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為了升學,各自有要準備的功課,高中最後這年他們獨處的時間很少。假裝把那個超逸了界線的夜晚從時間軸上刪除,假裝一切如舊。逃避本來就是生田斗真擅長的事。過了一段時間,他單方面認定山下已經忘懷了。
然而事與願違。
大學入學考季開始前,山下智久先把風間找了去,確定他們要讀哪所音樂學校。然後,山下久違地約斗真在以前常去的那家洋食館見面。他想對方是即將參加考試的人,到了這種時候應該不至於重提那些奇怪的話,於是並沒有拒絕。
結果,山下等點餐人員走開,就鄭重地開口:「我不會放棄的。」
斗真立刻沒了食慾。「不懂你在說什麼。」這話他自己聽著都不相信。
「我打算去讀S大,主校區離你們學校很近不是嗎?」
生田斗真固執地盯著桌布,好像玻璃杯底下那塊稍微染上污漬的棉布會顯現出逃脫的啟示,像杜林裹屍布上浮現出耶穌基督的面容。
山下智久也就固執地盯著他,重申:「我不會放棄的。」
「我喜歡的是女孩子。」考慮了一會兒,他小聲地說,消極地抵抗。「我有女朋友。」
「嗯哼。」山下做出聽懂了的反應,然而看樣子卻是完全聽不懂的狀態。無法溝通。曾幾何時,他們變成了不合拍的兩重旋律,奏出一支拖拖沓沓的,變了調的曲子。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忘了自己最後是怎麼把漢堡排特餐吃完,從那地方逃走的。回家之後,才忽然被強烈的感傷襲擊──在他認真逃避的期間,從來不去思考畢業的意義,不去做決定。
決定:敷衍他,繼續維持這種不能深入的朋友關係。或者拒絕他,那麼他們之間的關聯,將會結束,暫時或永久地。
都到了這個地步,他應該要暗自祈求山下考試失利吧,但是就連這個他都做不到。新年參拜的時候,斗真想起高中入學考前,他們兩個人是一起在神社裡寫的繪馬,於是不小心又買了祈求考試順利的御守──兩個,一個給了長谷川純。
結果,也許是受到御守的庇護,長純考上了S大,而山下雖然錄取了偏差值更高的另一所學校,臉上卻露出令人不解的失望。
那個春天之後他們幾乎整整一年沒再見過面,雖然斗真偶爾會回山下的mail。秋天的時候,生日前夕,和高二認識的女朋友分手了,因為她哭著說她愛上了別人。他過了好一段故作頹廢的日子,不剪頭髮,寫很多只有片段的歌,和新的樂團成員徹夜胡鬧,不回家。簡直是遲來的青春反叛期。
有時候他也會想:不知道山下那傢伙在做什麼?趕在胸腔深處抽痛起來之前,他會眨眨眼睛拋開這個念頭。
直到那個叫桐澤還是桐村的女孩到斗真打工的錄音室來找他。
「你就是……生田君嗎?」那個他忘了姓桐什麼的女孩,站在櫃台前問,一雙杏仁形狀的眼睛盯著他歪戴在胸口的名牌,竟然沒因為他狂野的髮型而稍顯遲疑。對了,她的名字應該叫未緒。
「我叫桐…未緒,是山下智久的女朋友。」
聽到後面這句話,他才抬起頭看她。跟想像中不一樣,他以為山下的女朋友會是精心雕琢的洋娃娃類型,結果竟然是個感覺有點帥氣的颯爽美人,印花短洋裝底下有一雙田徑選手的腿。
「對不起,忽然就過來很冒失吧?」桐什麼的未緒說,態度落落大方,完全看不出有絲毫冒失的自覺。「我有點事,想找他最好的朋友商量一下。」
他能怎麼說?說「我已經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了」?
反正這個時段沒人借用大錄音室,他從裡面拖了張椅子出來讓那女孩坐在櫃台邊。她先開朗地講了很多山下在大學裡的事,然後才繞著圈子探問,山下智久是不是有個難以忘懷的前女友。
斗真只是平淡地回答:「我不知道有那樣的人存在。」他想她只是想找人傾訴,才不是真心地要尋求什麼答案。
果然,女孩接著說:「我總覺得……他有別的,非常喜歡的人。一個我永遠都贏不了的人。」他很擔心她會忽然哭起來,被練團室出來的人看到不知道會釀成什麼樣的謠傳。幸好她始終都很鎮靜。「雖然不管我怎麼問,他都沒有承認過。如果不是抱著這樣的懷疑,我說不定早就放棄了──嘿,這種心態很扭曲吧?」
「不,我大概可以理解。」就是不服輸嘛,他想。他也認識性格不服輸的人……山下智久去哪找來這麼個女生版的自己交往啊……
打工結束後,他還陪她喝了幾杯,把她送到車站,扮演「男朋友的好朋友」。
過了兩天,他才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山下──既然交了女朋友,現在想必恢復聯絡也OK了吧。
打了好幾通,電話始終沒有人接。他改撥那女孩留給他的手機號碼,關了機。
心不在焉地值完晚班,他跳上最後一班電車,趕到山下上次在mail裡留下的住址附近。夜深了,木造公寓的窗子裡黑漆漆的,格外令人不安。
生田斗真敲了很久的門,敲到住隔壁的大叔隔著信箱口怒斥:「這麼晚了就不能安靜點嗎?混帳東西!」
霧玻璃窗裡的燈終於亮了。他站在走道上等了一會兒,半夢半醒的山下智久打開了門,身上穿著大學運動服,站在玄關盯著他看,好像看不出個所以然。
山下的樣子變了很多,少年的感覺完全淡去,變成年輕的男人了。雖然還是美,但美貌中少了那份懸而未決的危險性。如果白天在車站大廳擦身而過,也許不會認出來。這樣的他偏著頭,發出熟悉的鼻音。「嗯?亮ちゃん?你現在來這裡幹嘛……」
誰是亮ちゃん啊?生田斗真有點火大起來,旋即聞到對方身上的酒味,醉了眼神居然還是清澈的,以至於他一時沒有察覺,「你……喝醉了?」
「沒有了。」笑聲還是滑溜溜的,這點倒是完全沒變。「啤酒也沒有了,清酒也沒有了,葡萄酒也沒有了……」越說越好笑,山下智久蹲在地上笑個不停。
醉漢的幽默感實在難以理解。「那個未緒呢?」
「……誰?」
「你女朋友。」
山下直接抱著膝坐倒在地板上。「分手了。」
生田斗真走進去,把敞著的門關了,免得隔壁的大叔又出來罵人。房間的主人躺在地上仰望他,「奇怪,你從這邊看比平常要帥很多……」
「怎麼喝成這樣的……」斗真被房間裡四處橫陳的酒瓶數量嚇了一跳,沒有心情分辨他到底以為自己在跟誰說話。「失戀了就借酒澆愁?」
「哈?」山下又笑,「失戀?哈……我只是很煩惱很煩惱……」
他沒追問他煩惱什麼事。
山下自己閉著眼睛,含糊地哼哼:「不知道她跟斗真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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