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魂
碎片。无数的碎片,抚过他的眼。有一日他复而策马经过他们沿河奔离东方时的峡谷,看见其下有一队黑衣女子,逶迤相衔,行在水上。她们行得缓慢,赤足和裙摆皆为水所湿,仍步步向他来,漂浮不沉。因为她们自身,太轻了——倘那神子所言不虚。
“当灵魂离开躯体,其所到来的上升之趋势本可让这些洁净之物就此升天,伴随主上左右。”他的脑海中复现这冰冷柔和的声音,而,刹时,一名水上女子,向他抬头。
蓝色。扩散而澄澈,清明空洞,久望他,几如永恒便在其中;神子冰冷的眼睫摇曳夏光中,声音平和,不辨悲喜:“仍然,此身为肉体凡胎,因那升天的引力唯只让她们得行于水上,从此不染泥土的尘埃……”
天在清亮的日光中,然自他所在处向下看去,众无魂女子手中所持的夜灯仍燃蓝火,似将一寸炽热的天光封存其中。蓝眼,蓝天 ,蓝火;眼望着他,他不由心中抽痛,再难抑制面上的复杂,骤露苦涩和嫌恶,转马喝斥,奔驰而去。
面前复是劳兹玟的金色原野。然,那天蓝的空瞳留存他心中,徘徊不去,女子的虹膜丝线像缠住了他的一寸神思,在千万缝隙中万花筒般,展开无法言说的纠葛难愁。
那神子说:水原的造物主最爱的,就是这灵魂已去的人目中,纯洁的瞳孔。
他闭上眼。黑暗之中燃起蓝火,吞没了他能想,能见,能言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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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马,一个包裹,一把琴,就是他在这土地上行走所需的一切。水原是它的名字,而原先也许是涵盖了东部那土地的,现在却已不了。
说来讽刺,自知他们生活的那片土地应叫“水原”,他们顶上的天,既不是父也不是母,而是这水原的造物主,到这诸名目都再不重要为止,所隔不过瞬息。宣告之时,这知晓言语的人,大多也绝命,一夜之间,数千万东方人剩余的,就是他们这队在数年间听信了蔺闻彦那荒诞不经言语,随他离去的难民。
故,骑行马上,漫游城镇,无处不是陌生。他不戴头巾,也不似他剩余的同族般异乡情怯,必要蜗居在那“造主”赏赐的领地上,习尽语言后,再出游。他对自己语言上的缺陷毫不掩饰,走一处,学一处,无意准确,可用日常生活便是。
月亮落下来了
远离故乡
她的心也恐慌
以我的家乡为床
她俯身哭作火泪
而使我离此万里
作了天涯孤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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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琴,是他到了水原才得到的,与他在家乡掌握的乐器调律不同,造型也是古怪,初时不顺手,但终归因乐本共通,不知多少夜色中的拨弄后,他的手指奏出了旋律,头脑轻晃中,嘴唇开合,轻哼着,无疑,用一种最笨拙,古怪,混合多种语言,因此含糊粘糯地使它们联系在一处的唱腔,吟诵这首歌。他越离劳兹玟,飘零越远,歌曲便越清晰;清晰的是它的核,而非表象——与旁人听来,这仍然是首最怪异的歌,不辨内容,从这个似不知入乡随俗,合群适宜为何物的外乡游子口中传来。
“不过是个被造物主施舍的难民罢了!”
他仍唱着:游子。游子——魂无地,归无乡啊。
“……你们被惩罚,也是因为你们品格低贱……否则,主上岂会召来茹托维亚,将你们那恶土焚为焦炭,永不复还?”
琴,马,衣,唯是不曾,带把剑。但他终于是不会带的;或永远不会。他只伸手,用那琴一挡,接下劈来的铁刃;西部人嘲笑他们身材瘦小,然,也幸此,给他带来了灵活。醉汉们哈哈大笑,在酒馆内追赶他,而塔面色漠然,跳过桌椅,开门,逃入风雪中。
马带他奔入北方荒原的黑夜——依他听闻的音声,此处应叫,诺德。“北方”。
回首望去,劳兹玟已不知相隔多远,他看向马瘦弱的身,见夜光映在它疲倦的瞳中,白雪纷下,落满他可见的荒寂圆环。茹托维亚,日的伴星,“月亮”,自其坠落以来,难道西部人的生活不曾受任何影响么——在这片光不见,伸手不可捉五指的黑眼中?
