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就不該被那個粗製濫造、毫無邏輯的幻象騙倒;無論如何,現在我清醒多了。
現在我知道他肯定是逃走了,打算等我死後再回來——反正我已經命不久矣了,用不著他親自下手。他正平安無事地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滿腹放我一馬的優越感,慢慢回味幻象給我帶來的驚恐、回味欺騙和背叛給他帶來的快意、回味我鮮血的滋味。
跟他通過電話的機構一定知道些甚麼,但他們大可能跟他一起藏起來了。
兩姐妹或許也是共犯,撤走了。
可她們沒有。
事情全都兜不攏。
¶
「哇,繡星,你這髮型,今天是甚麼大日子嗎?」女醫生小杏花開門,同時如此對我打招呼,我下意識轉頭看了身後一眼。我後面沒有人。她是對我說的。我指著自己,咳嗽被驚訝堵在喉嚨裡,說不出話來。
「需要這麼誇張嗎?我也不是少正經喊你的名字。」她伸手把我拉進玄關,要幫我把外套脫下來掛好。我不配合她的動作,讓她不得不停下來,她柔聲打算勸我:「好喇,小星星——(註1)」
「為甚麼要把我叫成那傢伙?」
「哈?」
我盯著她的臉看。她真的不是在開玩笑,顯得又驚訝又不在狀況之內。
「你說我是繡星?」
她頓了頓,我以為她終於要清醒過來了,但她帶著那種人會在聽到不好笑的笑話時因禮貌而擠出的、算不上是笑容的表情,緩緩開口,說的卻是:「你是在裝作別人嗎?」
漫長的幾秒鐘,我跟她只是站在原地,難以置信地對視。突如其來升起的對她的敬重、信任和好感讓我雞皮疙瘩掉了滿地,也讓我得以先從僵持中掙脫開來:「請別對我用那個能力。金寶呢?她在吧?冒昧這麼說,但是,就當作是醫生你被催眠了,她總不可能也一塊中招了吧?」
回應我的話,女拳擊手帶著濃重口音的聲音飄到玄關上來:「誰被催眠了啊,別在那邊吵吵鬧鬧了,進來再說啊。」
我趕緊把外套掛好、衝進她們的工作室。工作室裡還有幾個人,金寶剛把一個練習對象打翻在地上,瞄了我一眼,正打算轉回去,卻又對那人比了個暫停的手勢,把臉轉回來:「你在慌張啥?那臉鬍茬是怎麼了?」
女醫跟上來了,我壓低聲音,在她面前對金寶問道:「我是誰?你平常是怎麼叫我的?」
「小星星?繡星?」金寶皺眉:「幹嘛了?你是化妝了想知道我們還認得你不、還是要弄個新身分當臥底甚麼的嗎?撞到腦袋了?」
不,媽的,這可不像是在裝的。她們把我當作繡星了,是記憶被動手腳了?
催眠?那傢伙不可能同時催眠她們兩個……不,催眠一天只能使一回,以日出劃分的「一天」,他可以的,在日出前後先後改寫兩姐妹的印象。但用催眠改變的印象或記憶只能維持一個星期左右,為甚麼要這麼做?他要爭取這一個星期的時間。那麼說來,我是……對,我是誘餌。
是機構。他違反了機構的規則要落跑,留下了我當代罪羔羊。
但這說不通。要是我是他的代罪羔羊,就算兩姐妹念舊情不抓我,機構也有我的地址,不可能不出手。再說,要爭取時間的話,他沒理由打電話給機構,而且他都催眠我了,應該會順手讓我也把自己當作繡星才是。
要是這是機構幹的呢?他們抓了或處理了那傢伙,讓我取而代之,並為了避免姐妹為那傢伙復仇,竄改了她們的記憶?那也不對。他們也沒理由讓我保留對那傢伙的印象。
不,他沒槓上機構。我搖搖頭。
「我不是繡星,我是茗。」
金寶看著我的神色鮮有地帶著不從容的擔憂:「雖然很想問你那是甚麼玩意兒,但你好像是認真的。那是你的名字嗎?茗?不是繡星?」
我點點頭。女醫走到我面前,冷靜,但也凝重,「但是你認識『另一個繡星』?」
「那個紅髮、報童帽、獵裝外套、易服癖、戲劇迷啊!他還是你們的……」我打住,用力搖頭道,「他才是真正的繡星。」
女醫搖搖頭,「我不認識那樣的人,」她看了旁邊的金寶一眼。後者確認地輕輕搖頭。「我看你可能是被催眠了。我們先把工作室淨空了再談吧,反正他們都不是傷患。」
我被催眠了?我腦中浮現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或許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會把我認作繡星。會是那樣的嗎?難道就只有我一個人對「真正的繡星」有印象?
