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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enty four years have passed(辛巳年)
“——我现在很满足——从没如此平静过。”这个年轻女人坐在带桌的一体式高床(“上床下桌”)前,隔着两架紧贴在一处的楼梯,同自己的邻床闲谈道;房间还有另一个在住学生,但她专心自己的课程作业,未加入这场讨论。这宿舍很小,自从门前到顶端的窗,不超过五米的直线距离,只容纳了四张床和一架供暖片,但内里住民各司其务,相安无事。尽管这学生宿舍如此小,应说,除了这说话的年轻女人,其余三人都将自己的个人所有收纳得井井有条。这倒是个整洁有度的小隔间,若不是这名女子,凭其一己之力扰了清净。
她是个不足一百六十五公分,中等身材的女子,梳着一头杂乱无章的中长发,上有一件长过胯部的男式运动衫,下接黑色七分裤,最下是双冬季所用,拉链已磨损,不得不敞口的马丁靴。她的黑上衣和棕靴上俱是染料的痕迹,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她的桌面上:从上至下,这个有限的空间中每一个部分都被塞满了,大部头的各式书籍,字典,画纸堆满了相当的收纳空闲,使那些毛笔,药瓶,墨水,颜料只能找缝隙去填补落脚。再往上,床也是相当乱象,摆了三两本书,床单没扣进床垫里,露出一半的裸底,被子上没有被单,堆在墙角。对于这种凌乱的场景,主人是否觉得自己的思考和生活受干扰,这个问题,若只从这女子的面上是很难观察出来的:她相貌平凡,五官倒可说工整,但难称“仪表堂堂”,“不修边幅”将是个更好的词,然造成她整体不庄重的,不是她面目本身的排列,而是一种强烈的不恭敬,混合着孩子气和攻击性的气质,在此之上,她的整体面色是干枯而疲倦的,使她的面容犹如在向下“垮”着,远离雅善。
尽管如此,这女子——倦色沉重,嘴唇发紫,面对身前堆积的繁杂混乱——精神和兴致则高昂,似有一股内在的,不可明说的动力牵扯着她向前,令她面带喜不自胜的笑容,滔滔不绝地倾诉着:
“我觉得我甚至能开始享受生活——能开始休息,娱乐了——这事我有整整七年……不,十三年没有做过了……自从我十一岁开始。这是种崭新的体验。Brand New, SUPERNOVA。”她用刻意的古怪的口音念了句外文,以强调这种感觉,而后抬头。她靠着那张小椅,如同在荡秋千,她的眼望着床板边缘的蓝色泡沫,那里被她贴了张月亮的贴纸,而似便是天空般。这个年轻女人若在寻找一种开阔的空间设置(spatial setting),好让她能抬高嗓音,对着天说出她心里想的话,但终于,她处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压缩音量,平息情态,用一种将发不发,干涩,却仍难掩喜悦的声音,说:
“它结束了。我能休息了。”
“噢,结束了吗?”她的对话者问道:“什么时候?”
“五天前——真是如梦的五天。我四处溜达,重新去了图书馆……我已经很久没看过一本书了……”
“所有都写完啦?”她的室友继续问。这问题将这个情绪饱满的年轻女人噎住了,她的目光,也因此不由自主地转向书架上一排特别的书籍:这些书都是白色的,没有书脊,数量有十以上,堆叠在书架的中心似堆庞大纸砖,对那类喜好书籍的人群有种特殊的吸引力——起码,对这个女人来说这样的。
“全部?不。这一本——这一大部分写完了。这个三部曲完成了,但整套……”她停顿了一下,重新说:“还没写完。”
“噢。”室友回答, 似感这个情景便不是那么特别了,由此引这女子迅速澄清,强调道:
“但它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我保证……首先,这一本将前面的四本都形成了一个紧密的结构,再也没有任何缝隙和散漫处了,环环相扣,每个部分都在呼吸,每个部分都带着无穷的,鲜活的含义。这一本让它几乎像活了过来——画龙点睛——我为它准备了三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对此事——对她在过去三年中的苦工和艰难的叙述是不厌其烦的,但也可能是开天辟地——她第一次能清晰地将它们付诸言语,条分理叙地列举成案:
“从两年半前的十月开始,我准备了考研,我考了研,做了毕业论文……没日没夜,每天写作不低于四千,甚至大部分时候,是五千,六千,八千——一万,一万三的日子也不在少数。我没睡过一天好觉,哪怕发烧,胃痛,陪家人出去,见朋友,准备考研,赶论文和考驾照的时候,我也不敢不写——没有一天,没有一章不是捱着痛苦和困难过来的——现在终于结束了!”
