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瓦克忽然瞥見一團綠色微光從陀澤納的領口裡竄了出來,定睛一看,才發現是由花叢而生的小神靈。
其實這種景象並不稀奇,大部分的巫師身邊都會帶著有治癒能力的神靈,來彌補巫力的不足。只是現在卻出現在一個普通人身上,讓諾瓦克看著卻有些無法理解。
神靈和邪靈本來就沒有位階之分,它們居無定所、千變萬化,只要相信著,總有一天會給予回應,但是誰也不能強迫它們的選擇。
這幾年,它們不斷在呼喚著來自死亡谷的少年,但是他種的那些花草並不是為了自己和對神靈的信仰。最後,門羅成為了接收者,而栽種它們的人卻越走越遠。
即使如此,對於只有埋過屍體的陀澤納來說,這些小神靈也算是他對這個世界僅存的善意。
「親愛的,你相信神靈嗎?」諾瓦克試探著。
「...不知道。」
她看見陀澤納的眉眼之間流露出一絲困惑,心已了然。看來是一位特立獨行的神靈大人呢,她心想著。
「對了,你上次繪製的那本書被法雅給拿走了。」
陀澤納輕輕點著頭。
「前兩天,那個孩子不曉得是受到了什麼刺激,突然對死亡谷的事情感興趣了,就跑來問我是否能給她幾本藏書帶回地窖去研究,明明我有說可以陪著她一起看呢。」諾瓦克抬手拖著腮幫子,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諾瓦克夫人,只要是在您管轄之內的私有藏書,除了族人之外都不能翻閱的,是吧?」
「當然...」諾瓦克的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她看向同樣也望著自己的陀澤納,失笑著,「她不會這麼做的。」
陀澤納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她的指腹摩娑著小羊皮紙上的字跡,這一切都是她對這孩子私心的傑作,和門羅的理由不太一樣。
陀澤納的到訪,就好像是吉迦絲對她的認同似的,使她更加地深信不疑。
當初她並沒有耗費多大的心力,就是用了一顆昂貴的糖果誘拐...哦不是,引導這位小小的訪客來到楓葉小鎮的聖堂,就像現在這樣對坐著,看著體型單薄的小男孩奮力抓著筆桿,又畫又寫,寫的還是漏洞百出的文章,不會的單詞就用奇怪的圖案來表示,看得她一陣頭疼。
最後她寫了一封信讓陀澤納帶回小聖堂。
下次見面的時候,字體變得整齊又漂亮,但是畫工依然沒有退步的空間。
「諾瓦克夫人。」
少年忽然打斷她的思緒,她抬眼給了訊息,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關於死亡谷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可能就只有這麼多,但是有的人覺得谷底的生活狹隘又無趣,除此之外,那裏的環境和糧食連衛城都比不過,為了活下去,會不斷想要掠奪你們的一切。」陀澤納用著他所知道的詞彙,用最婉轉的方式表達他想傳達的事情,但是講了一會兒,卻覺得不太盡意。
他看向諾瓦克似笑非笑的表情,知道對方沒有要聽這些,於是直說道:「我的意思是,也許...你們沒有記錄這些的必要。」
她垂眼思索了片刻,眼裡帶著笑意,彎起嘴角,「親愛的,你知道為什麼要有諾瓦克嗎?」
陀澤納眨了眨眼,看起來似乎是無法理解這個問題。
畢竟他以前生活著的地方不需要紀錄者,沒有軍隊也沒有陪著家人一起逛市集的普通人們。眼前人來人往,曾經留存在記憶中的輪廓越來越淺,腳下的土壤越疊越高,過往的種種只會隨著時光推移而逐漸消逝。
即便被他記下來,在谷底伺機而動的邪靈會闖進巫師們的記憶裡,擾亂他們,使他們迷惘。巫師們說,人類極力想要挽留下來的東西就會成為牽掛,為了生存,必須保持著一副「毫無破綻」的模樣。
「因為你們有個必須延續下去的東西。」他總是覺得,亞各沙和死亡谷很相像,綜觀看起來卻又有點不一樣,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那是什麼呢?」諾瓦克笑著。
陀澤納搖了搖頭。
「所有的生命...踏足的這片陸地和下潛的深海都記載著過去每一刻的演進,但是這種細微的變化,卻只有它們才能見證得到,脆弱的本質使我們親身度過這一切卻又無法回訪。」
「事實上,這幾代君王都做得很好,亞各沙這片境地才得以留存至今。」
「在這個令人不安的世界裡,能夠做到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因為有文字和不間斷的王位承襲,這些歷史的足跡才得以保存下來,因此邊境的『城堡們』也是文明的保護者之一。我作為諾瓦克,至始至終未對任何的族群有過偏見,每個活者都是為了證明自己存在過而努力地攀爬直上,只是理念和做法有沒有對盤罷了。」