難道那傢伙真的只是別人放進我腦裡的虛構人物?我才是被催眠了?
兩姐妹把其他人都請走了。女醫回到我面前,伸手來固定我的下巴,要我轉一下眼珠子、盯著我瞧了一遍,又放開我的下巴、開始用指頭和視線檢查我的頭皮的時候,我又想,不,他不是假的。雖然他的房間幾乎被搬空了,但至少,起居室的家具是兩個人用的;還有那頂我明明想任由它在亂糟糟的雜物裡放著、明明想再也不看到,但卻撿了起來,放到了當眼處的帽子。那件襯裙。
他是真的。
「頭皮上沒有開孔,眼睛也沒有外傷,至少你的腦子沒被外科醫生動過手腳,但催眠、用藥之類的話就難說了。順帶一提,我不知道線上那些傢伙傳說你『做了非常不得了的事情』是怎麼回事,但我想那害你的眼睛快要壞掉了。」
線上的傢伙。所以說機構,準確來說是「內場」的那些人,確實知道那傢伙做了甚麼。他們對不知情的女醫說了這句話,「做了非常不得了的事情」,聽起來太突兀了,不像是不小心說漏的,他們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把這條線索交到我手上,照理說,大致上能確定他們是沒謀害過那傢伙。所以說,他們幫那傢伙弄出了這齣狗屁不通的鬧劇,卻自覺不是我的敵人嗎?
小杏花退後了幾步,舉起手來:「看不清楚吧,我舉起了幾根手指?」
我勉強看得見那是三個手指,但影像確實是很模糊,光線好的時候甚至會更糟。眼睛的事也是他害的,為甚麼?
「眼睛痛嗎?」她又問。
我搖搖頭:「現在不痛,不過有點乾、澀,看東西有點模糊,對光線也有點頭痛。」我問:「我想我應該真的被催眠過,四天前,是他幹的,那個繡星。」
「那過幾天我們再來確認誰是繡星吧。但要是你不是被吸血鬼催眠,而是遭到了詹姆斯布雷德(註2)的那種催眠的話,我們可能就沒辦法了。」是吸血鬼的催眠,那混帳親手幹的,我心想。
他讓我看到了幻象,但他是存在的。出錯的是小杏花和金寶的記憶。那傢伙一個人做不到……那通電話!機構的人幫了他——不會是吸血鬼的催眠,而是像布雷德的催眠那樣永效的「封印」技術……不,是「塗白」,她們被塗白了。當然了。
當然了。是內場,是機構,他口中的「小精靈」,他的忠僕、他一直未曾在我面前伸展的爪牙。
但這沒意義啊?為了咬我,不惜動員機構塗白與他如此親近的兩姐妹、讓我看到那段幻象、還亡命天涯?
這沒道理。荒謬也得有個限度吧。
「眼睛大概休息一下就沒事了,不過保險起見,還是去檢查一下比較好,驗光師我認識一個,我記得我跟他要了張名片……」小杏花說轉身走去翻找。
試探一下吧,或許能找到她們假記憶裡的矛盾、漏洞,或許我能先破解塗白,讓她們恢復清醒。我閉上眼睛呼了口氣。
「你們說我換了髮型,我原本是甚麼造型的?」
金寶發出了一個要我望過去的聲音,我模模糊糊地看見她做了個把頭髮往腦後梳的手勢。「油亮貼服、整齊漂亮的,頭髮長度跟現在差不多,十年如一日。」對,不是長髮,這是我。
「那在你們的版本裡,我是甚麼時候加入這個……行業的?」
「三年前吧,」金寶回答。「三年不到。跟你的記憶對得上嗎?」
「是不到三年沒錯,我有拍檔嗎?」
「沒有。」她決斷地回答:「坐吧,你看起來好虛弱,可別暈倒在那邊了。現在沒有其他外人了,我們可以談談、試試看幫你弄清你是誰。」
我搖搖頭,不過還是順從地接受了她的邀請,到椅子上去坐了下來。思考和詫異已經把我這些天裡一直不充裕的體力給榨乾了。
在某個像剛出爐的麵包般濃厚而吸引、卻又不是、也不像麵包的氣味中,我聞到了白蘭地的味道。該死,憑氣味我就認得出這瓶酒了;但至少,這瓶好酒算是逃過了我那場砸爛了不少東西的洩憤。我豎起耳朵聽了一段時間,直到確定在調酒的是小杏花,確定這屋子裡當真沒有其他人了,才算是放鬆了些。
「你們印象中的繡星是怎樣的人?他性格和習慣怎樣?」我又問她們。
「就是你啊,通常對我們有點冷淡,一板一眼不愛閒聊,但大多時候還算是禮貌又好聲好氣的、叫你小星星的話你才會稍微抓狂一下下,就那一下子,會感覺比較年輕可愛。」
