」
「嗯...不一定。有時候乞討、有時候當舉牌工、有時候去廟裡幫忙陣頭之類的,又或者一些黑工。錢都賺不多啦,頂多吃一頓溫飽啦。」
「那除了花在生活上,錢還有花在其他地方嗎?」
「有啦,喝茶啦。小孩子不懂別亂問。」陳叔露出了害羞的笑容,很像青澀的大學生一樣。
訪談結束,我關掉攝影機後終於鬆了口氣。陳叔答應我可以跟拍他一整天的行程,從吃啥、喝啥與在哪睡覺、工作都可以拍。不知為何,陳叔總有種義不容辭,或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味道。或許他真的不是流浪漢,是位真正的浪人。
「讀大學很好耶,出來頭路多啊。不像陳叔我都在撿垃圾,不然就看看報紙啦。」讀大學究竟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大學生活相當痛苦。
「讀大學一點也不好,大學就像小型社會,我待在最底層。」陳叔一臉疑惑,示意我說下去。
「不知為何,我在學校的壓力很大。沒人喜歡我、看到我便是一頓羞辱。即便努力到不能再努力了,成績卻仍無法提升,現在正在面對可能退學的壓力。父母不看好我,整天就是抱怨我東、抱怨我西的。借酒澆愁的日子也不少、菸癮也越來越大,看了精神科後才發現自己已經得了很嚴重的心病了。然而,誰在乎呢?我死了也好、活著也罷、甚至是消失了也不會對人造成影響。」我就像校園版的陳叔,活在最底層的地獄。
「老實講,這就是人生啦。有些人的骰子有六面六,不管怎麼骰都是一帆風順啦;有些人則是六面一啦,不管怎麼骰都是衰小啦。很奇怪,為甚麼你會被排擠呢?看你也乾乾淨淨的、一表人才啦,待人處事都很得體。有些人讀了這麼多書卻還是會霸凌別人,奇怪。」
「或許就是因為我太正常了,是個異類吧。」我只能對自己苦笑道,以為一切都會沒事。
「你知道嗎?我很喜歡去圖書館讀書啦,可以吹冷氣和放鬆啦。我有讀一個作家叫太宰治啦,他說過:『再沒有比人類更殘酷的生命體。』」是嗎?或許吧,人類很殘酷,從來不會關心對自己沒有利益的人事物。
我哭了,並用指甲抓爛了自己的手背。
「我曾以為上了大學就不會再被霸凌了,但我錯了,瘋子年年有,怪事特別多。想好好活下去也不行,甚至連個愛我的女孩都找不到。」
「說到女孩,我平常去的茶店的李小姐也算是社會最底層的人啦。她因為活不下去才出來賣啦,聽說之前有毒癮。你也知道沒人會僱用一個毒販,除了那些不被承認的行業。李小姐不久前才罹患淋病,據說是一個老常客帶給她的。但她有甚麼辦法,她又不能去告那男人,只能去醫院拿藥。然而拿藥又是一筆錢,你知道的,快好了卻沒錢,於是拖沓又復發,然後再去醫院拿藥,重複了好久才把它治好。這就是現實,底層的人很多卻沒人在乎。我們能做的就只是喝酒然後睡覺。」陳叔起身,示意我到兩條街過去的教會,那裡會為貧民發放食物,只不過要禱告、做禮拜。
我們往東移動,人行道的眼光非常多且噁心,我快吐了。為甚麼他們一直看我?我有很奇怪嗎?還是說我忘了甚麼東西?拿著攝影機很怪嗎?肚子開始痛了,我開始頻繁呼吸想忘記痛感。一陣子過後,似乎好了點。
「說到李小姐啊,她的口活是真地不錯。做那行也很認真啦,或許如果她有個正當工作早就成功了。有時候啊,你會覺得做那行的都很愛慕虛榮,但不是,至少李小姐應該不是。我從沒看過她花大錢買包之類的。」或許吧,只要不買名牌包就能在別人眼中打下謙虛的形象。不喝紅酒、不花錢買豪車、不買房、不買衣服,這些就像一個普通的現代人一樣,但她卻在陳叔心中佔有一小點位置。
我已經分不清楚是我處在地獄,還是所有人都活在地獄了。
來到教會,我並沒有禱告,但陳叔卻禱告得認真,彷彿他一輩子都是基督徒一樣。中午,陳叔很開心領到了餐盒,而我只是對教會人員說:「我不需要,麻煩請給有需要的人。」陳叔說要是平常的話他會多拿一個,但今天人多就算了。有些人一天只吃這一餐,不可以跟他們搶。