後來,這倆人走出聖堂之前都保持著沉默,直到他們在遠處看到聊得甚歡的普拉斯妲和喬治,四周的景色才出現了一點生機。
「跟上。」
陀澤納點了點頭,穩穩地跟在諾瓦克的身後,沒有多言。
修士時期的沃爾切、普拉斯妲、喬治和門羅四個人承襲同一個修道院老師,祈禱、工作、祈禱、工作,在這個僻靜的時光裡,他們也不忘記找尋一些生活樂趣以及未來想走的道路。
後來沃爾切繼承母親的巫術,並且成為了聖堂長老;普拉斯妲加入了近衛軍,還被境內重要的書記官所任用;喬治沒有跟著那些族人一起出城拼命,而是選擇留在熟悉的城鎮;而門羅搬進了小聖堂,合著奧葛威那長老的見證與許可,和奧德里奇成為名正言順的伴侶。
這一切都是陳舊的往事了。
「日安,喬治先生。」
喬治聞聲低頭看見了一副人畜無害的少年,率先和對方打招呼,「抱歉啊,怪物闖進了小聖堂,我卻把門羅一個人留在那裡。」
「沒人受傷就好。」
「...是嗎?」
喬治看著他蒼白的面孔,欲言又止。
「很久沒見了,喬治先生。」諾瓦克走上前說著。
「呦,諾瓦克夫人。」喬治轉了個視線,朝著諾瓦克招了招手,笑臉迎人,「我已經聽普拉斯妲閣下說了,目前楓葉小鎮沒有怪物入侵?」
「是的,所以我也希望某位閣下能夠適時放鬆身心,一點風吹草動就露出凶神惡煞的表情,這樣要怎麼結婚呢?」諾瓦克悄悄地看向手握劍柄的衛兵。
就在剛才她一見到諾瓦克,便迅速掩蓋掉那抹生動的微笑,挪動著腳步,在諾瓦克旁邊站得筆直。
她的金色長髮被束成一條整潔俐落的馬尾巴,接著一身輕甲,嚴謹的神態為她增添一道不可侵犯的無形結界。
「我不婚。」
喬治看了看眼神堅定地望向前方,背脊直挺的普拉斯妲,又看了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諾瓦克,隨即發出了一聲長嘆,順帶引來陀澤納的注意。
「您是來找我的嗎?」陀澤納抬頭問著。
「可以這麼想。」
聞言,諾瓦克蹙眉說道:「...這孩子剛才幫我整理藏書室已經很累了,去告訴那個偉大的邊境將領,還有什麼事情等明天再議。」
「整理藏書室?」喬治的臉上挽著若有所思的微笑,「我們這邊並沒有收到這個消息,是首領親自交代給你們的?」
「是的,冬天就要來臨了,船舶又會因為海面結冰的問題而停止運行,少了一條商路,就得想辦法在其他的途徑上做調整,因此有很多商務目錄都要整理出來交給聖堂首領,這些都是聖堂和王族之間的例行公事,怎麼了嗎?」
「哦──,這次挺早開始的。」
「你們也別忘了自己該做的事情。」
「當然,我這不是要帶他去找門羅嗎?母親想見小孩子又怎麼了?」喬治轉頭向陀澤納眨了眨眼,打著光明正大卻只有他倆才知道的暗號,後者聽見母親二字頓時在心裡翻著白眼。
接收到眼神信號的陀澤納伸手揪住諾瓦克的袖口,「諾瓦克夫人,我很好,不用擔心。」他的聲帶還沒發育完全,只要稍微捲著舌頭,語調就會變得溫和又柔軟,對付大部分的文人們基本上是夠用的。
「好吧!」諾瓦克俯身露出微笑,用著纖細好看的十指捧住少年軟嫩的面頰,在上面咂了一個口紅印,「親愛的,記得不要去危險的地方哦!」
陀澤納乖順地點了點頭。
「那我就先離開了。」諾瓦克回頭說道:「我們走吧,蘿妲。」
普拉斯妲抬眼望著逐漸離去的兩抹背影,直到消失在視線範圍之內,才抬腳亦步亦趨地跟在諾瓦克的身後。
沒隔多久,他們獲得近衛軍們的許可,走進了奧葛威那家的領域之內。
喬治低頭看著在整趟路程中保持羞澀的陀澤納,打趣似地輕笑著。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FlBgrHVeP
「人們之間的親吻擁抱,在這裡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已經生活這麼久了還是做不到嗎?」
陀澤納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往旁邊退開,用實際行動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呦,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每個人的接受度都不同!」視線環繞在四周,喬治的目光忽然停在剛被園丁修整好的庭院裡,「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她一聲不響地踩進種滿花草的中庭,走到白色的石水盆旁邊,沾濕了袖子的一角再走回少年面前,被酡紅色唇膏渲染的皮膚浸水之後又恢復之前的白淨。
「這樣就乾淨啦!」
陀澤納低聲道謝之後,躊躇一陣,說道:「但是他從來沒有對我做過這種事。」