我吸一口氣,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些甚麼,金寶卻繼續說下去:「你頭髮一直是這顏色的,算是少戴帽子,不會穿獵裝之類的花俏衣服、但也不會穿得像現在這麼隨便。你著裝是走穩妥、體面路線的,不過應該也偶爾會看戲就是,有次把票根丟在這了。至於易服癖嘛,我覺得大概是催眠你的人在開玩笑……印象中你很討厭那種玩笑,你說過自己『對同性沒興趣』,嗯呃……非常、非常強調地說。」
「這是我沒錯。」我回道,不無失望的感覺。那女醫呢?她對「繡星」的印象該不會也……
「同上,而且你平常看起來就是個見多識廣的讀書人吧,卻有稍微暴躁、暴力的一面;這麼說吧,我見過你偶然罵髒話的樣子,也常常要在你身上處理那種發著脾氣就蠻幹一通似的亂七八糟的傷。小金寶老開玩笑說你丟光她面子了、別讓人知道她是你的武術指導。」
我沒聽見小杏花的腳步聲,她從我身後往我手裡塞進一杯東西的時候,我稍微被嚇了一跳。「任務似乎都有可靠地完成,不過好像聽說過你老把工作搞得很髒、留下一堆血跡甚麼的評價……」
她們口中的都是我。至少是我會做出來的事。不是那傢伙。
「內場有聯絡過你嗎?你會不會是沒處理好任務、出事了?」我搖頭,但小杏花在我繼續否定前就接著問道:「要不你自己說說看啊,你那個版本的繡星?髮色和裝束、變裝癖和戲劇迷,還有其他細節嗎?」
「他——」我想了想,兩姐妹不趕著說話,安靜地等我回答。「做事很乾淨,會有意避免造成難以清理的狀況、甚至會有避免讓壓制對像傷殘的婦人之仁,但是通常得要我當餌、轉移對手視線,還愛使陰招跟華而不實的手段;通常最後會用那招扯著別人衣領、把人的臉往一邊壓的把戲來制服目標。」
我的腦袋一陣發疼。我記得他長甚麼樣子,但不可否認,我不知道、說不清那傢伙的年紀;或許是他閨密們有邀他一塊做皮膚保養,也許是他的表情有無帶動臉上的紋路。這種情況在吸血鬼中該也不算是典型,但他就是長那鬼樣子。
我對他的印象並不模糊,但這件事顯然會讓「他真的存在」的說法處於下風。我搖搖頭。
「幼稚、常常衝動不用腦又任性妄為,也不知道是不是裝的。他最後還……」他還咬了我,試圖用那粗劣的幻覺瞞天過海。我打算這麼說,但又馬上因為排斥、厭惡,羞於對她們坦白這種事發生了在我身上,咬牙切齒地讓接續的話在我們之間消散。
但是把我變成「繡星」、把原本的自己從世界上抹去……
一個不完整的假設迅速地在我腦中建立起來,幾乎讓我打了個寒顫。不。內場沒理由幫他,甚至應該會阻止他,他也不可能這麼幹。
我趕緊喝了一口杯子裡的東西。很暖,不單只是白蘭地,還有點甚麼,帶著那種讓人想到清晨麵包店、難以言喻的、複雜的芳香,鹹鹹的,帶著某種吸引力,喝起來很順口有飽足感、讓人想再喝下一口。
「比起最後發生的事,還是說說你跟那個繡星認識的隔天、或是你們第二次見面的事吧?你可能是在任務途中被下手的,說最後發生的事可能會對我們透漏任務的內容,不太安全;動了你記憶的人比較可能會忽略那部分。你還記得當時的事嗎?」
我點點頭。
他不可能沒騙我。我對自己想道,眼睛和鼻子卻突然一陣發酸,我在心裡一陣咒罵,舉杯大喝了幾口,把哽咽的感覺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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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此處小杏花所用的暱稱「小星星」對應英文是Twinkle(中英相關取自歌詞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一閃一閃小星星);而回憶中兩姐妹對繡星的暱稱「星」的對應英文是Spark,火花。
註2:詹姆斯布雷德(James Braid,1795-1860),蘇格蘭外科醫生,也是催眠術(Hypnosis)的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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