下午,陳叔與我來到了圖書館。陳叔說想看看書,而我則只是靜靜地滑手機。
「陳叔,你都不會想找工作嗎?」
「我想找啊,但沒人用我啊。如果你是老闆,聽到員工是流浪漢,你會僱他嗎?」是啊,我真是問了個蠢問題。陳叔接著說道。
「不過如果我是老闆啦,我會僱李小姐啦,她人好、心善良又很認真。」陳叔很驕傲地說著,彷彿他就是名老闆一樣。
「陳叔,我會僱你。等我成功了,就僱你工作。」
「我等你啦,但是你也要有頭路啊。大學要畢業才能創業,現在哪個老闆大學沒畢業啦。我知道讀大學很痛苦,雖然不知道多痛苦,但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不輕鬆啦。」
陳叔拿了本宮澤賢治的詩集,他說最近想寫詩給李小姐,想說看看有沒有好的詩集。他不知道這些詩人究竟合不合李小姐的胃口,但既然出現在圖書館裡,應該沒問題。
晚上,陳叔留了教會給的蛋塔與果汁,往李小姐的茶行走去。我目送他漸行漸遠,就彷彿我認識他一輩子一樣。
回到了宿舍,我抽著雜牌涼菸、喝著啤酒、祈禱神給我解救痛苦的解藥。我開啟電腦,打開word檔並打上「浪人再業救助計畫」當作標題。內文刪了又刪、改了又改卻仍然不滿意。必須承認讓浪人重生是相當困難的,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低學歷問題。浪人們的學歷參差不齊,需要連動就業訓練。再者是服裝儀容問題,需要有人給他們最基本的梳妝打扮與沖洗,不能亂髮蓄鬍且身上發出體味。最後要給他們足以越生活越好的薪資,這顯然有點不可能,畢竟台灣的老闆能給22K就絕對不會給到23K。加班加到爆肝對身體不好的浪人們根本是種負擔,更何況台灣是不給加班費的。
書寫到這,父母又開始吵起來了。對啊,我連我的生活都顧不好了,還想要幫助別人。別笑話了,這世上苦人多,我也是其中一個。我正在自己的地獄中打轉呢,根本沒閒暇功夫照顧他人。
「我都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妄圖拯救他人,真當自己是英雄嗎?太愚蠢了。況且就算成功了,誰會記得我呢?恐怕連在乎我的可能性都沒有吧。到頭來,我仍會是一個人,罪可悲的那種。」
我該使翻閱與陳叔的對話紀錄,我不停重複著這句話:「在白天撿垃圾會嚇著小孩子,不行做。」如果陳叔在晚上撿垃圾的話,那誰會在白天撿垃圾呢?至少我不會也不能,我有人群恐懼症所以不能光明正大地做這件事。
「很可悲,對吧?」我對自己說道。隨後又開了罐啤酒,氣泡噴出的聲音震響安靜的房間。房間外,吵架依舊,但我也不能管了。我的父母早已放棄人生也放棄我了。最後的最後,我還是一樣沒救。
此時,我想到李小姐,那個素未謀面的女人。她是陳叔的一絲希望、是他活下去的原因。那我呢?我活下去的原因是甚麼?幫助他人?還是愛情抑或者僅僅是為求頓溫飽?我不知道,這些對我來講都太難了,我的笨腦袋是無法處理這件事的。除非,有人幫我,此刻我的腦袋裡只有陳叔和據說人很好的李小姐。
我重新打開電腦,開啟了錄影功能。不斷重覆愚蠢的開場白。
「哈囉,大家好。您或許不知道我是誰,但我有件事想請您幫忙,現今台灣的浪人問題越來越多,可以的話請各位填寫以下表單及留下您的寶貴意見...」我開始錄製影片並且播放給全世界看。或許剛開始看到的人很少,但我相信慢慢地就會有起色。你如果問到我為何有這樣的想法,我只能告訴你因為我碰見了陳叔,是他改變了我心中的某種東西。最終,我終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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