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心：诗之王（Rex Poetica) - 山海诀书

山海诀书

“协约邀请（A protocol is proposed）。”机器代理再次说： : “你是否愿意加入这场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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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本当没有这声音的提示，然在睁眼瞬间，祂似又能听见二者最初相遇时的这句子。而，使祂不由苦笑又释然的是，先前祂极为平静的心情，竟随降至这坐标的瞬间骤起波澜，如有些许杂念，一二不满。

“诗王”抬头。祂看见自己所站的地方是一处靠近灰海边缘的临崖大石，石块的色泽同顶上天空的颜色般，俱是漆黑，连同这石上的青苔野草，缝隙间的溪流尘沫一道，仿被迫临的天海所染。这情景于祂而言不可谓不熟悉，难道在“大洋花庭”，临窗而望时，祂看见的不是类同场景么？仍然，瞬间，祂便感到了一种疏离——海面遥远，浪声起伏，却已同虚幻，崖拔落高下，此地在灰海之岸，却始终难亲。

“见谅——我知道你可能会怪罪我，但这已经是我能做到最近的距离了，百城。”

祂回头。

声音从“诗王”背后传来。一目所视，见那天使果然又是一身下界女性打扮，披散长发，同祂微笑，似有无奈，但友好不减。

“诗王”久望着祂，不曾言语。祂开合手心，露出手中那枚黑戒。

“——我来归还此物，顺便，感谢你的帮助——”

祂平和道，E伸手。

“别搞这么生分。”祂笑笑，阻挡的手势变作邀请。

“协约邀请。”祂说：“基于一份共通的爱好——诗之王，你是否愿意加入这场创造？”

彼时复现，祂望着E，又是沉默。时间漫长，又如刹那。

“我需要你快点同意，百城，不然我没法在灰海旁边维持这么大的协议——”

“接受。”

祂抬头，出声回答。E笑了，祂走上前，和E握了握手。

“让我看看你真正的模样吧，百城。”祂说：“我知道你不会留太久。”

两个幻人的灵网在此声中飞快覆盖周遭的灵道。“诗王”跟随E的心意，唯供给灵能使祂能将协约空间搭建成功，而不，在这空间成型前，确切知道其模样——祂自己的外貌也在随这个实相空间变化，装甲褪去，露出那白发金眼，身穿衬衣长裤。

梅百城再睁眼，发现他站在一座山中。明亮的绿光环绕周身，先前他站立的灰海石壁下已是绿意葱茏，云雾缭绕。他不知自己变出了套什么杨的衣服，只隐约能解，恐是与他上升为天使的那一世有关，低头，见是双高帮运动鞋，配着半身上班族的西服，又有身旁清泉奔流下山间，换他苦笑：好不混搭。

“——我看我们两个注定是风格不合了。”他低声道，环视四周山林。

“风格不合，便不能做朋友了么？”E笑着回答。

祂久久望着他，直到让他有些不自在。

“你在看什么？”梅百城疑道：“我能重新布上装甲了么？反正我的人身在这，也像个天外来客……”

“当然是在看你啊——好不容易能看你一次，我的朋友。”祂回答：“我想将你记在心里。”

他闻言，心中一动，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物件，嘴唇稍动，终于忍住了，只面露无奈。

“好。”他应下了：“难得一次，我们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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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你毫无印象，你为何看上去好像认识我许久了？”

“这不奇怪，你毕竟失忆了——虽然我对你的记忆也不是清晰的，只是一种感觉……我猜也许我们是在哪个离‘外海’比较近的天界遇见过罢，在当初权天使被下放至那儿，也最终因高级天使意见不合，引起内战，终于崩解的时候——好吧，何苦提这沉重的事——总之，我猜是这样，因为我也有很多年没去过下界了——”

E说着，到最后，方看了看梅百城的表情，见这位想来阴郁的权天使不曾露出过多恼怒，才松了口气。

两人沿山路往上，经过片石滩，踩圆木桥，入对面的林居，足下山泉凛鸣悦耳，林间羽曲清脆。环翠绿葱茏间，E的屋舍到了，祂引这位宾客入内，坐于木桌边，展杯斟酒。

“——你平常经常在这招待朋友？”

“噢，对啊。我喜欢请朋友来这山里做客。”

梅百城问。他谨慎地端起酒杯，稍抿一口，感其中悠远的淡涩，浸着缕甜意。E给他上了酒，复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面带那和善又沉醉的笑容，豪饮而不荡。

