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波折以後,阿健跟隨人群前往捷運列車的月台,以為世界終能靜謐下來。無人駕駛的列車發出咚、咚、咚的聲響,跟旁人的談話聲交匯,白皚皚的車廂使得扶手柱、吊環或廣告都變得壁壘分明,裏頭填滿了人和行李箱。阿健倚在靠窗的位置,一面直勾勾的看着倒影,一面憶起剛剛的不知名女子,忽地,他的頭疼痛不已,立時從藥丸袋中取出一瓶止痛藥,嗑了兩粒,痛楚才慢慢消散。他從小偶爾會頭部劇痛,一直以來都是依賴它,沒有經濟能力的時候是父親擔負,但現在阿健已能由自己付,這麼一想,父親卻堅拒讓他付安眠藥的費用,明明父親一身貧窮,亦不是疼惜兒子的人。
「哈囉,這麼巧的,我們又見面了。 」宛如藝術品般漂亮的女子又佇足在阿健的面前,呼喚了阿健一聲,但他在聽歌之中撫平心情,沒有注意到。哈囉,哈囉,羞怯的絮語重覆了幾次,依舊有如被他擱在另一個時空;昕昕終於忍不住了,在他眼珠子盯向的前方揮手,阿健感到十分錯愕,脫下耳機,擠出生硬的淺笑說:「又是妳?」
「嘻嘻,沒想到一踏進車廂又碰到你。」昕昕發出甜絲絲的聲音。
二人相視而笑。
咦?阿健錯愕不已,某種久違的喜悅悄然湧現他的心窩,這自是不可思議的現象,他倆理應是互不相干,素未謀面的人。昕昕感動得幾乎涕泣,他倆想說什麼,話語又卡在喉嚨中不知從何說起,長久的靜默蘊含濃郁的情感,已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境地。昕昕明瞭這一點,率先開口:「你是一個人去旅行?」
「妳怎麼會知道的?」阿健一臉懵懂。
「看上去很像是。」
昕昕直視阿健,輕輕掩住嘴,溫婉的微笑起來,阿健連忙回望左右兩旁沒人相伴,以及自己手中一顆渺小的耳機,就苦笑了一下,頷首稱是,昕昕又驚喜地笑了一笑,盎然地說下一個問題:「你打算飛往哪?」
「鹿兒島。」
昕昕忽然神色一變,無言以對,心想真是這麼巧。琉璃般的目光往四周遊移,晃動的感覺像是在盤算些什麼,呆了半晌後又流露親切的微笑:「原來如此!」
交換眼色的瞬間,兩人不約而同的靦腆起來。奇妙的是,阿健真的沒感應到一絲夢魘襲來,反倒奇妙的是,彷如被這女生漸漸滋潤心靈。那一張清純的臉孔到底在哪裏見過,但怎樣拚命回想也好,阿健也不能從零碎的記憶找出答案。此時,列車拐了一個彎,因晃盪而發出「咚、咚」的聲響,讓阿健思考一下考該怎樣打破冷場。昕昕一直睜大眼期待着,牢牢握住行李箱的提把。
「妳也是自己一個?」阿健問道。
昕昕急不及待的連連點頭。阿健細想心中最想說的話,微微抖動嘴巴:「一個女生到處走的話要小心。」
昕昕先是愣住,後是揚起一彎羞赧的笑,取笑他傻呼呼的,阿健覺得自己說錯話,匆促地道歉。這時列車裏的廣播提示即將抵達目的地,昕昕青澀的吐出「對了」兩個字,白淨的臉頰上忽然微現紅暈,問道:「你還有什麼要跟我說?」
「什麼?我不 ──── 啊啊啊啊啊!」
阿健的回應被一陣疼痛所阻撓,一手抓住頭顱不停揉亂頭髮,眼睛幾乎凸了出來,面部的青筋受到某刺激頻頻抽搐,另一隻手往自己的外套扒,想找出止痛藥。昕昕瞬間嚇倒了,極度擔心他的狀況,怯弱的問:「你沒事嗎?」
「沒事、沒事、沒事、沒事……」
阿健的嘴不斷抖動,舉手投足極像一個在嚴寒下打冷顫的人,眼神惶恐,反覆往車廂看。昕昕很是擔憂,伸手想安撫一下他,阿健旋即激動地大喊:「別碰我 ── !」周圍的乘客頓成投以詭異的目光,有些膽小的更挪開幾步。他並不是遷怒於昕昕,只是情緒完全控制不了。
