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p to 4000
“西藏?”
某天晚上当她复躺在床上,企图闭目养神而不能时,她意识到她的休息计划可能要泡汤了。
(“我这次——真的写完了——真的。跟前面的一,二,三,四,五——次都——不一样。”
当日阳光明媚,她行在绿水池边,见那清净的夏日新水中被从水族箱中放出的金红鲤鱼转身旋尾,彩光绽放叶上,群红带刺芬芳,乃至她不由伸手抚摸簇拥而来的葳蕤盛景,似通过一次抚摸,便能同样,融入那炽热的生命中,尽管在她眯眼的微笑里,身体僵硬依然。
“你总是这么说……”
母亲在电话中笑。
“这是,不同的。这次结束的是个大项目。”
她同样笑而回答,去有一瞬恍然。她总是这么说——母亲总是这么回答——然后,三年过去了。
她的手指收紧;疲倦的冰冷拔上全身。
这不可思议,使她感到恐惧,感到朦胧,感到万事都不再一样的三年,而她忽然意识到,那并不久。那只是一次日日如新而因坚持不懈,未曾一息而洪流如前的时间,三年,若在日复一日的生产生活中, 质地的重复,变化之微小,几让记忆在此之中甚无褶皱。
母亲不能从她仍然轻快的笑声中察觉出她所经受的任何磨难和变化。
阳光零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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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了。她从床上起身,下到一层,摘下耳机,出门,精神饱满地接下母亲的通话——一如往常,尽管事到如今,这感受有些奇怪。微笑的弧度不曾改变,问候的细声粘糯若少年,规避冲突,关注当下, 似往来五年中的每次通话,然她可感到,不知自何日开始,一种愈发清晰的冷漠和机械攀上她的精神,那控制和观察的倾向更胜往常,乃至,自这洞见被觉察时,她甚至开始减少了与室友们的交往——因模仿出往日那般的活泼和参与都需要远超曾经的出力。
像做了个她不记得的,古怪,而温暖的梦, 却带来了冰冷……
“嗨,妈妈?”
海英慈微笑:看不出任何端倪。她的心中出现了一次极短暂的痉挛,因意识到,事到如今,她唯一有义务尽到情绪上拟真亲切的对象只剩下了母亲,而,如果只有一个人,模仿几可以假乱真。
“看看这个,英慈……”
手机中出现这声音。海英慈的微信聊天框回到亮起,而她预期中可作为不辜负余生下一天的亲情交流的五分钟,在她的判断中,也迅速展开了连锁任务。
“旅游……西藏?”
回到开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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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写完了,最近也没什么事,一起去玩一次,如何?不是很久没有一块旅行了吗?”
“这倒也……”
确实。海英慈挠了挠鼻头;她刚刚产生了要写新作品的思路;看起来,对她来说,写到抓狂,感这辈子都不想写和不写作浑身难受之间,最多隔了一个月。
“这不是时间的问题……但也可以说是时间的问题。我看这个旅行是快六月份?”她解释:“六月份快期末周了,如果那时候去,估计会很忙……”
“而且……”
“什么而且啊?你是不是又要开始写作了?”
母亲的声音变得不耐;若母亲可能对海英慈内心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她起码很清楚,过去三年内,女儿的大部分生命状态可以被‘在写东西’四个字归纳。
“……而且,高原反应呐!”海英慈憋出几个字:“妈,你也知道我这身体,刚刚开始恢复,就去高原,是不是太危险了?据说高原反应可以留下后遗症的……”
“怎么可能。我们“玉德怀人”的大妈大叔每年都去,也没看一个有问题,你这么年轻,会有什么问题?”
“这……怎么能一概而论……”
他们的生活强度能和我相比吗!虽然这话由一个脱产的人说起来显得特别不知天高地厚,然而某种意义上,海英慈云昏不断的头脑和体力维持甚不如去年发了心脏病的父亲一事又给论点增添了几分模糊的讨论余地。
“而且……‘玉德怀人’?是你参加的那个家庭,灵性教育机构的活动,不是我们两个单独的出行吗?”
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海英慈的头脑——在过去的三年中,似乎尚有母亲的精神是稳定恒长的,也若为余下波澜不尽的家庭提供了一丝感情的锚点。对,在这儿,在母亲身边,不谈政治,不论立场,一切文字语言都销声匿迹,只有这群无毛的哺乳动物,在数十万年前一同仰望星空时的依偎,感受蕴藏在其中莫大的原始和虚无本身,几可劝说她放弃思考……
但真的吗?
“当然啦。你放心,他们去过好多次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会过得很舒服的。一起去吧,妈妈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再过两年,就没机会去了……”
这样的图景顷刻瓦解。刹那,恐惧贯穿了海英慈的脑海。她感汗毛倒竖 ,心灵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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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天后,当她在午夜的中转机场看见睡在椅上的母亲,她想起了童年时和母亲出游的场景。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纸质的地图像画有整个沙沙作响的世界。她最喜欢的是在无人的清晨和母亲走在陌生的城市中,早餐店刚刚开张,一块钱能买到从没看过的食物。那是在香港,妈妈在深圳工作过,会说粤语,海英慈会说英文,地铁站下面堆砌着物质王国,水瓶的质感令她爱不释手,无关她是否有资格在这城市内生存,首班地铁门禁敞开一个,地下仿佛自由和静谧的代名词。闪烁奇妙的灵感空间无处不在,哪怕只是通勤的一处关口。她从不感觉她会厌倦这个世界,就像她不认为她会有一天害怕母亲——而,如今,万事黯然失色,淤积着陈腐的疴瘤,当她再看着这些往来的人群和作其载体的大厅时,她感到她继续存在的唯一意义和动力,让她好呼出下一次温热的火焰,只是为了改变它,然后,再毫不留恋地离开。厌倦,再无惊奇。
母亲睡着。她坐下来,闻到她身上的老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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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母亲说起西藏,海英慈的胃病又犯了;她清闲并等待着迫近的作业群潮时,她从图书馆来回搬运参考书目企图寻找下一部作品的具体思路时,她消耗时间以恢复体力时,她都能在自己的头脑中看见那张贴有“雪域圣城”元素的旅行宣传单;雪峰之白徒增她的紧张,散落的“梵音”,“智慧”,“修行”一类的字眼更令她反胃。
要对救世神佛,利他惠泽的神龛大放厥词,于她来说远要比那些轻松言道此生便是为了践行自己的意志,体验人生百态,及时行乐或遵奉科学理性式客观的人难——因为成就“大爱”,早就是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中唯一的动力,难道不是么?
