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心：诗之王（Rex Poetica) - “Illuminated by Hundreds of ruins”（梅百城）

“Illuminated by Hundreds of ruins”（梅百城）

回忆的过程，尽管有闲适，充裕的时间和饱满理智以及迅速的转换警觉相伴——仍不轻松。她已可以顺畅地，如同记录某种人类精神学的考察般叙述和分析各类从前令她无法平静的案例：暴力犯罪，虚荣攀比，民族国家叙事，自由解放叙事，以及各式各样富有煽动性的语料，误导性的言论，带着一种高效的冷静——这样的模式当然延续到她自身。自她于十五日准备开始写作，十天的时间她已手写了几百页，为接下来的作品列好了框架。

白日的时间往往如此顺畅：如果累了，休息。如果遇到了需要吸纳的新信息，观察并整合。学习，大体来说需要一种直觉和方向，而如今当她确信了自己的信念，万事，事半功倍。

但在——睡梦中——事情却不见如此简单。

她——梦见那些人。梦见她残存的自我与之缠绕并生的碎片。

……哪怕人们愚昧，仍然，你要记住：我们时时刻刻，应该关照社会最底层的弱势群体……

父亲。他多疑而固执，有些大男子主义，但是个有正义感的好人。

不……

她蹙眉，挣扎于那褪壳的过程——挣扎于从肉身的充盈里萌发虚空的过程。

是你说了，我只是个女人——是你说了若我不听你的判断，活该去死。

是你说了，如果我不谨慎小心，遭到凌辱也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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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你——你是个前后不一的执迷之人，你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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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片碎片因此从那缠绕的朦胧蚕茧中脱离——她心中那属于“父亲”的形象因此回归模糊。她的自我，映出了父亲的样子和她自己愤怒与悲伤的实体因此湮灭，这过程诚不壮烈或震撼，那只是一个，最平常的过程，使两个曾交汇的个体，重归平凡的天地旅客，互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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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慈，你爱妈妈吗？

妈妈最爱你了。你不用怕——无论你想干什么，妈妈都会帮助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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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牙——长久以来，她以为她心中，与她极端冷漠的深层自我相悖的柔情，来自她对母亲的敬重和回忆，然，如今，当她不得不认识到，那爱别有来处，而，终于，她和母亲并非同道中人，她停止了那关于母爱的神话，用一个平常个体的心态，去观察，更深地认识母亲。

我爱您。我感激您——妈妈。是您对生活淳朴的热情使我在父亲的折磨下留存了最后的温暖。

但我也知道——如果我有一次失败，如果我在学业上彻底失误，崩溃一次，您都不会再支持我。我不可能继续写作。

我感谢上天让我们的缘分不曾以那样惨烈的条件终结，却也知道了您亦是个生活在自己一方世界中，有些冷漠的凡人。

您是我肉身的母亲——我们的母女缘分教会了我，必然，此前不知的事——但我，却不是您精神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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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含泪取出那缠绕的，属于柔情的碎片，放开记忆中母亲温柔的微笑。她如同一个共旅的行人般，看着她和母亲道路分离。她知道母亲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她放开手，让那温柔的凝视碎裂如尘，重归心中冰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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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想起理想——我想起的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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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离去是我的不解之谜，却亦是一个平淡的必然。我从未有机会向你展示我最痛苦和暴力的一面，也从来不知道你为何那时对我如此耐心。

也许你也很孤独——也许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喜欢阿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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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喜欢你；她心想：起码，当你在我身边，对我温柔言语时，哪怕麻痹了我的感官和理性，我无法不喜欢你。从内到外，从此岸到彼岸，哪怕在我最笨拙和痛苦时，我尊重爱。

若对一个向我邀之以爱的人，我都无法回应以爱——我如何一展我的诗行，像它本该如此般，气势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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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叹息，抽出那遥远，已不再疼痛伤口中的碎片，抹去上面存在的镜影，苦笑着，对这个如今她无法见其踪影的，第一个亲密，却到底疏远的朋友告别，一并吹散过去的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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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许不厌恶同我作伴——却不爱我。