他闭上眼。雪花落在他的衣襟内,绽开弦与鼓都复现不得的沧桑天音,他等待,感受着,而后,调转马头。
琴已碎,该回去了——哪怕,那不是他的家。
他再也没有家了。他漠然,亦枯朽地想,骑行雪中,欲寻个可过夜的村镇,却恰于那时,从风雪中,听见一阵婴孩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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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阿泉回来了!”
蔺倚泉骑马进入劳兹玟城门,已有居民眼尖,将他认了出来。麦浪席卷这丰饶的东南沃土,炎热却为其代价,覆他全身以汗热。眼前已是朦胧落水,城市的街景繁茂混为一处,顶上,望天而去,可见山丘上矗立的一座朱红建筑,于别处不见,风格杂糅,唯在此处,做了主城。
蔺闻彦的杰作。他心下厌恶,摇头不作余想,与招呼他的居民回礼问候。
“回来看看。城里状况好么?”
“好的呢!你走时还没几个孩子,去年冬,不知怎么地,就好像那果子终于接出来了般,呼啦,到秋天,好多人家的媳妇都生了孩子。城里终于有新丁了,都健康,白胖的,让人看了心里踏实……”
“这样么?”蔺倚泉听着,闻言,面露微笑,但说不上很高兴。那婶看了,也有疑问,犹豫片刻,还是好奇,询:
“伯爵大人……没写信跟您说么?”
他笑了,原意是安抚婶儿,却不由自主笑出了些痛恨狰狞来,使她瑟缩。他也不再解释,结束寒暄,目送婶儿走了,才上马向前。
他倒是不怪乡亲,只是总归,是不该提起蔺闻彦。
伯爵大人——哈。还混上了个伯爵当。
不伦不类的。
他咂嘴,垂头驾马,又听身后,传来了婶儿的声音。
“噢,阿泉啊!”
他回头,见她对他挥手,吆喝道:“你回来得正好,神子大人还没走——他一直说想见你。”
迪彩?他面色微变,心情复杂,面上压住,方点头,问:“好,谢谢您。”
蔺倚泉低声道:“我去见见他。”
他便彻底放开速度,策马向前了。街道边,风格混杂的街坊掠过他身侧:东方风格的屋檐仍可见,但终归,大多居民也屈从了劳兹玟原先遗留下的建筑风格,两种款型在彼此吞噬,融合;炎天烈日,当他抬头,顶上那八角飞檐的,半木半石的红楼,便望着他。
一切仿佛融化。他骑马,奔过城镇石路,到了乡间泥地,穿行在两岸的果园中,听溪水潺潺,终,在见到一棵树时,放慢了马,缓踏前行。午后的天气,炎热寂静,那树古老粗大,从他行进的侧面去,不可见其下有人影,然,便在刹那,他已可感某种注定。
他下了马,而,果然,待他走上草坡,听见那树后轻盈的笑声,见白袍从后漂浮,白塔神子,迪彩.丹涅瑟那洁白的面容出现在树影下,琥珀之影倒映阳光,面容微笑,眼却空洞。
“耘。”他道,对他伸出手,蔺倚泉看着,最终,在面上浮现叹息之色前,垂头,合手行礼,道:
“神子。”
白衣人不曾对此说什么,他只感他上前,轻扶他的肩,使他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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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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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彩无色的眼在这古树的林冠下闪烁刹那的绿意,令他有几分眩晕;碎片。他在诸多景色上都察觉到某种断裂的熟悉,而,同时,引他不断去追寻,只是终于,他不知道他为何感到熟悉,亦不知追寻,乃至这些碎片,仅是跌落。
“你这次回来得很快。”迪彩.丹涅瑟柔声说,邀他上前:“一年又是一年,你的语言越发熟练,你在水原游荡的时间却少了。”
“你在寻找什么,耘?”他轻声问:“还是说,你终于明白,你找的东西,不在心外了……”
这几不似问句,只是句确定的呢喃。他不曾会话,只跟着神子,向上,朝着那座令他厌恶的红楼去——他知道,若他来见迪彩,便一定会去那红楼,而他为何还是来了?