“但之前可没能请到过你——所以啊，”祂低下头，看着酒杯中的涟漪，幻化出的面容上亦有些寂寥忧伤：“我猜你这回这样痛快地来了，必然是又要离去——你的名声可是准确的，百城——‘这位诗之王总在虚幻中穿梭’。”

“我也不能说这错了。”他回答，稍视这间木屋。屋宇雅致，虽造型简朴，但无处不舒适，富有生活情意，似随时邀请着路过同情同趣的旅人入内小坐，与那坚固，孤寂，宛拒生人的花庭截然不同。他长久静默地思考着，最末忽绽开笑容。

“怎么了？”E有些古怪。

“诗王”摇头。

“没什么，就是觉得，来一趟也不错。”他喝了口酒，又抬眼，对E道：“上次我见到的那些朋友，常来么？譬如Feins，A’te， Washa之类？”

“Feins之前常来——A’te和Washa……”E眨眨眼：“我果然和力天使处不太来。”

“诗王”发出声轻笑，续问：“Feins先前来，现在呢？”

“现在——祂是离升派，你也知道，现在不仅不理下界之事，对拟态创造种种也是非常不认可。祂如今认为纯粹的善念和正理应由脱离了这‘幻梦’，亦为‘实相’基础的种种妄想，我们现在来往得也少些了，不过仍然交流频繁。Feins终究是个有善念的天使，和那些已沉溺在自个执念中的灵魂不同……”

E微垂眼睑，感慨而怀念，至最末一句，忽而抬眼，望他。

“怎么了？”

“——就像你一样，百城。”

E认真道：“我们的理念相似，这恐怕也是我记得你的原因。你同你的天使长，你们的女神般，相信超越一切对立，为所有灵和物之大源的爱，我也是如此。我们不仅是朋友，还可以是最好的战友。”

祂诚恳道：“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加入我们的同盟，不要再尝试那样的危险的创造，甚至可能会导致你自己的陨落——协会，最高审判庭都会对你穷追不舍。我理解你的动机，百城，但现在可能不是最好的时候——”

“E。”他忽而开口，望着祂。E停了声音，眼神亦有些无奈。

“你又要说，我那时没有同情权天使，没有帮助你们了么？但，百城，我是个幻人，你再明白不过——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我不是说这个。”他摇头，面上也浮现一丝笑意，甚有解脱。

“还有，很抱歉，上次让你承受了那么大冲击——”

“没关系，我理解，真的没关系。”E说。

他沉默了，深深望着祂。

“抱歉。”他又郑重地说了一次。

E笑了。

“没关系，我说了。”祂伸出手：“我们是朋友嘛。”

手犹豫了片刻，终于伸了出去。E人身的手很长，但极瘦；祂的人身毕竟是个女子，而他是个高大的男子，几将祂的手包在了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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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要说什么呢？”E坐正了，望着他。祂这神情，比之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天使，更若个孩子。他见状，五味杂陈，面上却笑。

“我要说——”他顿了顿，微笑，果见E面露困惑：“你更喜欢山，对不对？”

“——对？”E有些狐疑：“这有什么关系呢，百城？”

祂抬起手，接住一片流光：“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因为这很美——”

祂看着他，笑着：“这是我能创造的仙境！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在这找到幸福。再也没有痛苦和悲伤了。”

他也露出微笑；但他永远不能像E般，在某个瞬间，无忧自在，仿山雾般穿行在林间。他的笑容中有种深水的沉重。

“不，我只是说，”他难得做了个小动作，放开那酒杯，将身靠在桌旁：“我喜欢海。”

这看上去是两个简单的声明；但忽然间，幻人们似乎明白了彼此在说什么。祂们互相望着，空中酝酿灵光，将转为言语。

“你一开始想要观察灰海，为什么？”

他首先开口，使E露出个复杂的神情。

“因为哪怕我最爱的不是海，我也想知道，使你们灵魂痛苦的原因是什么。”祂说：“权天使的陨落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引起任何哀叹。寰宇中的寻爱之人皆为之叹惋，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听着。

“但你永远不会想要亲自入内，对么？”

E蹙眉：“不要责怪我，百城。请你不要再这样做了，我绝无恶意！我——怎么能入内？所有敢于进入灰海的灵魂都被毁灭了，哪怕是拉斯提库斯也几不例外——”

“我这次就要进入灰海。”他说。

“什么？”E惊呼，酒水微动：“百城，别做傻事——如果你自寻死路，我就算告到审判庭，也会阻止你的——”

