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泉
女孩的“灵”缠绕这个世界,随风沾染他的面颊;沿罗德斯塔的海岸行走,脚步轻触泥沙,当他举目远望天界处燃烧十字时,女孩的声音便会在他耳畔响起。细碎柔声映照海面波光,像那漆黑城堡中幽灵的絮语,难以琢磨,难以铆钉,转瞬即逝——他伸出手,握住她空虚,不可甚观的飘渺手指,感受那躲藏在无数残酷坚硬中,绝对而又近无的概率。
“我喜欢海。”他听她说。
但他不能听见她的声音;他不能听见这最真实的虚幻,最概率确凿的随机中造主的呢喃,若他尝试如此做了,譬如在这海岸举目,将这山崖与码头,青天和云楼尽收眼底,张开双臂,使她仿无重的天使般停在他肩上时,他冒险在撕裂自己穿行幻界中统一的心灵,使那构筑虚幻的灵线微粒缠绕于身,乃至动弹不得。时间停止,万事都在一次呼吸的中间,尚未释放。
他可在现在就与她对话;他可现在就知道答案。
虚幻。
“不是现在。”女孩笑了,复为那轻盈的狡黠。悲哀不可复见:“你不能放弃。迷宫必须被完成。”
刹那,若他可动,他想做的非是其余,只是个沉默而温厚,几如心领神会的微笑。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你了。他会说:没有人在这个宇宙中,更明白你的用意。
看看这个世界,唯有诗王的心血如此连绵。
而,因此,这些领悟和终点都是转瞬即逝的,在不可辨认的微小缝隙间,于现实而言,几难认定其为现实,但在某种无所不包的记录中,它确实发生了——因此,当那恍惚过去时——他,塞拉斯,再次从海岸中别目离去,留下心中微妙难言的涟漪,回到罗德斯塔的城区。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mBKigcc69
我在罗德斯塔度过了一段好时光,克吕希弗什将军待我十分客气,有他庇护之故,我可出入此城大部分场所,甚包括些外来者通常无缘的藏地,比如说,浮乌斯的源场——它位于上城区,罗德斯塔家族的山领之内,一日赴宴时,我得以入境,勘察情况。家族庄园距市区颇远,位于两座山岭的背风面,得避开海上飓风之扰,实为储秘良地,不愧为名门之镇守,远望去,其景绝无殊甚,唯是入内之处方可见到如异界地貌般的大小坑洞,浮乌斯的采井台星罗棋布,地表已为那秘宝染作淡蓝,车仿行驶在海上 ,至夜,宛喷涌荧光的海中隧道——有传言道,罗德斯塔源流式微,依我所见之景,这尊南部守卫的实力仍不可小觑。
罗德斯塔家族之首,南部四港银行联盟的会长,安晴芮.罗德斯塔和他的长兄性格差异极大。他心思缜密,对维门的情况多有盘问,恐是见了他之后,我身边多出了许多监视者,但,如我们都知道的一样,维门没有秘密,只有数不尽的好奇心。家族的主母是两位男士的妹妹,南希雅.罗德斯塔,我有种感觉,这位女士知道许多秘密,但在多年的生活中养成了缄默的习惯,不过,这恐怕本身就是一种暴露。最善于隐藏的人从不沉默。
南希雅女士育有二子,莱伊乌斯和科林斯,其中,科林斯被过继给了克吕希弗什将军,为他的继承人。就南部家族传统而言,罗德斯塔家族委实人丁稀少,内部不尽的优美刑架装饰传承着家族对死亡与牺牲的庄严骄傲,也诉说着墨布斯强大力量中的代价。血肉的糜腐香气在展现崭新的装潢中仍弥漫不散,我很确定这屋宇过去的居民远要比这多。
剩下的成员彼此关系不佳,用餐时三兄妹彼此沉默,晚辈漠然,有礼而疏远,眼中闪烁着隐秘的欲望。两个年轻男子各有嗜好,克吕希弗什将军为他的继承人感到头疼不已,科林斯似有严重的施虐欲,长期服药抑制,莱伊乌斯,懒散,不学无术,和安晴芮与南希雅的严谨精明对比强烈:两人都是强大的墨布斯,管理,监控着这座巨大的城市,然而,显而易见,他们对民众的生死存亡,不见得有发自内心的关照。因此,他们怎么会支持大哥的选择呢?
