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年前的旅者之丘盡是無人修整的枯木,那些戰死沙場的屍體足以掩埋眼前的這片山丘,於是就這麼被胡亂地塞進同一個棺木裡,三四個蜷曲的身體,一同埋了起來,有些甚至得趕在腐蝕之前安頓好,連幾塊像樣的板子也沒有,軟爛的屍體就這麼直接吃著土,然後與同伴一起攜手長眠。
看似荒涼寂靜,在濃霧散去後卻又是另外一種世界。
就像在這時候,繚繞在山丘上的鳥鳴與花香是對這些靈魂最純淨的輓歌,撫平了那些狂亂不安的心臟,再悄悄地抽離,將它們從家人的懷裡帶走。
艾曼紐,是一名令人憎恨又可憐的士兵,也是個大活人,期望參加他葬禮的人們卻已經排到城外了。陀澤納才不管其他人怎麼去評價這個披著人皮的魔鬼,因為每個人的心裡都會藏著一個此生最不堪的陪葬品,不須過度揣測艾曼紐對他的忠誠,至少奧德里奇曾經對他這麼說過。
奧德里奇還說過,這傢伙的工作無須擔憂性命的安危卻很殘忍,沒錯,對任何人都很殘忍。
「艾曼紐先生也是獄岸兵嗎?」還沒上過戰場的陀澤納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對方聊著天,他圓睜著傻愣的雙眼,倒吊在一棵枯木的粗枝上面。眼裡熟悉的景色在他後仰翻轉後,顛倒的視野而讓他覺得十分新奇,因此屢試不爽。
在他眼裡,這個世界變成為了抵抗真理而存在的事實,只要他不起身,這個世界也會如此地堅持著。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總有一天他會死去,陸地並不會被海水給淹沒。
看著不知何時扔下鐵鏟,已經在樹上進入沉思的大男孩,阿隆烈無奈地聳了聳肩,低哼一聲。
「不完全是。」
阿隆烈沉靜了一會,想了想又開始描述起來,他說,那名士兵總是站在軍隊後線,拿著長劍逼迫膽小而想臨陣脫逃的士兵重回地獄的入口。
『跨過這條線,你們將背負著罪惡感和其他同伴的性命,苟延殘喘地繼續活著!很沉重、很難忍受!你們也可以選擇光榮回歸,收起你們的恐懼!保護亞各沙也是保護著你們的家人!』
『那些生者會是我們活著的證明,即使死了也找得到回去的路,並不會被遺忘──』
收到了陀澤納疑惑又些許鄙夷的目光,他草率地瞥去一眼又把視線挪向邊牆外的墨綠色山谷,說道:「他當時是為了跟隨自己的主子而前往邊境,偶爾還是會回歸軍隊。」
「這樣不累嗎?」
「畢竟我才剛接下這個位子,還有很多事情不光是我一個人能夠處理的。」
「境外也很危險嗎?」他記得這裡距離死亡谷很遙遠,門羅做的飯菜很好吃,是個令人感到安心的地方。
「只能說,當你一離開邊牆上那些士兵們的視線,躲在暗處的巫師會瞬間把你拖進那深不可見底的山谷──」
陀澤納突然從枯樹上翻身躍至地面,體態輕盈,他來到阿隆烈的身旁,與對方並列在山丘上看夕陽,輕聲問道:「瞬間嗎?」
「沒錯。」原本打算稍微嚇唬這孩子的阿隆烈,隱約地發覺旁邊的身影似乎是在顫抖著,於是他有些心虛地偷偷瞧了對方一眼,伸手揉著對方的髮頂,想要開口安慰之前卻先被陀澤納給打斷。
「你們會害怕嗎?」
「那些獄岸兵可能不會...但是,只要是活生生的人,我相信都會在死前做出最後的掙扎,不論是時間長短和表達的方式。」
「哥,你可以做得很好──」
「謝謝你的安慰。」
「我說的是實話。」陀澤納面對那片紫紅色的天際,嘴角刮起一抹好看的彎度。他仰頭看著比自己還要高大和年長的士兵,眼裡有一道流星劃過,他頂著神采奕奕的模樣說道:「有人告訴過我,在所有人都不信任自己的時候,就只能相信自己...握在手裡不肯放棄的東西。」
「是嗎?是誰這麼告訴你的?」
「你的父親。」
阿隆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後,說道:「已經告訴你很多次了,奧德里奇不是我父親,只是同個家族裡面的人而已。」
「哥──」
「我也不是你哥。」
「......」
後來陀澤納問了阿隆烈,為什麼不在北域好好待著,跑來這裡擔起奧德里奇的扔給他的包袱,成為近衛軍隊長還得跟自己的祖國對抗,這都是為了什麼?
