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
從哥德堡到韋克舍,火車已經走了一半了,雖然因為永夜而黑暗的天空,使你感覺不到時間的推移。
「如果你願意的話,給你。」你對面的人遞給你一塊已經切好並且抹上了黑櫻桃果醬的司康,你抬起頭看看他,他有著近乎白色的淡色頭髮,和清澈乾淨的灰藍色瞳孔,以及因為火車搖晃而輕微晃動的目光。你猜他大約也不過二十幾歲,正乾淨美好的年紀,雖然你離那段時光也不遠,甚至不到十年吧?但你總覺得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x63ka7F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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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接過司康時指尖碰到了他的手掌,在這寒冷的天氣裡,他還有一雙溫暖的手令你覺得很意外。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3aJoD0o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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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還想要的話就說吧,我還有很多。」他給你看了看他腿上的盒子,裡頭有好幾個已經切好並且抹上了果醬的司康。他的司康仍然是溫熱的,散發出好聞的奶油香氣,以及沉穩的櫻桃味。你想他的手之所以是溫暖的,也許就是因為一直輕輕的靠著那盒司康吧?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SauJWuL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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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司康的時候是很慵懶安靜的,他靠著椅背,半垂著眼皮,光線沾染在他輕微顫抖的睫毛上。有時他會突然抬眸看向窗外,看很遠很遠的天空。可是當你學他看向窗外時,你只看見杉木黑色的輪廓。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eHN1mtw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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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麼?」他用腳輕輕的踢了一下你的小腿,你這才回過神來,你看見他有點茫然的看著你,但當他看見你手上因為太專注著他所以一直沒吃的司康時,卻又微微的皺起了眉頭。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6gV4biR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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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沒什麼……」你一邊快速的把司康吃掉,一邊回應他,「那個司康是哪裡買的?」你問他,試圖轉移話題。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dgBoZK5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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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自己做的……好吃嗎?」他回答,雖然有點出乎你的意料,你向他微笑著點點頭,「很好吃,我一開始還想如果是買得到的話,說不定下次經過時可以去買來吃,不過……這下看來是再也吃不到了。」你說。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1cmr5Rr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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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似乎過於熱切,而幾乎近於奉承的句子,連你自己都感覺得到。但聽到你說的話之後,他略為往右偏的低下頭,有點遮掩著的微笑了。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lUDlqF4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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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再吃一個吧。」安靜了一會兒後,他又給了你一塊。「其實我最喜歡吃希臘雪球,只是今天想吃司康,所以就做了。」他說。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XjQ9d1ki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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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歡曲奇,不過說到烹飪我只會做馬林糖。」你想了想之後說,「我的女兒很喜歡,她來找我時我會做給她吃,她不在時我會寄給她。」你順道的補充。
「你女兒在外面讀書嗎?你很早結婚啊……」他看起來有點驚訝的皺了皺眉。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ZaIU96G7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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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八歲而已。」你笑了,「我和她的母親在她四歲時就離婚了,現在她們住在一起。」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xgU8GIV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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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對不起。」他又低下頭,只是這次並不是要微笑。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cTw8PMC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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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的……我們的結合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當初一切都進行的太倉促了。」你向他投以一個諒解微笑,不知道他是否有注意到。