或许,正如他所说,他想放弃了,又,或者……
“说不定只是我记挂那孩子呢,檀兄?”蔺倚泉忽笑了,令那神子回头:“虽然我确实不大会跟孩子相处,但一想到那孩子要跟我那神叨叨的表弟呆在一起,实在于心不忍,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他愿不愿意,跟着我。若愿意,我就带着他,不受蔺闻彦的荼毒……”
他说得很快,姿态亦挺拔,对着迪彩飘忽不定的结白柔身,而后,他才见这神子笑了。
“你很善良,耘。”他道,引一阵长久的沉默,但最终,他还是说出了口,亦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包裹着他们,一路向前:
“主当感怜你的善心,佑护你们的生息。”
而——自然——他莫能回应,只能在这炎天炽暑中,沿山路,向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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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他记得,当他循着那哭声在荒野中前行时,最后撞到了一片枯城。那城市无端,像一座幽灵的居所般出现在雪地中,而四处竟绽开了亮光,宛已坠落的月亮重临。马受惊,他摔到雪地上,而,再抬头,便见那腹部染血的女人,抱着婴孩,用那无魂者纯洁的蓝目,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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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怎么又多出了这么多东西?”
蔺倚泉蹙眉道,声音在红楼的廊间回荡。见此,他收了声,但面上神色不见变,仍是不认可,亦显厌烦。
“这是大议会给予劳兹玟公爵的封赏,皆为上次选王战败方的遗产,依律,将给予胜者。上一代劳兹玟公虽战败身死,遗无后人,然思及你们方来西部,欠少财产,‘听神者’又如此虔诚,于劳兹玟治理有方,诚为主之良牧,故,将上一任明尼斯美尔及阿奈尔雷什文大公的部分财产,赠赐为福祉。”
“呵。”蔺倚泉闻言,只能冷笑。他扫视地上零落的珠宝玉器,铠甲精造,闭眼,将一切要说的话都吞了下去,只摇头:
“我不管什么大公,二公,也知道,在檀兄你面前,说这选王不好,多此一举,徒是劳民伤财,引生灵涂炭而已——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说着,似也觉得自身可笑,不住摇头。迪彩.丹涅瑟望他,神色唯平静。
“你来自东方,又失去了家人,不曾理解此举要意,主不会降于你。”他虔诚道:“诸人皆生主之恩惠,心有何想,命数如何,自有祂的用意。”
蔺倚泉说不出话。
主不会怪罪他。
那你呢?他望迪彩垂目时的祥和,心中卡着此语,终说不出口,反,只能责怪自己的愚痴。
他何故与这水原造物主选民之中的选民,一个神子说这事?
但什么又是神子?他无奈想——迪彩平日倒并非不是个好人,对他们多有恩情,但,究竟,倒像是没有自己的想法似的。
“罢了。”他只能道:“你说得对,自有安排。”他顿了顿:“我也——早就无意掺和蔺闻彦在宫廷,朝堂,商会的动作,说不定还得感谢他的付出,但,我回到这,唯一的牵挂,就是那孩子——”
两人向前,脚步在这结构繁复诡谲的建筑中回荡,蔺倚泉变了神色,终显出真是的焦心。
“他上回给我写信,说了一件尤为奇怪的事——他竟说,要将这个孩子作他自己的继承人。檀兄——你也知道,古特仑连话都不怎会说,如何能做什么继承人?莫不是,你们的什么议会,还是歧视东方人,只能让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做后代公爵,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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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泉哥这就多虑了——未来,当是个能者适用的年代,不存在歧视我们一说——实际上,我们还自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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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从上传来,而他的面色,原先在真诚的担忧中,只听这声覆盖的瞬间,变显出那咬牙切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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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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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只见红楼顶部的黑暗,见一穿着官袍的人影,自上而下,望着他们。但,这都不是吸引他目光的原因,蔺闻彦给他的厌恶很快转化为了惊愕,因他感见一个瘦小的人影,似鸟一般停在房梁上。
“古特仑!”蔺倚泉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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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匆匆奔入顶楼,气喘吁吁。蔺闻彦兴造的这座塔楼不仅御作防守,更为那结构复杂的藏宝阁,入内,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繁华缭乱,他叫不出名字,只是迷失。
“古特仑。”他叫。
孩子不曾回应。这孩子,自八年前被他捡到,至今也不能开口说话。古特仑——在北地语言里,就是中部那“克黛因”的变体,意为,“水”。
“泉哥不必担心,古特仑对这房梁,比我养的鹰还熟悉。他可能只是想在上边待一会。”
他狼狈抬头,见蔺闻彦坐于一张长桌尽头,微笑望他,伸手邀请:“幸是你今天回来了,否则迪彩阁下就不一定见得到你,看来,我那封信,到的及时。”
“听神者”的话语在年岁流逝中越发深沉莫测,却不改他的愤怒。蔺倚泉大步向前,再难抑制,吼道:“废话少说,你说你发现了古特仑身上的一个秘密——能有什么秘密?他是个无魂者的孩子,人尽皆知——”
两人的距离近了,他能见到蔺闻彦的面容,皮肤光洁,清晰如昨——如那遥远的往昔。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尽数化作了眼底的漆黑暗涌,而,因如此,哪怕他们没有利益冲突,看见他,他只是胆寒。
“呵呵,泉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蔺闻彦道,切入正题:“——你当年曾在古特仑身上,得到一只戒指,你记得么?”
