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拆開落在我房間門外的巨大信封,草草看了看。那裡面是份清單,列明了所有「繡星」名下的財物。
我回到窗簾緊閉、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起居室,勉強在沒怎麼收拾過的雜物之間通過,點了燈準備細讀清單。跟化獸者打鬥骨折了的手指還沒恢復過來,很多動作都只能用左手。我不自覺放下了清單,抬起左手來觀察,手心和手指上幾乎已經看不到燒傷的疤痕了。那次我差點把雙手給烤熟了。
『呃……留學的事,你不是打算去讀外科還是藝術吧?小杏花可能也沒辦法修好這個……』
結果她還是治好我的手了。現在想起來,當時我的手不至於痛得難以忍受,大概並不只是那傢伙吸血鬼能力的功勞;我朝那放在房間另一頭的深色藥瓶望了一眼,邊把那個德國菜玩笑的記憶推到一旁去,邊開始集中精神翻閱清單。
清單封面後的第一份文件是茱梨里181a的房契、租約、水管和少量電線的裝配工程、雇用契約等文件。其後三張紙上,印刷的單據上列明著對劇場、劇目的投資,所謂的「持份」;不算多。
之後幾張是碼頭那邊倉庫的個人間隔裡存的物品:說好聽點是古董和新科技、事實上可能是破銅爛鐵和過氣雞肋發明的玩意,劇本原稿和退役的舞台道具、幾桶茶葉和白蘭地,還有一些毫無疑問就是龍血的「罐裝飲料」。
接下來是最新的結單,銀行存款、少量零散的債券和基金的動態一目了然。存款的數目不小,足夠讓我不工作也能生活個十年八年,但電話另一頭的那些人說的沒錯,要出發去歐洲的話,就這些錢我還不太夠放心。
最後的是一疊厚厚的計劃書,看一眼封面上的全大寫標題就知道裡面的是啥,我細閱過不只一遍了。當時我沒心情去對付外語文章又閒得發慌——自我成為孤兒以來的第一次「閒得發慌」——而這東西就在我手邊。我用左手從最後一頁開始翻,那裡面夾著一張銀行字據的副本,上頭有我親自簽下的名字。我原本的、真正的名字。我將拇指指尖拉向虎口,讓紙張飛躍般地翻過。
沙夫茨伯里。奧德維奇。凱瑟琳街。(註1)
敲門聲把我嚇了一跳。
「你在嗎,繡星?」
是賴姐。我放下清單。
「在的話至少應我一聲吧,我想跟你說說話,親愛的……」
我呼了口氣,起身去打開門;香薰蠟燭和紅茶的味道撲面而來。一瞬間,我以為房間裡會響起震天價響的噴嚏聲。
靜默沒如常被打破,我的心沉了下去。
「抱歉,這裡頭被我搞得很亂,賴姐。」我的手沒離開門把,稍微靠在門上讓她看見房間的樣子,對她道。
「我一直想幫你收拾。」她伸長脖子張望。房間有多亂,她應該早有頭緒了,畢竟當時我弄出了那麼大的聲響;這段時間裡我已經稍微收拾過了。
「發生些甚麼了嗎?」
我瞄了晾在扶手椅椅背上的帽子一眼;一陣習慣性的咳嗽湧到喉頭,我及時發現自己沒那個需要。
讓門開著,我放開門把,轉身回去那份清單前的扶手椅上坐下:「我在找東西。手的話,只是些小擦傷。」
我還沒準備好再跟誰談論這件事。事實上,這一切我還都沒準備好要面對。
她踏入房間,走過來:「我能坐下嗎?喝茶不?」
我點點頭,把鼻樑下的半張臉埋在左手食指和拇指下的拳頭裡。她在桌面上騰出空位,飛快地離開又回來,在我面前放下茶壺和一個杯子。蒸汽冉冉從那傢伙的杯子中升起。
「我猜我的記憶跟你們其他人的都不一樣。」我把手從臉上拿下來,邊把弄固定右手手指的夾板,邊瞪著蒸汽道。
是房間另一頭的那瓶東西,我去藥房買的止痛止咳藥。鎮定劑。我以前不知道女醫在縫針等小手術時會順手把這個加進給人的酒裡,對這個也一直很是避忌;但現在,反正都開頭了,都沒差了。
當然了,鴉片酊。是鴉片酊讓我鬆口的。
「我不是繡星。那傢伙原本住在那個空房間,你應該也知道他。大家都……應該知道他。」
我以為她也會像女醫和金寶那樣,說我是被動過手腳還是生病了,但是她緩緩點點頭,把上身趨前來——注意到她的動作,我往後退了退;她有點遲疑地停下,頓了頓:「我不想對你說謊,事實上,我不知道,我唯一認識的繡星就只有你。不過,跟我說說吧,那個人的事。」
又有好幾秒、或者是十來秒,我沒回答,她在等。最後我伸出手捧起茶,又過了幾秒。
「他誤導我、害我以為你是房東,那傢伙還跟我一起叫你『房東女士』。過了一年多我才誤打誤撞地發現其實他才是房東。」
「啊?」她發出一個疑問又好笑的聲音,「年輕的時候我也作過夢希望自己有棟房子啦,但是到了現在,我一個孤家寡人的老女人嘛,當個管家、有個像你這樣親切的好雇主就已經很滿足了——或者說,你說的『他』,聽起來好像也不是個難相處的人?」
我喝了口茶。
「他以前也很愛喝茶。這樣子不加糖、不加奶也不加檸檬的喝法。」一來是他弄到的茶葉本來就不錯,色濃而不濁,味道也很好接受,沒有要再加些甚麼的需要;二來是被他的習慣感染,在那傢伙屋簷下的其他人做茶時都懶得再往茶裡加東西了。
「他最後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回答。她把上身提起、往後靠,跟我拉開距離,給我一點空間。
「他是怎麼讓你以為我是房東的?」
「他當時剛交代完讓你去買東西,正給你採購用的錢,我就順理成章地認為他是在繳房租了。其實主要都是我自作聰明害的,他只是順手推舟了一把。」我放下茶杯,伸手摸索出那清單裡的頭一份文件,放在膝蓋上。「後來你也有份跟他一起演,是樓下妹妹他們漏口風了我才知道實情的。」
「他一定是個滿腦子小聰明又愛玩鬧、跟你很要好的同伴。」女管家砸砸嘴,但我搖頭。
「你對他完全沒印象了,不是嗎?」
「或許我有一天會想起來的。」
我不這麼認為。事實上,她也不相信自己能想起來。除了電話裡那些不肯把事情說明白的內場,這裡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的事了。
去找到那傢伙,要他把一切解釋清楚吧。
「過一段時間,」我低頭翻翻膝蓋上的文件,「我會離開這裡。你現在還想當『房東女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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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此處提到三條離茱梨里不遠的街道:沙夫茨伯里大道(Shaftesbury Ave),奧德維奇(Aldwych)和凱瑟琳街(Catherine Stre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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