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動物共和國】（二）                   （逢周二，五刊登）

作者︰貓仙人

（上回提要︰少年走上教堂屋頂拔避雷針被電擊。暈了。他被送到醫院，精神科醫生正等待他甦醒。）

「媽媽，講故事給我聽！」五歲小鬼躺在床上，拉著替他蓋被的媽媽說。

「又講？」媽媽眼睛撐得斗大，接受酷刑般。

「嗯，神奇大帝知道惡龍侵略動物共和國，派出三位戰士迎戰。他們的飛船有偏差，誤落邊陲城市一個好大~~好大~~好大~~好大~~好大的……」

「夠了。我常提你，前文提要不用太誇張。說『好大的什麼』就可以。知道嗎？」

小鬼乖巧點頭。

「那是好大的什麼？」

「好大的屎坑。」

「……」

「怎麼了？媽媽這個樣子？」

「我不會這樣編，你胡說。」媽媽投訴。

「你真的說過呢。」

「我沒有！」

「你有！」

「沒有！」

「有！」

「……」

「認了吧？」

「你說有就有吧……」

「就是嘛！乖。飛船誤落屎坑之後，他們怎樣？」

「……」媽媽苦思。

「怎樣呢？他們？」

「……之後，他們跳出飛船，想用雷達探測正確位置，誰知——」

「屎坑怪跳出來，吞了他們落肚！三個於是成為屎坑怪的糞便！」

「根本是你喜歡這種低級趣味！誰教你的？」

「你囉……」

「我沒有……」

小鬼興奮跳起，卡卡大笑，一邊高叫，「屎呀~~屎呀~~屎呀~~我最喜歡屎！」。媽媽跟小鬼鬧著玩，假裝踩到糞便，手指捏住鼻尖，撥手驅散屎味般。母子好似大小彈簧，在房間失控彈跳。突然，他們停下，目光炯炯，認真擺出架式。

「囝囝！」

「媽媽！」

「變身！」母子齊聲高喊，擺動身體模仿勇者。

神奇大帝主宰太空，三位忠心戰士，有勇氣，更有熱誠，似個正氣大孩子。

星空軌跡裡飛，任務極神秘，看遠處家鄉之星，星光何明媚。

狙擊奸黨惡魔，就是浩懷大志，我要這世界和平，肅清星空惡風氣。

三位一起出擊！三軍一起出擊！快快去，大結合！

*****

凌晨三時。少年彈簧般從病床彈起。他呆坐，想回味某段記憶。這個樣子，連旁邊高掛的生理鹽水、當中的滴漏都比他顯得有活力。他輕揉眼睛，打量四周，「什麼地方？」他想。見習護士進來本想更換生理鹽水，兩人打個照面。護士以為死人復活，鹽水打翻，轉身奪門而去！

醫護人員陸續前來。

他們檢查少年身體各處。張開眼、打開口、舉起手……

彷彿汽車維修。

*****

「咳咳咳……咳咳咳……」精神科醫生再見少年，是翌日下午三時，十二個小時之後。

「小朋友，記不記得自己什麼名字？」

「……」

「小朋友？你記不記得自己名字？」

「……」

醫生保持笑容。

「別浪費我時間好不好？！」其實他在想。

他當然不說出口。現在的他，已習慣保持一貫專業態度。儘管面前是少年，都不能讓他看穿。行醫以來，他研究過，微微側身、左手肘墊在椅子扶手上、右手置於電腦前、坐著的雙腳保持丁字步、或者右腳繞在左腳上，那麼，醫生的形象將更凸出，更能襯得起專業兩個字。年青時，他還為此架上平光眼鏡，明明沒有近視。近年不用了，開始老花，其實老花都不錯。

有一年，有個病人鬧上診所，在門口狂數他，罵他騙人，說什麼「精神科醫生不是真醫生！」、「看十幾分鐘就斷定我有狂躁病？」、「我不吃藥，都說是精神病！」當時醫生想，我根據DSM斷症的！DSM的英文全稱是【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翻譯成中文就是【精神疾病與統計手冊】，裡面V.15.81這一項提到——