“我记得——倒是你还惦记着,才叫诡异。我那戒指拿到就给人抢了,只是跟你说了一嘴,如何现在提起来?”
“那自然是——我现在又得到了。”蔺闻彦笑;他一怔,只瞧蔺闻彦手微动,一只黑盒,顺光滑的桌面,如水般袭来。他心中紧张,伸手一捞,便将它握在了手上。
房梁响动;那孩子在其上行走。
蔺倚泉颤抖地我这它。盒身极精美,镶细密的蓝宝石,绘制成鹰的图案,他不解其意,却知道它价值不菲,而,据他对这地方的了解,此物,八成有何深意。
他面露痛苦,抬起手。
“檀——檀兄。”他叫在他身后的迪彩,打开盒子,取出那戒指,千真万确,和他当年在雪地中捡到的戒指,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他几恳求道。
“这蓝鹰,是一个选王家族的标志。”迪彩自为他解释,声音柔和。他用手护住那戒指,轻轻抬起,叫蔺倚泉,将它举起,看戒指内的纹路。
“你当年不曾读出内里的文字,如今也知晓了。”迪彩道,蔺倚泉神情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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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鸟羽扇动,孩子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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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特仑。”他喃喃。迪彩.丹涅瑟点头:“正是,这只戒指属于上一任明尼斯美尔大公,叶莲娜.明尼斯美尔。”
他错愕,几悲痛地听迪彩解释:“古特仑是她与她的丈夫,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的孩子。二人于上一次选王中战败,然,纵然灵魂已归还上天,肉身仍不腐朽,得主之福赐,被其胜利的赋予者,孛林的卢戈多米安大公剔魂还身,尚存于世。”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儿。”蔺闻彦呵呵笑了:“古特仑的父母还,勉强算是在世,我们可以去见见他们二位,请求,将他们的儿子,过继于我,做继承人。”
“他乃选王家族的血脉,又曾被无魂者孕育,寿命超出常人,亦有天福,”他将他的所思所想道来:“幸而泉哥对他有养育恩情,今后,若他能成为劳兹玟公,既为我们的族裔送来了王脉,又,想必,他可成为缓和东西双方之间矛盾的绝好契机,在我二人都离世后,仍能保护子孙后代——”
“见鬼!”
他尖叫道。那名贵的戒盒落在地上,被迪彩捡起。
蔺倚泉只是咆哮:“你的意思是,古特仑的母亲,在怀孕时被杀了——还被谋杀她的那个畜生,做成了无魂者,到现在,还和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不要激动。”蔺闻彦笑着。
他转过头,又对着迪彩;他看着那张纯洁无暇的面容,久久不能声言,顶上,羽毛翩落,那孩子的身影在房梁间灵活地穿梭,俯视其下。
“……这就是你说的,深远意义?”
眼泪弥漫了蔺倚泉的眼,他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唯是踉跄跪地,哽咽不止。
“算我求你了……”他喃喃道,对着迪彩——这个送了他第一把琴,教他如何说此地语言的朋友:
“告诉我,你这该死的造物主,究竟为何要这么对天下诸人?”
而,既无斥责,也无耻笑。他只感迪彩的手,同周遭的寂静一同,落在他肩上,作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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