可能那時候在湖畔旁與芭波翁交戰,情勢危急,那個人為了渡氣給自己,逼不得已才會給他一個沒有任何情感的親密接觸。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RIcGheWJQ
陀澤納想起他剛來到亞各沙的第一個冬天,和軍隊裡的人們一起打雪仗的時候,轉身逃竄的時候因為沒站穩,和為了接住他的奧德里奇跌進雪堆裡面。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j1ZCN5t4b
他兩手搭在對方堅實的胸膛上,原本凍得通紅的鼻尖又變得更紅了,甚至紅遍他整張臉。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aVDh58CjY
細雪落在倆人的衣服和裸露出來的肌膚上,他體內的血液沒有因為這場初雪而結霜,卻因為這份無法掌控的情愫而激烈地顫動著,差點要灼傷自己的心臟,他感到無比的焦急和振奮,向後滾摔了出去,最後落荒而逃。
後來他依照艾曼紐的吩咐給奧德里奇送信,他只能硬著頭皮躡手躡腳地走進奧德里奇的辦公廳舍,卻看見對方仰躺在長椅上,翹著腳睡著了,一副肆無忌憚、灑脫的模樣。
他像是受到了魔鬼的蠱惑,耳邊的聲音比踏在地板上的聲響還要吵雜。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3HYnBFPR9
他來到長椅旁,準備要攀在胸膛上的那一刻,傳來一聲輕笑。他也因此停下動作,心裡慌張了起來。
『不可以哦,陀澤納...回你的屋子裡去。』奧德里奇笑得很溫和,和之前不同的是,眼裡有他的影子卻沒有任何多餘的情份。
「魔鬼用真心去款待神明,可是重罪。」
「什麼?」
陀澤納搖了搖頭,「...沒什麼。」
「......」
喬治自然是知道陀澤納口中的「他」指得是誰,其實她一直都看在眼裡,並且把這一切視為簡單的仰慕與恩情之念,但是現在好像不能這麼看待了。
事實上,她也沒有想要花時間去顧及這些。
「門羅就在那個彎道之後,右邊的第二間寢室,你可以去陪他。」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bFzEplBwd
陀澤納順著喬治手指的方向望去,又收回視線,抬眼問道:「妳不一起去嗎?」
「不了,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呢!」
喬治看著小小的身影逐漸離去,突然揚聲喊住對方的名字,問道:「想不想跟我們一起報恩?」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QSGQ4pJTZ
陀澤納倉促地回過頭,還未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涵義,又聽見喬治笑著說「算了,下次再聊吧」,便轉身離開了奧葛威那的聖堂。
和我們...?
陀澤納狐疑地皺著眉頭,繼續前行。
這個古老的王族十分溫文儒雅又穩健、不攪和任何傷事,這個大聖堂有著和族人一樣的莊嚴,不經意地會讓人想消弭各種外界帶來的噪音,如同市集裡的交談聲是不被允許的。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BuufvsD29
霎時,他看見聖堂的首領馬羅玻斯克從彎道走了出來,面帶怒意地踏著沉悶的步伐,朝向他咄咄逼近。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FH1c49dGF
幸運的是,倆人的視線還沒對上。
被這個老傢伙嚇得頭皮發麻的陀澤納,用盡所有的力氣,眼明手快地撞進身旁的寢室大門。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FUB2LoSUK
回過神的時候,背對著室內的他察覺到周圍的蒸氣不斷地湧上,才意識到自己誤闖進了內建在聖堂裡的浴池,根本不是什麼供人休息的寢室。
在他轉身之際,一隻被熱水打溼的左臂忽然從霧裡竄出,扶在門板上。陀澤納看著這精壯又佈滿傷痕的臂膀,不合時宜地覺得有些期待。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2cscG29y5
他果然是病得不輕。
「小傢伙,趁著別人在洗澡的時候闖進來是想做什麼?」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2oxbgbdb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