对你来说，你的精神安危比我更重要。

如果哪怕你怜惜我所承受的痛苦，都不会两度，不告而别，在那层层叠叠的温柔后，连道别的言语都不给予。

那是你的懦弱，还是你的冷漠？

我不会知道——也再不需要知道，因爱的含义已无关我的过去。

你放弃了那理想，与我分道扬镳，自那以来，我不得不孤身一人，跋涉向前，

直到至于这荒原的顶峰，理想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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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开碎片，见到一道裂缝彻底闭合，而，终于，深吸口气，面对最后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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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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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梦见了E。过去，当她和E更亲密时，E时常与她说起她的梦，她说，路路，我今天梦见你和我一起坐火车——我梦见我们在一艘床上，我和你靠在一起——好像那是对她们相遇的隐喻。

我的引渡人——指引者——用你聚集众人的天赋，抚开了我封闭双眼的天行者。

唯一一个可在“诗艺”上与我媲美的同行者——对我再三宽容，只要我愿低头一寸，便张开怀抱，势均力敌的友人。

她梦见她和E在交谈，自那个夏夜她们相遇以来，第一次。E笑着，两人像过去一样互诉观点，似和好如初，如以来每一次冲突后般。

——内心深处，她不是不渴望与E和好。她希望E能理解她；她希望将她的成果递给E。

因为是E将撬开命运的最后一把钥匙递给了她——是E的天马行空，信誓旦旦，让海英慈真正感受到了这痛苦背后有迹可循的天命。在遇到E之前，她不过是在自然主义中痛苦不堪的动物。

是E让她见到了神。

她想感谢她。

她的面容扭曲了一瞬间，迅速归于平静。她退后一步，辨明她心中最后一丝渴望，而后抬手，定格了那欢谈的画面。

她自己的身影消失；她的凝视，欣悦和写意，从那双并之消失的眼中抹去，使E的身影褪去一层柔和与信赖的光彩。她走至E的面前，凝望她的面容，漠然而平静地，将她真正的模样映在眼中。

“最了解我的朋友。”她轻声说：“我向你倾诉了一切——那一切可告知的，不可告知的，我最深的秘密。”

第一个知道“我”的朋友。

“我的命定敌手。”

她宣布，然后伸手，震碎了E的身影，这波光的颤动使其在最初如同一道雪暴般，而后化为温柔的水浪——所有注视她真实面目的愤怒最终都化作了对命运和局限的宽容。她看着E消失，最后一次感谢她。

第一个对我诉说“报应”的朋友。

“你此番话，对任何人说都可能是对的。”她如此说：“但唯独对我，反可照出你的业障了。”

“若对人太过慈爱友善也是一种业报，你便如此说吧——我将你们的本性想得太好，然，纵如此，我的心终于是冷酷的——‘空’就在这儿。”

她在梦结束时，最后一次，对这个发现了她，碾碎了她——也彻底解放了她的朋友说：“自我有生以来，我深深知道，我的行动都只为了‘爱’的实现。”

梦在消散，海英慈抬起头，看见顶上的月亮，思索这问题。

而，爱，何业之有？

“……我会告诉你的。”

她低声说，静待梦的结束。一切都在清洁中消散：愤怒，恐惧，悲伤，绝望，尽归于那对前路的耐心。海英慈睁开眼，准备离开这个梦——复归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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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吹拂，天野空洞，似有星群闪烁，穿响一支空洞，绽开冰晶的乐曲。不，这几不可称为乐曲，没有旋律，节拍和显而易见的情绪色彩，只是一种闪烁和广大的嗡鸣，或者，因它自远传来，近处，亦是轰鸣？

它奏响着，以那无旋律，无可辨别信息的方式，如弦如浪般，侵人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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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开眼，从地上醒来，却不在现实，但她无暇惊讶，盖闻此乐曲，唯撑身而起，欲去追寻。

