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生田斗真習慣在幽暗的房間入睡。他來訪的時候,山下智久索性就連夜燈也不留了。除了順應喜歡的人的習性,完全熄燈還有兩個幽微的原因:第一,他覺得,唯其在黑暗中,斗真才能坦然地睡在他的床上,特別是,和他一起。本來山下堅持在床邊鋪上棉被睡,然而,被踩醒幾次以後,他不再堅持。起初,在那張狹窄的床上肌膚相觸時,他們還會委婉地彼此閃避。後來,在接吻之後,夜裡他試著假藉翻身的動作自背後擁抱對方,即使只是把手臂放在斗真的腰側,沒有遭到拒絕,他感動得簡直睡不著。
熄燈的第二個理由是,他喜歡看生田斗真的臉頰和眼睛,在漆黑中忽然亮起來的那瞬間。高挺鼻樑的陰影落在側臉上,使右眼下方那道舊傷看起來像淚痕,指向茶色的半透明眼瞳;睫毛尖端沾著棉絮似的輕柔的光,微微顫動著。整個是尊漂亮得不得了的雕像,卻顯得比平常的他還要柔和,或許是毫無偽裝的緣故。明明是自己伸手按下開關,當燈陡然亮起來的時候,那雙惺忪的睡眼裡閃現近似膽怯的驚訝神態。可愛極了。
當然,還有身體……
山下盡量不去想那具身體的事。雖然接吻了,擁抱著入睡了。但是,這種接觸總在必要的界線上打住,兩個人都假裝沒留意到被吻所誘發的興奮反應。總覺得只要點破那赤裸的慾求,他就會立刻逃走的。
高中畢業前那席可怕的密談還禁錮在他心底──『我喜歡的是女孩子,我有女朋友。』咒語一樣,在惡夢裡拖著噴火龍帶刺的尾巴飛來飛去。
到底山下智久還是個樂觀的人,現在,咒語響起的時候,他會從記憶中召喚出宿醉中那天,他當著生田斗真的面換衣服的一幕。為了廣告模特兒的高時薪兼職,山下這一年來花了很多時間鍛鍊──這種事他可沒寫在mail裡告訴高中同學兼暗戀對象。當他把背心連同T恤一起脫掉的時候,對方的眼光忽然收斂下來,警惕地從他身上迴避開了。
──並不是對與自己性徵相同的身體無動於衷。
山下在罩住頭的針織衫裡微笑,臉從領口探出來時恢復為原先的表情。「跟我一起走去車站。嗯?」
翻烤牛肉的滋滋聲和香味使他們安靜下來,直到有人撿回話題。「所以,後來你進去洗手間幫山下扶著○○嗎?」
長谷川純的過激提問一出口,一塊神戶牛從山下智久的筷子上跌下來,生田斗真差點被清酒哽住喉嚨。
「你這是什麼問題嘛……」風間俊介也做出絕倒狀。
「不然的話,尿尿就尿尿,幹嘛還要找人作陪?」
「我喝醉了我哪知道……」山下瞪著他回答。
斗真灌了半杯麥茶,把酒嚥下去。「就算要扶也是扶著人好吧,多虧你能想到那邊去。」
長谷川純依然一臉狐疑。「要不是心虛,你臉紅什麼?」
被盯著看,山下繼續嚼著牛肉。「這個真的好吃。」
「因為山下怕鬼吧。」風間認真地想了想,給出解釋。「校外旅行的時候也不肯一個人待房間裡。後來大家不是搞了個惡作劇,趁他洗澡的時候跑到外面去,把燈都關了──」
「哼,你們真討厭。」惡作劇的受害人瞇著眼睛說。「那次差點沒嚇死我。」
「最討厭的人是這傢伙好不好!」長純回想起來,指著對面的生田斗真說。「明明開始的時候是你帶頭起鬨的吧?躲在隔壁還笑得特開心了!後來衝回去開燈,又一副好人的樣子……」
「我怕他真給嚇死嘛。」斗真沒分辯,伸筷在烤架上揀肉片。「嚇死了人的旅館房間,誰想住啊。」
「哼。」山下一邊從鼻子裡發出抗議聲,一邊看著他往自己盤子裡添牛肉。美麗的手指,巧妙地操縱著筷子。
想做。
跟喜歡的人共眠時,心裡當然是這麼想的。可是不能說出口,於是這念頭好像化為漫畫裡巨大的氣泡,懸浮在天花板下方,隨著一次次夜晚過去,越發膨脹堅硬。
山下智久懷疑斗真頭上也有個差不多大的氣泡,內容物也許跟他的完全不同。
不確定他是不是想。
19歲,和20歲,健康青年。就算每天做也正常……好吧,至少見面的時間希望每天都做。
最近他被允許到生田斗真打工的地方探班了,也和他新的樂團團員喝過酒。但心情並不是很愉快,首先,他就不喜歡斗真介紹那些人的方式:「這是我家的吉他手……」
他不高興,不管那個樂手彈得多出色。他才是他的吉他手。唯獨他,只為他的歌伴奏。他只有他。
斗真也看出來他不高興,但沒有猜到原因。或者他根本知道原因,但覺得沒必要理會這種無理取鬧,只淡淡地說:「學校有考試的話,你先回去吧。」
如果做了,意義就完全不同了。斗真就真的只有他了。因為,那傢伙不可能跟別的男人。
啊。但是。『我喜歡的是女孩子。』咒語困在懸浮在床舖上方的氣泡裡,拖著噴火龍的尾巴飛來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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