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喝了不少?」表演結束,離打烊還有一段時間,生田斗真的聲音夾在嘈雜的人聲裡。山下沒有醉,聽著卻感覺恍惚,好像很久沒聽過不是透過揚聲器傳來的他的聲音。
雖然上次交談只是昨天的事,在電話裡道晚安。
「連一杯都沒喝完。」他眨眨露出倦色的雙眼。
「我以為你今天也不能來了……啊,等我一下。」斗真轉過身去,回應那個隔著人牆呼喚他的陌生人。
有這個時間,應該陪上司去應酬客戶,或者回家泡浴缸裡,什麼也不想。就算要喝酒放鬆,他也有自己的朋友和去處……
空虛感趁隙而入。本來想兩個人一起去吃頓消夜什麼的,現在連胃口也沒有了。他們有一個月不曾好好聊天,兩個月沒做過了。
當然,當他最喜歡的人回過頭向自己微笑的時候,世界看起來還不壞。但是,最後斗真走過來說:「抱歉,這邊有工作的事要商量。你先回去休息吧。」因為歉疚,語氣甚至比平常更溫柔。
「沒關係。」山下還想多說幾句,可是旁邊有別人在。他想說最近工作很累,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上軌道,每天都感覺在逞強;他想說母親上個星期還問起你的近況;他想說我們果然應該住在一起。但他只是說:「那我回去了,明天還有工作。」
走到街上,這時間電車都休息了,只好等著攔計程車。山下智久想起當初斗真到自己住處留宿時找的藉口。大概是臉上表情柔和了些,旁邊有個穿著貼身連身裙的年輕女孩上來搭話。
女孩裸露的肩上灑了猶自閃爍的亮粉,還發出捲髮定型噴霧混合香水的味道。他太擅長應付這種局面了,只要笑著說,我女朋友在等我。
但今晚,他忽然想,為什麼不?
白皮膚,大眼睛,眼角微微下垂,是他喜歡的類型。
嬌小而豐滿,則是另一個人喜歡的。
可是,女孩跟著上車以後,山下立刻後悔了。完全不懂是什麼黑暗力場在擺佈自己,感覺糟透了。
偏偏他擺不出拒絕交談的姿態,只是明顯應付話題,對方的談興也淡了,低頭盯著手機螢幕。
車子開上高架道路,窗外流過生田斗真最喜歡的工業區夜景。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會半夜開車到這裡來。
山下知道關於他的一切,包括獨自兜風的地點。
這傢伙的存在密度太高了,簡直到哪裡都有他的影子。地球大氣層中充斥著他的氣味分子,他的顏色。可是山下卻害怕自己就要失去他本身。
因為害怕而想先推開他,自己使勁把美好的事毀壞掉--這未免太傻了。
「對不起,我在這裡下車。」在離新公寓有段距離的十字路口,他對司機說完,打開車門,留下兩張大鈔。「麻煩送她回家。」
「我差點帶不認識的女孩回來,真要命。」睡前,他寫了如此開頭的mail,隨即逐字刪除了。重新鍵入:「到家了,晚安。今晚的表演很棒!」
寄出。
隔了好多天他才注意到,生田斗真一直沒有回信。但是工作的確忙,這念頭轉瞬就過去了。
那天他加完班回到住處,打開燈發現男朋友枕著手臂睡在沙發上。放輕腳步拿了毯子出來,斗真已經醒了,呆呆地坐著,表情迷茫,好像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在這個地方。
搬家後山下就給了他備份鑰匙,但他正被樂團活動佔據,總共也沒來過幾次。
「要來怎麼不先講,我會在路上買點吃的。你還沒吃晚餐吧?」山下把毯子蓋在扶手上。
「沒想到你會這麼晚才回來。」他也是真累了,居然就這麼睡過去。
「等等,我下去買點什麼……」話沒說完,有人拉住他的襯衫。這不像是對方會做的事,所以他在沙發前按著膝蓋蹲下來,看著生田斗真。「怎麼了?」
客人坐在一團消沉的低氣壓中心,沉默著。過了大概有五分鐘時間,才開口說:「你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終於發現啦?我當然有很多話想說。」山下笑著說完,才發現那句話的意思好像不是自己想的那樣,他坐在那塊斗真送的長毛地毯上。「……什麼?」
又是一陣沉默。
他試著說出自己想說的,「這個星期發生了大災難,跟我一起進公司的,A大畢業的那個水澤,在一張大採購單上多填了一個零……」
「有人看見了。」生田斗真打斷他。
「……嗯?」
「知道他們那天是怎麼說的嗎?『欸,剛才在舞台邊跟松井眉來眼去的小妞,後來居然跟你那個朋友回去了──』」而他還得對隊友這番八卦微笑以對。
因為他只是他的「那個朋友」。
山下一下子被激怒了,用手蹂躪地毯上的絨毛,不知道到底該對誰生氣,大概是自己吧。「後來根本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們只是搭了同一輛車回市區。是真的。為什麼你當時不打電話問我呢?」
「可能我沒有勇氣問吧。」他平淡如置身事外的語氣讓山下更憤怒。
「老實說,從頭到尾,你本來就只是勉強配合我而已。只要別人說點什麼,你就會放棄了。所以你的確不需要問,我否認不否認又有什麼差別?」明知自己在無理取鬧,他卻停不下來。「這次終於找到下台階了,其實你覺得超輕鬆吧?」
生田斗真沒有回答,抹了一下臉。平日那麼容易被觸動感情的人,臉上沒什麼表情,除了疲倦。
「原來你一直這麼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覺得我是被你勉強的?」
不,不是的。
「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就不來了。」生田斗真想站起來,走掉。但是有人用盡全力趴在他膝蓋上,堅決不動彈。他像踩進流沙裡,無法脫身。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啊?」
糟糕的沉默中,溫暖濕潤的感覺慢慢浸透了牛仔褲。山下小聲地吸著鼻子,沒辦法阻止鼻涕沾在對方的褲子上。斗真一定覺得了,他正在哭。相較於跟什麼陌生女子一同離開,這個更接近一輩子的把柄。
頭頂上方傳來一聲嘆息,有人溫柔地撥了撥他的頭髮。總是這個動作,使他鼓起勇氣重新開口。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沒有──」
「知道了。」
「你才不知道──」他抬起亂七八糟的臉,沒有想到會看見也在掉眼淚的生田斗真,頓時忘了自己想解釋什麼。
比起眼前這個人,世界上其餘的事都是枝微末節。
「我本來還以為,這個星期發生的事情已經不能更糟糕了。一直到今天下午被告知,唱片約簽定了。」再次若無其事地抹了抹臉,斗真說。「他們只要松井,去替代今年主打新團的吉他手。他上個月就口頭答應了,一次簽了五年的約。」
山下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個和那晚的事,那一件比較糟糕,我分不出來……」他倔強地仰起脖子,不讓淚水泛出眼眶。「真抱歉,讓你覺得我不夠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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