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忽然被最好的朋友告白了,很可怕。這無須說明。
只有他自己知道,更可怕的是,當下感覺並不是單純的厭惡,不是厭惡,那是:害怕、混亂、措手不及、受到背叛似的憤怒……
生田斗真掙脫了對方的臂彎,沒花多少力氣,也並未回頭確認山下的表情。那道鋼製的安全梯在他腳下發出咚咚咚的巨響,他的腳步那樣用力,以至於總錯覺路上踏碎了什麼,好像有微小細碎的玻璃渣趁機鑽進血管裡,扎得身體裡疼,表面卻是麻木的。
回到後台的時候,斗真勉強做出平常的樣子,心底卻懷疑大家都窺破了真相。
「沒看到他人,可能是偷溜回去了。」他微笑著對女孩說,「我好像快感冒了,要一起走去車站嗎?」本來不是這麼計畫的,但他今晚沒辦法親吻她。
在那個糟透了的吻之後。
在車站道別,他一個人回家。頭痛,無法思考。完全不知道假期過後要怎麼走進那間有山下智久的教室。
平板在桌上傳來傳去。長谷川純追加了一壺芋燒酌,然後說:「風間剛才說,他前陣子無意間遇見過筒井學長。你猜學長現在在幹嘛?」
山下頭也不抬,「在什麼管絃樂團拉低音大提琴?」
「錯。人家現在是穿著袈裟的和尚唷。」看見山下驚訝地轉頭,長谷川得意洋洋,「怎麼樣,比你跑去賣玉米還要奇怪呢!」
「我是商學院畢業的,而且經手的是期貨,不是實品也不是只有玉米……說到學以致用這回事,主修戲劇表演卻在做櫥窗設計的人才沒資格說別人奇怪。」
長谷川舉手表示投降。「把櫥窗當作舞台正是我的專長。」
「跟天敵重逢的感覺不錯吧?」音樂專門學校畢業的遊戲雜誌主編笑著問。
「不過就是打回食物鏈底層嘛,在下習慣得很。」長谷川自暴自棄地回答。
「有誰要吃烤肉?」生田斗真問。食物鏈上的人全員一致通過。
「話說,我以為山下和筒井學長比較熟。原來你也不知道他老家是寺廟啊。」風間繞回先前的話題。
「……我?」山下搖頭。
「哪來的印象啊?」生田斗真終於加入他們的談話。要說熟,跟那位思路飄忽的BASS手最熟的,恐怕要數斗真自己了。他有那種跟誰都能建立友誼的天賦。
「嗯……」風間俊介交叉雙臂,認真回想。「因為那個吧……筒井學長畢業以後,山下不是馬上宣布要封印吉他,專心準備考試嗎?」
有那麼一瞬間,山下智久幾乎露出了窘迫的表情。
「他是在準備考試啊,成效斐然呢。」斗真說,他們今晚頭一次視線交接。山下恢復了鎮定。「那件事跟筒井學長沒有關係。」
跟他倒是關係密切。
雖然當時知道這件事,他多少鬆了口氣。
山下不是當面提的,而是在假期之中,給團員發了mail。開頭是「給大家帶來困擾很抱歉」,結尾是「謝謝你們這兩年來的照顧」,語氣慎重莫名,反而像是惡作劇信件。
「山下那傢伙好像是來真的!」長純打來電話的時候,斗真還沒有鼓起勇氣去讀手機上那封信,因而非常吃驚:他該不會是跟別人說了……
「那傢伙還講了他的志願校,我簡直不敢相信!他上學期的成績也就比我好一點……」
他點開信件的手指還微微顫抖。但是打開來卻是那樣客氣而生疏的一封信,不只是寫給他的。
讀完,除了安心,依舊感到憤怒。
他,擅自打亂了一切,到這種時候還想逃走?
假期最後一晚,斗真終於打了電話給山下。他想,自己已經18歲了而對方只有17歲,他應該當那個更成熟的人。山下接聽得很快,令人懷疑他是不是一直守在手機旁邊。
雖然接通了,但是,沒有人先開口。
過了一會兒,山下智久說:「電話費很貴。」好像是他打來似的。
但是斗真沒有主動結束通話,他也就在那一頭保持沉默。
「那天的……我可以當作沒這回事──」斗真以為這是最好的結果。
「誰要你當作沒這回事啊……」山下的聲音扁扁的,聽起來就要哭了。「你要不就拒絕我,要不就……」
就……什麼呢?生田斗真覺得自己像卡在RPG遊戲bug空間裡的角色,無法從現況中解脫,因為不管怎麼操作,「那我們交往吧」這個選項都不會出現的。
不應該,也不可以出現。
「聽著,我也很喜歡你,但是──」
山下智久在這裡切斷了通話,他並不想聽。
「但是,」斗真對著嘟嘟聲說,「我的心情,只是對朋友的那種喜歡。」
單調的電子音效聽起來和他的謊言一樣偽善而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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