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酒喝得多了，錯覺包廂都擁擠了起來。生田斗真眨了眨眼睛，想眨掉角膜表面那層恍惚的感覺。其實只是桌子被顏色錯雜的碗盤食器佔滿了，顯得繚亂，這個包廂該坐得下十個人。
「真懷念啊……」這樣的話大概也是老生常談，但長谷川純總能用散漫的語調把陳腔俗套說得特真心。「應該找個時間回去學校看看，不知道那棟舊禮堂拆了沒有？」
對，禮堂十年前就很舊了，外面那道防火梯踩起來有種質地薄脆的不安全感──是這樣嗎？或者那種薄脆感是他逃走時所觸及的，青春本身的質地？
山下看了斗真一眼。「還有一年級的那棟教室，也夠老了，冬天的時候關了窗還很通風。」
「夏天的時候還漏冷氣。」生田斗真補充。
「開始用這種懷舊的大叔語氣說話了，感覺不太妙噢？在座諸君，你們才幾歲──」風間俊介拒絕加入他們話當年的行列。
「別說，我上次聽到廣播播出『懷念hit曲排行榜』，已經開始出現我們高二那年練過的歌單了。」長純嘆了口氣。
山下智久笑起來。「我們本來也練過一些90年代的歌嘛。」他是不想讓氣氛滑下去，因為有的人生性容易感傷。「嘿，你們蜜月旅行打算去哪裡？」
新婚男子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我還不知道呢──最近問什麼都不對，任何細節都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到頭來乾脆全都別插手。反正儀式也要等到下半年了，教堂和飯店的排隊名單都長得很。」輕微抱怨完畢，他回過神，「有什麼好建議嗎？蜜月地點。」
山下莫名地遲疑了一下。「沒有。」
「喔，謝天謝地。」長純適時地作結。天敵由於心懷感激，這次沒有隨之吐槽。
踩在溼沙上，鞋底傳來微微吸附的觸感，令他想起山下走在高中走廊上的腳步聲。這樣的聯想促使他回過頭，發現對方並沒有跟上來，而是遠遠蹲在潮間帶上觀察著海水浮沫之類的東西。
「看什麼呢？」生田斗真在沙灘上喊。
「有螃蟹。」
他只好往回走。幾乎完全隱沒在海平面下的夕陽，把小麥色的山下智久也染成了薔薇色的。
「斗真你看。」山下伸手拉住他手腕，指給他看。一隻很小的螃蟹，正慢慢地在柔軟的沙地上橫向移動。
他被拉著手，一直沒說話。等螃蟹走遠了，山下才回過頭，被斗真眼角的淚滴嚇了一大跳。
「……怎麼了？」
生田斗真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一旦把話說清楚了，好像反而無從表達──在那一刻，除了散步的螃蟹與沉沒的太陽，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貧瘠時刻，他才突然意識到，愛情。
那是實際上和螃蟹和夕陽，和這片無人沙灘都沒有關係的，絕對的愛情。彷彿出其不意地自背後偷襲似地冒出來，宣告自身的存在，使他不能不落淚。
他真的愛他。在此之前，連自己都並不知曉。
「嗯？」山下不解地望著他。同樣被餘暉籠罩，生田斗真看起來是更純正的薔薇色。「沒事？」
和他以前交往過的女孩子不一樣。山下智久沒有追問下去。
他們坐在山下剛剛蹲著觀察螃蟹的位置。漲潮了，海水慢慢淹過拖鞋的前緣，浸透了腳尖，打溼了沙灘褲，然後水波輕輕拍打著他們略微交疊的手指。從天頂開始，星星慢慢亮起來了。
「那邊是什麼？」尋找星座的過程中，斗真被不遠處小丘上的圓筒狀西洋風建築物吸引住了。
「不知道，看起來好像瞭望台啊。走過去看看？」
佇立在能將海岸一覽無遺的制高點上的，是座小巧簡約的教堂。因為鏤空的十字架挖在朝向內陸的立面，從海灘那側看不見。
沿著被酸橙花香包圍的步道迂迴前進，才看見教堂正門上了一把沉重的鎖，旁邊的布告欄上張貼著教堂內部的照片與承辦西洋結婚式的海報，看來是旅館的附屬設施。
海報上，藍天浮現白色的字體：「在這裡，一同朝向永遠的幸福吧」。
他們本來沉默著，後來又笑了出來，幾乎同步地。
「先說，我可不知道這個。」山下揉著鼻子，不知為何感覺有點害羞，無辜地解釋。
「是嗎？」故意裝出厚臉皮的樣子質疑他，被邀請來的人還在笑。如果不繼續笑，氣氛簡直要沉重起來了。因為經歷過剛才被夕陽籠罩著的片刻，關於永遠的許諾好像變得可以理解了。
永遠。真恐怖，又溫柔又恐怖。就像夜幕下的大海。就像他。
四下無人，有人趁機挽住他的臂彎。他看著那張海報上挽住新郎臂彎，往天空拋起捧花的美麗模特兒。
左側肩膀被扳了一下，是山下把頭靠在他肩上。
「好重……」
風把另一個人的頭髮拂在他臉頰上，搔癢似地，被嫌棄的人發出畫上圓滑線的笑聲。
托兩張高級單人床的福，晚上睡得很好。生田斗真照例在早晨先醒來，確認過大浴場開放時間後，便帶著浴衣和卡片鑰匙悄悄離開房間。
早餐前他已經泡完一輪溫泉，回到別館。打開門，山下的床上空蕩蕩地。
落地窗開著。看來是醒了。
「早安。這個時間真好，靠海的大浴場根本沒有人，早上空氣又涼快。後來有個爺爺進去了我才起來……」
落地窗又給關上了。斗真把卡片丟在仿古書桌上，抬起頭，看見山下的臉。
他還以為山下智久所有的表情自己都看過了。原來那種遭到拋棄的幼崽似的眼神，還有加強版存在。
「喂……」縱使斗真試著安慰地捧住山下的臉，還是一下子被推到桌子邊沿，木板上的優美渦紋幾乎要嵌進腿上肌膚，背脊磕在什麼堅硬的平面上，冰冷的觸感透過浴衣傳至剛剛才溫暖起來的身體。隨即他想起來：那是面讓書桌附帶梳妝台功能的大鏡子。
ns216.73.216.94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