阿隆烈當時只是嫌棄他年紀還小,不懂什麼政治聯姻、王族之間的鬥爭,只有坦承自己小時候的夢想是親眼看到在天空飛的大蜥蜴,北方的龍有著粗糙厚實的外皮以及兇惡的形貌,傳說與神交戰過後從天上墜落時傷到了翅膀,所以只能在地上爬行。
他們被團結又強大的北域人壓制且馴化,孤高的姿態、懾服萬物的霸氣也已然不復存在,看得連自己都感到有些憋屈。
「怎麼可能...有會飛的大蜥蜴。」陀澤納緩緩地垂下頭,細碎的瀏海遮擋住他稍顯焦慮的神情,對方也沒有發現到他的異狀。
「那個人說,只要跟他回到亞各沙就可以看見了。」阿隆烈憶起那時候在雪地裡看到奧德里奇與自己的君王商討著王族內鬥的事情,實際上,交流的方法就是握緊手裡的武器和對方打了一天一夜,直到其中一方倒下為止。
後來倆人都倒了,笑得甚歡,亞各沙的士兵並不是很懂這種交流的樂趣在哪,不過只要順利完成王族下達的指令,後面的事情他們也無從過問。
「然後你就跟著來這裡?」
「不然呢?」
「......」好白癡!
◇
夜色漸起,而南舍蘭就在不遠處的那座山的後方,沁涼的空氣和規律的馬蹄聲開始讓鳶羅感到昏昏欲睡,他很想要竄進陀澤納的懷裡好好大睡一覺,而對方好像是感受到他的內心所望,只是輕輕地搖頭示意自己不要亂來。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diQfMJCIi
「你們天生的平衡感到哪去了?」陀澤納直視著前方,語氣平板,這令人看不出究竟是在擔心還是在順道一問而已。
鳶羅有些委屈地撇著嘴,低聲說道:「脖子的傷還沒好。」
「過來。」
鳶羅先是呆愣一會,確定自己沒聽錯後,用著不可置信的神情轉頭看著陀澤納,而對方似乎是等得不耐煩,直接伸手翻開白衣領子,看見還未痊癒、縱橫交錯的傷痕攀在那片白皙的頸子上,他想起自己之前似乎有用力扯過這傢伙的脖子,心裡不禁升起一絲歉意。
「看太久了。」鳶羅眨了眨眼,紅著臉,小心翼翼地說道:「這裡還有人,之後我們回家再說吧。」
聞言,陀澤納於是面無表情地默默撤回自己的手,「我看你的腦子是卡在棉被裡沒帶出門。」
「啊?」
「我在聖堂的時候和你說了什麼?」
鳶羅看著那張冷峻不可親近的表情,他感覺彼此的距離似乎又拉開了,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回程的時候,各回各地。」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Jpc3kbwZ7
「......」
「......」
「???」
阿隆烈看著陀澤納作風反常的模樣,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勁,但是又說不出是哪裡怪異。
倆人並未再有交談,但排除他們之間尷尬的氣氛,這小子在一路上細心護著那個叫鳶羅的男人,遇到顛坡就以眨眼間的速度把對方給扯回來,手裡緊緊揣著兩把韁繩,好像這馬背上坐著的不是人類而是昂貴的易碎品。
喔,他確實不是人。
這一路上,陀澤納把能說的、不會驚動他人的實情都全盤交出,除了鳶羅是龍首這件事,他並沒有告訴阿隆烈和烏蒂娜。眾人也只當這傢伙是普通的米米克,幾番試探之後,並沒有發覺任何可能的威脅才肯罷休。
「真是難以置信。」烏蒂娜用指腹戳著下巴,質疑的目光在鳶羅的身上來回打量著,肘骨擊向了坐在身後的阿隆烈,低聲問道:「烈兄,這等龐然怪物若是化成了人類,那麼不就是直接裸著身子?若又變回原狀,衣物豈不是因此而壞損?」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kQCtQg0Ck
阿隆烈輕笑了一聲,說道:「它們身上的鱗片和人類的外衣應該是同樣道理。」
「你怎麼知道的?」想了又想,烏蒂娜抬眼問道:「莫非北方的龍也是如此?」
「不是。」阿隆烈邊說著話,邊謹慎探查著周遭的動靜,「它們本質上就是龍,不會有任何的變化。但是我以前有從蓋倫那裏聽過關於米米克的傳說,它們隱居在連神都無法踏足的森林裡,作為亡靈的傳信者,化作生者最熟悉、懷念的樣貌去見對方最後一面。」
「傳信者...」
「沒錯。」
烏蒂娜看著與米米克相處融洽、毫無神色苦悶的昔日夥伴,不禁在心裡萌發出一個疑問,究竟是他對於生死太過淡然,還是──
「從這邊開始不能併著走!」亞爾巴諾笑呵呵地說道:「如果想摔下去的話,我倒是不會去阻止!」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JTILYDWdg
突如其來的呼喊打斷了烏蒂娜的思緒,她順著黑衣鳥人的方向一看,發現他們已來到了峽谷入口,似乎是得翻過這片懸崖峭壁上的狹窄小徑才能走到目的地。
「我真的不能用飛的嘛!」某人驚見陀澤納準備撤開韁繩讓自己先走,便大聲提出了抗議。
「如果用徒步的方式,也是可以勉強一起走,反正也不會走太久。」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RpMB3KPy3
亞爾巴諾冷不防來了這麼一句,然後看著鳶羅便迫不及待地跳下馬匹,直往還在望山沉思的陀澤納跑去,還沒開口之前,這位鐵石心腸的巫師就這麼忽然揚手施展了法術,只見許多散發著紫紅色微光的圓球從四面八方憑空閃現而出。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dAJdnQvZ8