罗德斯塔家族内部的离心离德是可以预料的。——最后一位成员,阿蕾斯.罗德斯塔没有赴宴,我至今没有见过她。她是克吕希弗什将军过世妹妹的女儿,他将她视如己出,关怀有加。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1hQVPPGy6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dBIQkcK6Q
“你一天到晚都在写些什么呢?”她问,捧着手上的食品袋,又打开面具的封口,一个劲地望嘴里塞东西。
“信件。我在维门有很多朋友,都很好奇罗德斯塔的风土人情——维门人就是这样,对生产生活没有多少兴趣,一提起这些异国故事,天马行空,倒是精力十足。”塞拉斯回答,他写完最后一段话,抬笔,将信封入袋中,将铁片在火上一烧,封蜡,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你呢?怎么不和罗德斯塔将军在一起,反而跑到我这儿来了?”
他问,回望舍登,亦是面露探寻的微笑,那张面具望着他,而,不知怎么,约莫是在常年训练中得到的能力,他感舍登的一只眼睛,也能活灵活现地做出那许多表情。
“我总觉得你这人阴恻恻的,老在心里捣鼓着什么念头。”她说。“这就是维门人的好奇心,请您原谅,舍登女士。”塞拉斯回答——对此,她只是挥了挥手,从台面上跳下去,仍然没停进食的动作,轻盈地向他挥手,示意他向前。
“克吕希在开会,叫我来接你去一起吃个晚饭。”
“感谢美意,不过,只要电话通知我一声,就可以了,何必您自己跑一趟?”
“因为你住的酒店附近有家很好吃的面包店,我可以顺便来买几个吃。”
他笑了:“——舍登女士,我觉得罗德斯塔将军对你并不严格,为何你总是一副没有吃饱的样子?”
她的独眼中萌发中思索的光,仿佛她是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她耸肩:“也许只是因为我在医院里待得太久了。有十年吧?我不确定,护士们什么也不让我吃,只能输液,后来,她们给我造了这张嘴,我才能吃东西了,可是也不让多吃,来克吕希这边之后,我才有机会吃点东西。吃东西多美妙啊!”
舍登说,向上丢了一颗砂糖,用嘴借助。她砸吧着嘴,眯着眼,好像就十分幸福了般。塞拉斯看着他,笑容不减,却思虑颇多。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MBWfhOFzx
另一位我必须同你们介绍的人物是舍登女士——你们会很想认识她的,我从没见过这样奇妙的人。依我观察,尽管她举止有时似少女,但她身体年龄,恐是不小了,约莫在四十岁上下,乃是我的判断。她是克吕希弗什将军的副官,也是他的保镖,拓印能力极强大。“碎头机”可在目标周身创造空间类的断裂,我目前能看见的用法,就包括了破坏地形,斩断硬物,以及,拦截子弹。
我发现她的人生经历扑朔迷离:舍登女士没有受过正式教育,也对她十五年以前的人生一无所知。她有中年的身体,然而心灵却只是孩子。她过去遭遇了什么,为何会获得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拓印?无疑,她戴着面具的脸和变形的头诉说着她的往昔:她必然经历过极为痛苦的加印仪式,才获此新生,许是这痛苦太过强烈,头脑丧失了记忆,来保护她的心灵。
她喜欢吃甜食,住在“医院”里。于南部,“医院”一词有两个意思:有如我们所知的治疗病痛的一般医院,也有这类作为极端,超乎常规的强大墨布斯的生产地的场所。罗德斯塔是座美丽的城市,然对于刑具,死亡和痛苦的崇拜仍在那外壳下浮现,稍加注意,便不难发觉,大大小小散落在城市中的无名医院便是其最集中而阴森的工厂。向死而生,渴望成为加印者的人饮下浮乌斯,接受其中医生给他们的建议,登上“手术台”。这是没有麻醉的科室,而其本质,也只是精密的刑架——化作了残肢断臂的人远比重获新生的加印者多,想必,舍登女士,也只是其中的一个特殊案例罢了。
这些源源不断产出特种士兵的阴暗角落是南部繁荣港口不可或缺的支撑,奔走在她美丽的幽影下,而克吕希弗什.罗德斯塔有些天真的热望,便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IEYY2hWIi
“所以,你现在算是克吕希弗什的男朋友了,对吗?”
“……不好意思?”