「對不起,我失陪了。」
昕昕心如刀割,他竟撂下兩句無情的話便離去。她的神情黯然下來,眼光委屈地目送阿健的蹤影消失,只留下比冰點更加冷冽的落寞。
※
轉眼間,阿健坐在機場跑道的運送巴士上,一臉悵惘,他正與同一航班的乘客送至所屬航機的泊位。他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找了一個隱密的位置,手執止痛藥,腦勺枕在椅背上,打算在車內閉目入神一會,巴士靜靜的行駛,徐徐的在跑道上劃出軌跡,逐漸遠離了喧囂,這一切阿健都無暇感受,腦海只呈現那雙既空靈又憐愛的眼珠子,縈迴着昕昕的聲線,心底被撩動得鼓動不已,但那份對女生的悸動明明本是前所未有的,卻恍如熟悉得很。
瞌睡了片刻後,阿健在往上延伸小隧道上踩着階梯,登上航機,根據空姐的指示對號入座,他在左右兩排座位中的通道徐步走着,方才詭秘的現象令他身心俱疲,本想現在能真正的好好歇息下來,豈料一把淒啞的驚叫聲,如牽引他的心靈,他霍然回望身後。
「啊……!你在做什、怎麼樣……」
昕昕的臉色蒼白,驚叫一聲後話語斷斷續續的,語氣直像逐漸調校至零的音量,兩手一直顫巍巍的不能動。
阿健鑑貌別色,察覺眼前這神秘女子的異樣,她跟一名坐在通道旁的中年男子對峙,對方身穿鬆散的襯衣和西褲,下巴留有鬍子髒亂,本來妥貼的髮型已亂蓬蓬;男子的面目猙獰,但她弱不禁風的氣勢怎可能對抗?阿健心中揣摩,大抵應該是發生了什麼狀況,剎那間,昕昕心有靈犀的瞄向阿健,手按在自己的臀部上,向他求救。阿健意會到她的意思:剛才中年男子伺準她擦肩而過時,伸手非禮她的臀部。
「幹嘛。」中年男子冷冷的唬住昕昕,蔑視的目光全是傲慢。
「嗚……」昕昕的心像玻璃掉在地上一樣的粉碎。
「閉嘴,趕快給我返回座位!」
眼見中年男子有恃無恐,欺負啞忍的昕昕,阿健胸口忽地燒炙起怒火,汗毛直豎,全因那個男人跟父親相似,不想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欺壓,同樣出現在任何弱小的個體上。阿健孤注一擲,猛然轉身上前跟中年男子理論:
「喂,我剛剛見到你碰那位小姐的身體?!」
「什、什麼,哼,原來是你。」阿健不明白他講什麼,中年男子表現得氣定神閒:「你沒有證據就少在誣衊人!」
「少囉嗦!」
阿健瞪視着對方,兩眼紅絲盡現。本來他想問附近的乘客有否目睹中年男子的惡行,但他從眼角隱約瞄到,昕昕露出的惶恐的表情,生怕這樣做讓她更加難受,於是改口:
「請問在座各位,有沒有看到他的手肘撞別人?」
幸好的是有人點點頭。
「既然不小心撞到別人,是否至少應該向人道歉吧?!」
「你鬼扯什 ── !」男子打算動手,卻被阿健抓住手臂。
「敢動手的話就叫機場警察!」
中年男子意識到阿健不是鬧着玩,愣了幾秒,後來決定草草了事。待他道歉後,昕昕一臉滿有心事,含住苦衷,撇開視線,打算急急忙忙的溜走。
「等一下。」
阿健恢復理智,跟上了她步伐,由衷地吐出心中的一句叮嚀:「世上有很多不公義的事,妳不能忍氣吞聲的。」
昕昕一張受盡委屈的臉孔,背向阿健低語:「待會兒再說」話畢,她如受驚的小兔子飛快走掉,瑟縮在角落的座位,摟住包包,把美貌埋在上面後便再沒有動過。阿健看得莫名地心酸,萬千的困惑積壓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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