它們如同一個掌心般的小巧,看似輕盈又脆弱,順風而行,朝著山裡飄盪過去,一眨眼的時間便為他們點亮了通往南舍蘭的山道。
見狀,烏蒂娜好奇地用指尖觸碰著面前的螢光,在它忽然炸開的同時變成一隻擁著晚霞的蜻蜓,然後振翅離去,留下一臉的錯愕。
「走吧。」
陀澤納的語氣雖然生硬又冷漠,但是舉止卻不是如此。他手腳俐落地下了馬,來到鳶羅的旁邊看了對方一眼,接著逕自向山裡走去,跟在後頭的鳶羅也因此笑得滿懷。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POWvZ6V2i
那兩匹馬也乖順地跟在他們的身後,韁繩垂落在地上,行走間,與雜草產生了細碎的聲響。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aazxO65RR
阿隆烈於是拍著烏蒂娜的肩頭,示意讓她回到自己的坐騎上。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CQsM5W4e8
「......」
握操!這是哪來的壓寨夫人被迎娶上山的場景!還非要倆人並肩著走,是有多矯情!此等手段實在高明,小女佩服!好羨...不對,這傢伙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嗎?嘖,無意勾引可是重罪!你們有眼的還不看看這只米米克的表情,分明是栽了吧?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FNat5oC9K
「肯定是栽進去了!」烏蒂娜不自覺地用拳頭捶了一下她那隻戰馬的腦勺,惹來牲畜的眼神鄙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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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走了近兩個小時的路程,領頭的亞爾巴諾忽然勒住韁繩,也不管自己的身側就是高聳的山崖,原地轉了圈子,面對眾人並且指著山腳下的一座小城堡,說道:「那邊就是沙門薩因的領地,也是通往南舍蘭唯一的合法路徑,只要得到那位主子的許可證,就能排除被拒門的風險。」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9UmvSc9Ci
被餵了大半天狗糧的烏蒂娜終於忍不住沉積已久的精神壓力,憤然地抽著眉眼,喊道:「被拒門的原因有九成是出自於你的樣貌吧!」
「這也沒辦法啊。」亞爾巴諾扭頭面向著陀澤納,雙手一攤,故作無辜地嘆了口氣,說道:「還不是陀澤納先生執意要我來帶路呢?明明就是孤單想要找人陪,真是一點都不坦率。」
「那你找我就好了,為什麼要找他?」剛才禁不住飢餓才差點吃起路邊花草的鳶羅,晃了晃腦袋打算再多說點什麼,正要開口時卻被陀澤納遞過來的圓麵包給堵上嘴。
「對了,我記得沒錯的話...這裡的居民很偏愛我國風味呢!陀澤納先生,你姑且也算是蓋倫沒錯吧?」
陀澤納抬眼看著亞爾巴諾,沒有多說什麼,等待著接下來的發落。
「待會你走最前面,在進城以前,需要用你的身分來幫我們度過第一道關卡,應該知道怎麼做吧?」
「嗯。」
當他們來到城門處的時候,幾名守望的衛兵便揣著武器群集而上。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smXb6vqpy
陀澤納已換上平時不怎麼穿戴在身上的蓋倫裝束,想不到預備在行囊裡的白袍在此時發揮了作用。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zjCuGcILi
看著前來的騎士陣營,他心領神會地輕輕翻開帽兜,用著他們都能聽見的音量低哼一聲,嘴角淺淺彎起,勾起了若隱若現的弧度。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oMhMC8oWC
那雙平時銳利如紡錘般的銀色眼眸在這一瞬間轉而清澈明亮,與那身白色絲綢衣是無比的相襯,藉由月光的照射之下更顯得神秘可人,跟在後頭的騎士看得兩眼發直,還差點因為重心不穩而摔馬。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g96ju4rIb
其中一名看似歷練匪淺的騎士穿戴著沉重的鐵甲走在最前頭,聽見數次身後傳來的細微噪音,便立刻回頭瞪了自己的部下一眼,「你們全都給我退到一邊去!」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IupaAuPgr
這幕畫面太過唯美,在後面待命的同伴各個形色不一,比那些士兵還來得精彩。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3ua4euLCE
一個投以崇拜的目光;一個在按腹憋笑,忍得十分痛苦的樣子;一個神情淡定彷彿早已見怪不怪;一個則是過於驚訝而忘記把嘴給合攏......
「......」這位仁兄!你是哪位啊這位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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