“我知道这声音。”她的瞳孔散开，喃喃道。

不，这不是没有感情——不是没有起伏，但太广大了，于那命不过亿万的生物而言，只能捕捉到它平滑的一个波弧，便如不存在的空洞般——但那闪烁，闪烁的空虚，连接着那起始的源头，于她的记忆，追寻，幻想和执着中回荡着——在空洞之内存在的波澜，那有和无之间，空和实之中存在的波浪，因广阔而大音希声的茫无天乐。

“——爱。”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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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可见夜空中低吟的云光，压着起伏的海浪。她仍站在那座象征着她迄今成就的山峰上，此番却生出了一丝盲然：过往已尽，前路漫漫——诚然，她已脱离了种种束缚，却就因此可行尽前路么？

她该如何，复现这乐章——命运会再次给她怎样的难题，以谱此诗——

她该给这条道路以怎样的基底？

没有人会回应她——没有答案可告知。她站起身，平复心神，告诫自己沉着冷静，百折不挠——约是如此，前路自显——

道路显现，却不是以她可预料的方式。身体骤于失重之中，她感自己在向下跌落，又见面前情景，不由大吃一惊。

山体坍塌；这坚硬的山体似骤生柔软的弹性，在溶解和变形中，它在失去它的崇高和耸立，却不是以那天崩地裂的方式，而如一场平滑的流动。她握住身边的树枝，就那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触——随山峰一起滑落，宛世界与之被温柔地抹平，顺一场天河水，流向地面。

风沙使她捂住眼。有一阵，身边传荡着各式物样震动回复的声响，使她不得不随之调整。她感地面平静，形变停止，而缓慢，巨响停止，当静谧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她睁开眼。

——流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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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是海？

她，下意识地，想要去分析——但一切都来得太快了。随她站起身，而海浪作那名为“寂静”乐章的奏鸣响起时，那月色——和随之翩然而降的场景，在她惊愕而出神的眼中出现，只在那一瞬间。

——。

一个音符；一场波动，但它没有名字；它几乎无法被描述，而，唯一能说的，在她看来，不过是这声音非乃从耳这器官涌入——甚至不是牙齿，不是骨，不是皮肤——那声音似直接从“心”入——从心中扩散。

宛一场共鸣，一次叹息。她听见它，可辨认它与先前那广大的天之音有相似的纹理，但波纹更小，更可辨认——它带着一种悲伤而炽烈的情态，绽放心窍之中。

“诗”。

她沉默无言地，在这梦的最后，见到那自月而降的天外来客，落在海面。

她认为那是个很古怪的东西：它有点儿像人，却太光滑。它似穿着一件飘逸的长袍，却太坚硬。它如是实体的，又像一种弥散的离子。

“魂”。

她模模糊糊地想。那身影，落至她眼前；她看见它光滑，明亮的外壳，觉得它宛亦有一张面孔，同样惆怅而迷惑，而，在最后一刻，才明白为何。

那不是一张脸。

那是她自己，在那光滑外壳上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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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

海英慈醒了，竟觉得有几分头痛，梦境先前清晰，却在瞬间散去。她是梦到了E？

算了。她劝自己：都过去了。

手机发了一条通知。她拿起查看屏幕，发现是条邮件，面色微动：

作为一个很少有读者反馈的作者，遇到一条从某创作网站而来的评论，可是一年一度的事件。她颇有些好奇，解锁屏幕，点开页面，见上面的姓名：

HCILLUMNI

标准的意义不明代号。她下视内容，着实汗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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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结束了这一票因为写作而来的孽缘，这就赶着上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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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了你的文章，觉得很有趣。”那网友写道：“我想和你详细聊聊你的作品，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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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了。）

海英慈扶额：哪有这种好事？又是麻烦？

她叹了口气，从床上起身，思索了番不暴露个人信息的交流方式，开始回复：

“当然可以。您是想直接用邮件交流，还是用聊天软件？我们可以用google c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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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uminated by Hundreds of ruins”（梅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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