“啊,不是这个词……什么来着?”她咂嘴。
“你指的是男性朋友,同性朋友。”
“噢,对。”舍登回答:“就是这个词。你知道吗?”她带着塞拉斯向前走,姿态平常。有这面具在身,孩童恐会侧目,然大多数居民视若无睹,容她身穿军装,脸带面具,站在城市的花坛边,与众人一道等待信号灯,仿佛,而也实际上正如此,她是维持这繁荣城市运转的一名士兵,再无其余。
“我在你之前他从来没有过什么男性朋友。他的同性缘很差,这也难怪。”她盯着信号灯,若无其事地说:“他不够聪明,但地位又高,招人嫉妒。”
“我倒觉得和他相处很让人愉快。”塞拉斯回答,信号灯亮了,两人迈步,舍登走得快,塞拉斯也得配合她的节奏。
“那挺好。”她说:“你来了之后,他带我出来吃饭的时间都多了,要是放在平常,他会说,‘影响多不好’。我瞧着他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5uXynGsJz
但,当然,除了这些旅居趣事以外,我需要在信件中传达的最紧要的事,自是罗德斯塔将军这一决定的可行性——他愿结束无休止的选王轮回。他反对的东西可能包括我以上讲述的所有——目之所及的一切。他是罗德斯塔本地人,我不觉得我需要去提醒他这一行为的后果和其中的艰难,显然,大部分人若不是对他的意图漠不关心,就是极力反对,他企图二次加印的行为极可能使罗德斯塔失去其最强大的庇护,他本人的拓印,“天蓝十字架”,阿德里安很可能以此为借口吞并罗德斯塔的市场,与领土,生活的节奏将被打乱,不过,这一切,照罗德斯塔将军本人的话来说,“终将尘埃落定”……
他看见的是成功后的希望,而非失败后的绝望。思来想去,我唯一能做的推测就是:他早已生活在绝望之中。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uUSy0Rs4l
“既说到这个,舍登女士,你介不介意,我问你个私事?”
“什么?”
塞拉斯微笑:“我是罗德斯塔将军的‘男性朋友’,那您呢?我已经好奇了有段时间了……您是他的女朋友吗?”
舍登思索。
“如果按照护士们的说法,”她用手撑着面具的边缘,给了答案:“是的。”
“……按照护士们的说法?”
“嗯,就是,吃饭,聊天,去电影院,散步,互相邀请对方去家里玩……”她伸出手,数数:“还有上床。”
“噢。”塞拉斯不曾预料到对话进展如此快,但舍登步履不停:“去年挺频繁的,今年……我觉得他可能没心情吧,一直在准备他的‘去死’工程,但其余的还是有……”
“所以,我算他的女朋友吗?”她侧头望他,塞拉斯有点发愣。
“广义来说,应该是的。”他恢复微笑,如是回答。
舍登抬起手:“饭店就在前面。这家餐馆的北方菜特别好吃,也许你会喜欢。”
“多谢——”塞拉斯开口,然,下一刻,就在两人要绕过转角时,他只感自己的嘴忽然被捂住,继而被生生扯回去,扣在原地。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GfGCVHhfv
关于一些八卦……这没什么好说的。谁没有点感情生活呢?只是,我怎么都感觉,罗德斯塔将军和舍登女士之间的气氛,很奇怪。
情人?
我不大明白。不太像,或者说,掺杂了太多的隐情,以至过于复杂了。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CfmpSACtE
“是克吕希。听听他在说什么——他有个习惯,一旦被人打断,就很难再说实话了。”
舍登小声同他道。塞拉斯想看一眼,然被她锁住,动弹不得。
“嗯……”她望着,轻轻鼻息,然后念出这个名字:“——阿蕾斯。”
过了一会,她放开了他,让他也得以向外望,但如同她什么也没能窥探到般,他也没看见什么事,除了一辆黑车向这边驶来,而,透过玻璃的一角,他依稀瞥见了一张年轻的女子面容。
无疑,这女子就是阿蕾斯.罗德斯塔,像传闻中一般漂亮,就像她过世的母亲,诺茨雅般。
“你在那儿偷听一会了,是不是?”
他正想,却听声音从那头传来,无奈,不减玩笑,甚有些疼爱。——很奇怪。他心想,是的,为什么我会怀疑,舍登是他的侄女?
他对她太疼爱了;不像对着下属,甚至不似对着情人。
“我防着你呢,舍登女士。”克吕希弗什故作严厉道,舍登晃了晃脑袋:鬼脸。
“塞拉斯阁下。”而,之后,他向他转过头,伸手邀请:“希望她没给您添麻烦。”
“岂会。我只诚惶诚恐,不胜恩情。”他回答,压下内心的思索,迈步向前,笑容满面。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3HGA8een9
有愧我们维门人的好奇心,诸位——我想不出,有什么秘密,能使她们的关系这样古怪。
除非……
我很确定,舍登女士真实的年龄,在四十岁上下,如同克吕希弗什将军本人一般。
ns216.73.216.9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