而为何她感到在这人世的两端,无论是那奔忙的人群,还是那所谓达至通透的贤者里,她都需三缄其口,如这般怅然而酸涩地在暗夜中醒来,看着浓密的黑雾,感无人,无事,无一言语送灵光而使她心能泵血,热情洋溢,而唯能再度积蓄力量,跋涉过日复一日的伪装,好向时间借一二恩情,使这唯她所知,唯一所感,开花结果,得片刻宁谧?
(在那脱达的神佛眼中,她在何处——她是什么?在神佛的凝视和信众的善恶欲念之间,兴许那是个无所不包的空间,却没有一处,乃她的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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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两天在干什么呢,英慈?一直写个不停,还傻笑。”
“嗯 ?噢——看本关于西藏的书,里面有好多内容可搞笑了,看看这个——一位活佛因为涉及对清政府的叛乱,被朝廷——禁止转世!之后,又因为表现良好,允许恢复……”
“哈哈,那确实搞笑。政府管这么宽,连地府都能插手。你怎么突然开始看这个?”
糟。她的笑容微顿,盖来自一种长年累月的家庭督促和条件反射,仿佛一个社会基本生活法则,“财不外露”的衍生。
海英慈的父亲,一位在以来人生中凭乡土社会中的人情式豪强,官僚生活所赐予的八面玲珑,理工思维所带来的科学实干和与生俱来的控制强欲而确定了这个家庭的方向的男士(同时,他的智慧式剥削给海英慈带来了部分存续和脱产的金钱,这点她并非不知道),自小就向她不遗余力地传授他在人类社会中习得的经验——和母亲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同,他的想法是:防所有人,正所谓,不要相信人,但要相信人性。
(当然,海英慈,不是她的真名。当然!
父亲怎么会给她取这样的名字呢。这不是他的理想。)
每一句话都要思考后果;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的痛苦或幸福。明白你的天赋和短板,最大程度发挥它,艰苦朴素地生活;不计一切地存活。社会很危险,每个人,都受到欺骗,而无论是她们是友善还是直接了断的敌对,在利益面前,都可能是你的敌人。你一定要知道如何识人,且,记住,如果你判断不了,只要明白,这个社会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蠢货。不要相信他们。不要向他们透露自己。不要引起人的注意。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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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西藏?这个消息对室友来说意味着什么?透露出她随心所欲?在最近买彩墨太多的情况下再加一笔炫富?家里人很宠爱她?她平常的艰辛都是在无病呻吟?
没时间了。海英慈干笑一声,挥了挥手上的钢笔,道:
“啊哈哈,就是,我妈昨晚问我想不想一起去西藏——其实我也不太想去,最近又有新东西想写——”
“啊呀,英慈,又开始写?你真是停不下来。”
林懿文说。海英慈对她露出个感激的笑容——很好,信了她不是在卖惨——是真累。身正不怕影子斜!有目共睹——复而对常馨解释:
“加上,我也怕高原反应,而且西藏旅行,机票都老贵。我买彩墨已经把我这一年的预算都买完了,穷得要命,我自己又赚不到钱,一点钱都不想花……”
“嗐,英慈,听我一句——你不是赚不到钱,是你守不住钱。 喏,你是不是老是左丢一把刀,又丢一支铅笔?自己的东西要爱护,不然财运不会来的。”
常馨说。海英慈赶紧鼓掌:“对对对,太对了!我要向小馨妈妈学习,以后一定不这么干了,先收好自己的东西!”——太对了!起码信我真穷。对,我可不就真穷吗?
她嘀咕。她生怕谁误会她兜里有钱。还好这大家都是中产,阶级差别不大,不至于产生什么矛盾。
“但是吧——”
很好。她话锋一转,露出个颇为难的神色,开始打情感牌:“……我妈妈又说,她年纪也大了,再不一起去,就没机会了。我想想也是,她现在刚退休,身体也恢复了些,我最近正好没写东西,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那也确实啊。”林懿文和常馨都是顾家,重感情的人,听闻此言纷纷点头, 海英慈见好就收,一锤定音,举着手上的书:
“所以,我决定,既然去,我就要最大化那个开销,先把我能看的关于西藏的书都看一遍,有的放矢,知道我站在那应该,观光些什么,形成思维和现实的对应……”
“所以,准备什么时候去?”
她也许不曾想到现实会确定得这样迅速,先前还在为一次危机解除而欣喜的神情,竟就此凝固为某种灰暗。一瞬之间,那久久缠绕她,似自意识伊始便不曾脱离过的阴森,宛坚定不移的好友般,复立她身侧,轻声细语:
她还要瞒过父亲——还要在教学群中说谎——还要准备高原反应,而,最关键的是,她还有些冗杂的思绪,要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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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西藏咯,路路。这里的天好漂亮……接下来我要去……”
不记得了。反正也是去看什么菩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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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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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天后。”海英慈回答,勉强露出了个笑容,似接下了一艰巨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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