病人不遵從治療，堅持不吃藥，都是精神病。

我怎麼騙你？

最終報警收場。

那人有暴力傾向，被送入精神病院。活該的！做白老鼠！醫學實驗！報應！

X城有新法例，精神病院病人，可以送去做科學實驗。

多得市長的提議，議員的附和。

對！這才是推動科研。

「咳咳~~咳咳~~咳咳~~」醫生被自己的咳嗽帶回現實。

少年始終呆呆沒回應。他坐得很靜，跟這個空間沒有太大關係。

醫生想，不如先介紹自己？只要引得少年說話，聊兩句，恐怕只要十分鐘，不，一分鐘，我都可以在他病歷上寫上某種精神病，然後打發他走，工作完成。

醫生想說話，卻發現少年望著窗台上的盆栽。

「啊？他喜歡植物？才怪！他看著盆栽旁邊母親與我的照片。」

很久以前拍的，當時大學畢業，戴四方帽，母親好驕傲。

「那是我母親。」醫生改變策略，投其所好。

「……」

「好像你這個年紀，我家很窮，母親會接車衣工作回家，同時照顧我們幾兄妹。她常說，必須努力讀書。讀了書，將來就有前途。」

少年目光沒有離開過照片。但看得出，他探索醫生的話語之餘，也思考自己的事情。

「你呢？有沒有故事告訴醫生叔叔？」

「……」

「嗯？」

「我……」

「？」

「……是少年，不是小朋友。」

「好……好……還有沒有呀？」

「……」

醫生想起還有幾顆提子，放到少年面前。

「吃提子？」

少年拿起一顆吃。

「我……都有媽媽。」

「她是怎麼的？」

「喜歡講故事。」

「很好啊！我媽不會講故事，只會車衣。」

少年起來，走到窗台，竟拿起醫生與母親的合照，細細觀看。他似笑非笑，摸著相架玻璃，好像輕掃一隻小動物，彷彿想起別人的家人，就可以懷念自己的母親。醫生微笑、丁字步，悄悄移向少年身邊，無論任何情形，微笑、丁字步，擔心他摔破相架，都要專業地立於人前。如果他可以拍廣告，必然是最佳人選。他不留痕跡取回照片，連消帶打引領少年參觀窗台前兩米的書架。

「你喜歡看書嗎？這裡很多書。」

連自己都覺得好笑。醫學書？適合少年嗎？但為著不讓他觸碰照片，硬著頭皮都要介紹。他抽出一本厚厚的圖書，打開給少年。

「這本書幾好，有插圖，照片……全部都好精美。」

這是解剖書。裡面被解剖的死人，喪屍般瞪著醫生。骨骼、心臟、肺、腎、腸，統統不缺，就是沒有適合少年的卡通人物。

少年念念不忘，目光溜向兩米外醫生與母親的照片。

醫生擔心他又走去，立即取出其他書。怎麼全部都醫學的？有些是報告，密密麻麻的文字，好似囚室，牆上貼滿符咒。沒有其他書嗎？等等，有本小說，一本叫「深夜小狗神秘習題」的推理小說，得獎的！很好看！不過其實我沒看。

「小說好嗎？這本講一個少年被誤會殺害鄰居的狗。少年尋找真兇，還自己清白。喜歡的話送給你。」

然而，照片始終似磁石吸引少年過去。

少年沒理會醫生，走去窗前。

醫生搶前，要阻止這個瘋狂少年，「他會撕毀照片！」醫生想。他著急，似徒手捉拿泥鰍，泥鰍因觸碰不到照片而抓狂。醫生的頭髮亂了，七三界上多了許多狂風落葉。頭髮裡為什麼有幾根魚骨？啊？不是，是染得差勁的白頭髮跑出來！領帶結怎麼走到左邊？有時又溜去右邊？老花眼鏡歪了！天呀、咳咳咳、為什麼我開始暈？是老花眼鏡歪了嗎？別纏住我好不好？小孩！小孩！我討厭小孩！那是我的照片！關你屁事？十九幾年前年前！底片都丟了！放過我吧？一千零一幅！拜託，別再糾纏好嗎？錢少、手尾多、都說不接吧！為什麼要跟政府保持關係？咳咳咳……咳咳咳……我又咳了。

噗……

某東西從醫生白袍口袋裡掉出來。

阿珍的藥。

少年霎時靜止，盯著地上阿珍的藥。

封面上幾隻字，很熟悉，他學過——

龍角散？

少年蹲下。徐徐地。

醫生乘少年不覺，呼口氣，把合照放到抽屜裡。

他拿出鏡子，梳理好髮型，整理好領帶，戴好老花鏡。

最重要是笑容，丁字步。

「這是龍角做的嗎？動物共和國那條龍？」少年抬頭。眼神似星光。（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