“不是自寻死路，E。”他平静道，对祂摇头：“我看到了希望。”

他示意E坐下，在这林间光影摇曳中，对祂说：

“诚然，灰海中蕴藏外界生灵皆厌弃的苦痛——死亡，绝望，疯狂，空虚，毁灭，无处不在，但同样也有别处不见的海量灵源。”

“灰海中的混沌同创造万界时的诸灵般，是不曾经过分割，凝固和着相的原始粒子，蕴含着最适宜创造拟态的灵源，而若能穿过灰海，将我的拟态覆盖其上，你可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么？”

“不仅灰海混沌中的绝望和苦痛也许能被改写，甚至，通过接触那尚不曾定型的灵，能覆写已定型的‘现实’，也尚未可知。”

“你知道我不得不去的理由——我的所有同族，我的战友，我的主君和我们的圣灵，都在其中——”

E睁大了眼。祂的神色惊讶，却也存在着一丝欣喜。

“——你难道要——”

祂不再说了。

“这可不能给审判庭知道。”E低声道：“难怪幻人协会如此记挂你的席位——难怪拉斯提库斯要求你活下来，难怪权天使保存的最后据点在灰海上！”

祂笑了：“但我不惊讶，真的，百城。我知道这是我们的能力，不管有多少人污蔑我们——幻人，在所有天使中，是最像造物主的——”

在祂们的梦中，祂们能真正改变一切——

祂道。没有回答，灵光泛起，装甲复而覆盖人身。酒水尚在杯中，那容器的外壳，却在随协约的破裂，而消散。

“时间到了。”

“诗王”柔声道，此番，再无狂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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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引着E，相反，向着海。

“你确定要走得这么匆忙吗？”

E问，祂的回答委婉。

“我不能在你的协约里停留太久。”

“看上去虽然我们达成了共识，但你还是很讨厌我，对吗？”E有些受伤：“我真的不明白——”

“诗王”转过头。

“如果你真的不明白，要不要去检查一下，你的代理在Project Earth1865把我的代理，那个小姑娘折磨成什么样了，好吗？”

“哈？”E愣了一下，继而发出惨叫：“啊！”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恰好有这个拟态的出入权，因为我在所有拟态里都会有代理——那姑娘与我命运相连——而正好，你可观测的这个拟态，由于你和你的代理之间的信息流，暴露在了审判庭的检索中，才让祂们抓到了我的把柄——”

“我真的不知道——”

“我没有在怪你。”“诗王”收了声，又笑了笑：“相反，说真的，我很感谢你。”

祂伸出手，示意E和祂相握，E做了。

两枚戒指在天使的掌间，E张唇。

“一枚戒指是我用于和那小姑娘交流的拟态开关。”“诗王”说：“另一枚是我给你的礼物。”

“我不能要这个。”E说。祂认出来了。

“拿着吧，反正你也无法直接通过此，获得协会的承认——否则祂们会怀疑你和我交往过甚，给你造成麻烦。今后我可能就会是通缉人物了。”

“诗王”笑笑：“不过，想必也不会持续太久。一个幻人，投身灰海，能有什么作用呢？只要我有段时间不出现，此事风波自平。”

“这只是个纪念而已。”

“诗王”的装甲已渐模糊。祂的手不再能合住那两枚戒指，尽数落在E掌中。祂修长的手指合住那一黑一白的双戒，白戒之上，横纹似海。

“诗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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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果我可以按照流程，选择下一任‘诗之王’，我也会选你。”祂说：“起码，你确实愿意用你的创造，来超越某种现实，不是么？”

“当然——”

E回答。

“但你也要努力啊，E。”“诗王”嘱咐：“天天待在你的仙境里可是成不了‘诗之王’的。”

“走着瞧吧。”祂开了个玩笑：“当你真正开启这席位的时候，你也会来到灰海的。”

“就像所有的灵魂都曾来自这海中般。”

“那我倒——”E本想说点什么，但看着祂的装甲渐渐消失，却换了个，祂更在意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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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会再见么，百城？”

E说，面容诚恳，那孩童般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伪装。“诗王”望着祂，最末，在虚幻中，点了头。

祂看见E眼中的泪光。

“如果我们去往同一个地方，终有一天会再见。”祂说：“当海和山再无分别，当爱笼罩一切时。”

E笑了。在祂渐归黑暗的视线中，看见的始终是祂的笑容。

“好！”E回答：“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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