她站起身,手握着扶梯,骄傲,心满意足地看着那十余本白色无脊书,而听众似也为此表示理解和礼貌的赞美,鼓起了掌。
“一共多少本啦?”听众道:“我是说,你到现在,一共写了多少本了?”
“现在?”这年轻女人思索了片刻,然后扳起了手指:“一,二,三——《龙心》之前写了三本——虽然有一本没写完——”
她复转头,将眼落在那十一本整洁的白城上,微笑道:“《龙心》是五本是——打出来是十一本。”
她给了结论:“一共是八本。”
“多少字?”
“字?”她算道:“算字符,一共也大约有三百万,若按word的标准计算,恐有四百万……因我之前还写过不少同人文,但那不提也罢……”
“那真是很多了。”另一个,先前不曾参与讨论的室友也说。
“三年——七年。从我第一回开始写作,过了十四年了——很多!”
这女人回答,不知在说,作品很多,还是辛劳很多。无论怎样,她显然感慨于两者。她站在自己杂乱无章的书桌前,看那洁白,闪耀的书山,面露微笑。
“这是个全新的开始。”她抱着臂,似儿童动画片的主角般宣布道:“你们会看见一个全新的我。我会改变的,我保证!——每写完一部作品,我的性格就会有一次巨大的改变……”
“今天中午去哪儿吃?有两个选择,要么,我们去BK——要么,去我同学推荐的一家云南菜。”
对床那位先前专注于学业的室友问,另一位,隔着楼梯的长期听众,仍看着这踌躇满志的老孩子。
“但你变了吗?”她善心地问:“我没觉得你有什么变化啊?”
“噢 !我变了!”女人因此回答,张开手,点出这巨大的转变:
“——我能开始生活了!”
她的面上出现一个感激涕零,甚至惊恐的笑容;劫后余生。她深深呼吸着这幸存者的空气,后怕于那对耐力和精神的巨大考验,身旁,那声音仍在讲述用餐选择:
“那家云南菜我们没去过,据说人不少,但我今天上午没课,可以提前去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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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吧,我会改变的。”那女人说,手指一挥,指着自己的书桌:“就从这书桌开始。我要变成个有条理的人。焕然一新,人模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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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价格也不贵——英慈——”
对床的室友道:“今天是你生日,你来决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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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相信你。但先选个吃饭的地方罢。我都可以。我跟大家走。”隔着扶梯,那善心的室友微笑;两人都看着她。
海英慈这才如梦初醒。她从自己的书桌上回过神,望着两位室友。门后的镜子照出她沉重的黑衣和散乱的长发。忽然,先前的饱满和激动不见了,她的面上又出现一阵羞赧和狡黠并重的神情。她像个孩子般眨了眨眼。
“我想想……”
海英慈说。她感到了些压力,但心中,很快又有另一个声音,叫她别想那么多——舍友们都很友善,只是一顿饭而已。
“云南菜吧——什么日式西餐,也太混搭了——而且我既不想吃日本菜,也不想吃洋人餐。大家都能吃辣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家有个奇妙发音的云南菜馆就成了海英慈二十四岁的庆祝地点,预计,四个室友将分两队前往餐馆。海英慈对桌的室友,常馨因为上午没课,率先前往,而其余三个人,因在同一栋教学楼上课,下课后碰面,乘车赴会。如此简单爽快地解决了行程安排后,海英慈和另一个室友,隔床的林懿文共同前往教学楼。
“你们真是对这种——社会生活——太熟练了!带带我。”海英慈由衷道:“没有你们,我一个人不知道要应付多久。”
海英慈的说话方式,尽管在这世上已存在了二十四年,仍很少变为种正式而契约式的交接。她需要一种友好的接纳, 才能使对话继续,而林懿文是很擅长提供这条件的。
“没问题!”她回答:“我会看好你的。”
而海英慈便笑了。她们离开宿舍,将那成排的银色书城留在身后。这一切仍然如此不同。这个作者想:现实中的言语和她脑内真实存在的言语。
但一切都确实已然改变。海英慈可以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脑内响起,迅速驱散了萦绕数年的不安:我该如何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当我必须存在于虚幻中时?
轻而易举。那声音回答:生活,难道不是比你经过的那一切都简单许多?
你需要的只是一些耐心。
而这声音令海英慈平静了。她带着轻微的笑容,像她时时刻刻都心情甚佳似的,走出宿舍楼,向教学区走,步伐轻快,丝毫看不出,她心里究竟想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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