「我一個人。」當他再次抬起頭時,他簡短的說,像是在補償什麼似的。
「我現在和你一樣。」而你仍然是對他微笑。
他吸了吸鼻子,往後靠著椅背,彷彿是失去了力氣的向上看著火車的天花板,眼神跟著火車搖晃著。接下來的時間你有時望著窗外,有時看看車裡的人,大家各自的做著自己的事,只是偶爾有一點孩子玩樂或哭鬧的聲音。
你放任思緒到處亂飄,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看到的尼采說過的那句「在那種突然瘋狂的時刻,寂寞的人想要擁抱隨便哪個人。」
「可以再給我一塊嗎?」正當你想這麼說時,你看見他歪著頭睡著了,像個孩子一樣,他讓我你想起你的女兒。
你記得她看起來她並不像她那個年紀該有的樣子,看起來更成熟了一些,有人說是因為她的眼神,以前你不懂,畢竟每天看著,似乎自然而然的就是那樣子了。
可是有一天你帶她去聽音樂會,大約是不久前,她剛滿八歲的時候。聽的是李斯特的曲子,回程的時候你開著車,她在副駕駛坐上突然哭了起來,她在你印象中是很少哭的,你問她為什麼,她說是因為那首《第二號悲歌》的緣故。你沒想太多,她的年紀還那麼小,小得你無法認同她會懂那首歌,她哭一哭之後睡著了。
到家時,在停好車之後,你轉頭看看她,她歪著頭睡著了,眼角還掛著淚珠,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你感覺她好小、好小,正像是她那個年紀該有的樣子。你從來沒有這樣子的感覺過,感覺她很單薄、很瘦小,從那時起你突然相信了別人說的,她的眼神讓她看起來比實際成熟的那一套說法。
你又抬頭看看他,你突然感覺他也很單薄、很瘦小,火車的搖晃更使得他看起來有些彆扭的不平衡、不安定。你看著看著,他突然醒了,你趕緊轉移開你的目光,假裝正在看其他的地方。
「你好像我以前的一個朋友。」在火車和人聲融合在一起的模糊聲中,他突然這麼說。你又看向他,他瞇著眼,還沒睡醒的樣子,沒多久頭又歪到了另一邊,像是在從不同的角度打量你。
「真的嗎?」你不由自主的,有點尷尬的對他微笑,也許是因為剛才一直盯著他看。
「真的。」他點點頭,似乎沒有注意到你的表情。
「我以前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他揉了揉眼睛之後,又補充了一句,「非常非常好。」
「後來呢?」你問。
「沒有後來,就這樣而已,後來我們吵架吵得很嚴重……然後……就沒有再聯絡了,感覺真是糟透了,我覺得非常後悔。」他說得很慢,你可以看見他在過程中微微的皺眉,你想他是夢見了他的朋友了。
「如果你願意說的話,我可以聽。」你說,於是他毫無保留的告訴了你。
那大約是不到一年前的事,他們是在工作時的餐廳認識的。她留著一頭有點特例獨行的灰藍色頭髮,但這並不影響她必定要成為一個很棒的廚師,就如同他們必定要成為朋友一般的必然。
他們相似,雖然也不盡然相同,他們分享彼此的喜悅和悲傷,他們的靈魂,像兩節火車車廂,緊緊的串聯在一起。
而後來他們的爭吵似乎也是必然的,就如同每對最好最好的朋友一樣,只不過他們車廂的連結,硬生生的被扯斷了。
她和一個要求她辭去工作,專心在家照顧小孩的人結婚了,這是一件非常非常不尋常的事,光是那個人的存在和要求就夠不尋常了,也許是外國人?但她沒有講。他覺得她根本不應該和那樣子的人結婚,於是他們就這樣子吵起來了,於是他們就這樣斷絕聯絡了。
「不過現在感覺沒有那麼糟了,就是慢慢的、好好的烤了一些餅乾,然後,感覺就好了一點。」他看起來有點混亂的揉了揉皺起來的眉心。
「我一直到後來才發現,我根本就沒有想到她快不快樂……我只想到我所認為的她快不快樂。」補充完後,他懊悔的嘆了一口氣。
「話說……你知道是哪裡像嗎?」他突然露出了一個有點神秘的神情,你搖搖頭,但你猜也許是長相,或至少是氣質,雖然不太可能。
「你和他一樣,在和人說話時都向前傾,不會靠著椅背,還有,你會一直看著跟你說話的人。」他剛說話時是看著窗外的,然後慢慢的垂下眼皮,望著火車的地板,最後猛然的抬眸,像是在揭曉一個重大的驚喜。
「所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的確令你驚訝,可是你沒有辦法判斷是該開心……還是什麼之類的,你想你真的很少見到第一次見面就這樣觀察別人的人。
「看人吧?」他又靠回椅背,看了看窗外。
「那麼我呢?」你忍不住好奇的問。
「我覺得很好……至少我很喜歡。」他仍然看著窗外。
遠遠的,有個人似乎是沒有把耳機插好,巴赫的《如果妳與我同在》溫柔的旋律,有點模糊的在車廂裡擴散了開來。那有點不完美的男女對唱,令你很輕易的猜到了那是《近距交戰》的配樂,那大概是你看過最令人感動的聖誕題材電影了。
「喔!對了!你的聖誕節打算怎麼過?」他突然轉頭看向你,似乎是和你一樣猜到了那首歌的來源,他的眼神令你措手不及。
「也許和平常一樣吧……像我這種人,無論是什麼節日也都差不多。」這次換你混亂的揉了揉眉心。
這個問題對你來說來得太突然,雖然聖誕節已經近了,走在街上時,可以看見路上的店家都開始會在櫥窗裡擺上一些關於聖誕節的飾品。
「而且我女兒也不在我身邊……她在她母親那兒,不過這樣對她也比較好,那兒還有她的繼父,和她同母異父的弟弟,他們能比我更好的照顧她,她會很開心的……」
「等等!」他突然打斷你,然後不知道為什麼的起身坐到了你旁邊的空位。「好了,沒事的 ……」他給了你幾張衛生紙,又拍了拍你的背。
「什麼……」你接過他塞給你的衛生紙,不明白的抓抓臉,可是卻發現你的指尖所觸及的地方,全是溫溫的眼淚。
「車廂裡沒什麼人的,沒事的……」他又拍拍你的背。
你把臉埋進手心裡,你可以感覺得到你的心臟在大力的跳動。突然發現自己哭了讓你不知所措,而想哭和不敢哭的想法在你的腦中衝撞,使得你混亂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盒司康……送給你吧。」他把他腿上的那盒司康放到你的腿上。你想拒絕他,這對你來說太貴重了,但你放下了手卻說不出話來。
「別拒絕我。」他轉頭在口袋裡翻了翻,拿了一支筆出來,在裝司康的盒子上寫了點東西,再轉給你看。
「這是我家的地址。」他指指第一行字,「這是我家的電話號碼。」他把手指移到了第二行,「這是我工作的餐廳的地址……聖誕節時來找我,我們一起過。」他抬頭看向你,「別拒絕我……」他又再說了一次。
「謝謝,我會去找你的……謝謝。」你抹去眼淚對他露出了一個微笑。他離你好近好近,你可以看見他灰藍色的虹膜裡有你的倒影。
「不……我想我也得謝謝你……你不知道我多想找個人和我一起過聖誕節。」他起身回到坐位上,雖然這次他遮掩得很好,但你想你還是看見了他小小的微笑。
突然你聽見了廣播聲響起,是你的目的地,韋克舍,「我得下車了,再見。」你起身,向他揮揮手。
「再見。」他也向你揮揮手。
雖然你們的相遇是如此的短暫,但你對於你們的離別卻莫名的有了一種很難受的抗拒感。
「聖誕快樂……雖然還有一段時間。」你說。
「聖誕快樂。」他看著你說,毫無遮掩的,對你露出了一個完整的微笑。
在因永夜而黑暗的窗邊,在潔白乾淨的車廂中。
其實你們也許就是這樣子了,多好。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cH8BMUrc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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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19
周日
半夜1:38分
在自己家裡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021L0sG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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