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Sheep(野外的白羊)
从佛寺出来,沿原路返回过几处藏在路侧边的园林,拐过许多奔走给寺里送素餐的推车,终来到了“平价”售卖亭之前。过下午两点了,海英慈寻思再撑回学校亦不可能,便在景区的价格牌之间挑选起来:葱油饼便宜,六块,但一想来腻得就让人发怵。海英慈大学前教育心情太抑郁,浑身循环不畅,曾有严峻的体重焦虑,至今看到这饼干上一层金黄的油膜还抖三抖;冰棒,来月经了,吃不了。
“酸辣粉,多少钱一碗?”
正此时,身边走来一位老妇和随行大娘。老妇拿手一指,大娘便代而发问。
“四十。”
“多少?”老妇耳背,没听清,扯着嗓子问。此景在海英慈心里,却亦是她心中真相想法的写照;她默默走开了。
价格不忍卒听。
海英慈对自己的穷是有认知的。平心而论,她绝对不能说是当下意义上的穷(这三个月来她购买的墨水多到十年也用不完)——她只是在长远意义上穷而已。穷,也不对——搞艺术的,怎么能说穷呢?
这顶多叫清贫。
清贫有清贫的过法。四十块的面绝对不吃。她在小摊上再逛了会,就在准备喝杯能量饮料完事的时候,忽然瞥见摊位上的一处金黄的朦胧热气,喜悦之情澎湃骤升,箭步过去,情绪饱满地问:
“这个玉米多少钱?”
答曰:八块。顿时,一种闭环而天时地利的喜悦充斥了海英慈的全身。不一会,当她在这遍布已因游园已久面生疲态的成群旅客的小摊间找到了个对阳暴晒的位置坐下,咬下一口这溢价五倍的玉米时,她的眼顿亮,许多回忆涌上心头:海英慈记起幼时城市小区中那在学步孩童眼中一望无际的公园草野,柳树下浮叶旋流的人造溪流仿山中清泉,随时能走出会说话的鼹鼠青蛙。她记得跑过地上鹅卵石面的触感,仿真若走在那大河边的清滩,再往上,就到了山坡的草坪。一座人造小丘,如今想来定是没有多高的,但彼时爬坡的梯度几有那最拟真的美味奢华——她像在攀爬一座真正的山区草原,就像能在图画书中看见的雪山草地,山坡上,开满了杜鹃和紫荆,而有那么一株枝条格外虬曲的树,总在这宁谧灿烂的美景中诡谲地落在她视线中央,引着她向前跑。她攀过两道坡,来到那树枝婆娑缠绕的阴影下,看见它的树枝上的名字。
她念出来;带着这肉身之初最懵懂而受阻,也最无知纯洁的印象和无以掩盖的天生的喜爱,记下这种种姓名。自她极年幼时开始,她便对那承载了某些概念的语言和印象格外偏爱;那在最温柔的梦幻中告知了某种酷烈和诡谲的象形们。
那龙爪槐像是能长到天上去。
诚然,如今看来,它当然应该是较矮小的树了,一如她曾在规定固化的社会训练中曾经百计千方找寻的一寸脱离流浪般,都乃现世真物,粗糙顿错,其并无含义,若非是在她心中,有生化那一寸幽邃的锐利幻影,覆在她少年时曾以微笑和好奇注视过的景象上。
海英慈曾经酷爱流浪。不,她不喜爱需要宣传或积蓄才能达成的“诗和远方”,也不希望成为一个需要不断发声来证明自己的“垮掉的旅行者 ”。在那座寂寂无名的小城里,每天放学后她从学校走到书店,坐在那落灰的“百草园”中,用小偷般的手法撕开书的封皮,默默地阅读,或者疯狂地购买——她既不是一个守法的读者,也不是一个勤俭的规划家。她需要一种远离金钱和物质,同样远离危险和失去的感觉,而此事诚难两全。在绝大多数时候,无论海英慈在哪,她都是班上最邋遢的学生;她看上去没钱换洗衣服,然而却欠缺一种寒碜的谨慎,相反,挥霍的气息,无论再怎么掩埋,都很难被覆盖——很长时间来,她已经习惯了在这个她无法控制的世界中,极为纠结,再三犹豫地,用她所有的一切,来获得自己想要的那一种感觉。
(她在午休时翘出去,拿着本《昆虫记》,为里面的蜘蛛而心潮澎湃,痛哭流涕,然后睡在这无人经过的行政楼顶层,在六尊阶梯之间。她在小学等小车的石头上做作业,因为做得太快,同学撕了她的书。沿着空旷——对着这条大河支流的桥,她在晚风中行走,等待喧嚣停止,再回到她寄住的家中。她在山间游荡,走到那最终,她的狗死去的深林之中。)
不。她不想要危险——她不想要名誉——不想要经济的自由——她不想要手段——她想要一个结果——一个说不出口的结果。她相信,在如此多年中,因为这结果几是不可能,在她看来,也不应然的,因此她只能不断地围绕这一强烈而隐秘的愿望行走,并对着它演讲,哭叫,嬉笑——但不能提及它的名字。为了责任,为了谨慎,她仔细审视这个愿望的实质,对自己说:
对。像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满足?
(她已经挥霍了这么多,而欲望不是她想要的。)
像她这样——天资——起码是无用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有这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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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一滞,然后,在想到这件事时,忽然站了起来——手中还握着那跟玉米棒。
“姑娘,让一让。别砸到你了。”
她背后,小摊的老板抬声道,说的正是一口纯正京腔,于言语中平添 那几分亲近的意味。他正将一处遮阳伞撑在桌面上,伞杆因长,故可能掠扫过海英慈。
她依言别开了身,又听闻邻桌传来一声,劝阻老板的行为:
“老板,别撑伞了罢!有人也想晒太阳啊。”
此人也是个“老北京”,说京腔,语调里皆是友善,两个陌生人仿佛在好声好气地商量似的,老板却‘呵’了一声,此言间便顿时暗刺丛生,争锋相对了:
“嗐!这么晒,客人不来。我得做生意,我得吃饭啊!”
说罢,又是哼哧哼哧地一顿收拾。
声音还在继续。
“有人想晒太阳……”
“我要吃饭 !”
海英慈笑了,在伞撑起来,而那游客的声音消失前,一步踏入了阳光里。
人世难逢开口笑,到疆场彼此弯月弓。她心中忽而浮现此诗,过去三年,四年,七年——十二年的苦炼浮现心中,缓缓凝聚为眼瞳中锐利的锋镝——流遍了,郊原血。
这小摊处于植物园深处的三叉路口旁,再往上,则是“梁启超墓”和“孙传芳墓”。植物园里竟有这两人的墓,乃是她没想到的,但她却绝不是因那儿有墓地而对这林木夹道的上行山路心驰神往:她已走了两万步了,穿这双36元的八路鞋,如今足痛了,但放往昔,她必然是走要走到那处去的,因越过那被桃花林分割的草地,若通向白云间的郊道,不曾是她最向往的刹时幻境——她童年时在书里书外不断寻求地,仿若脱离此世这丑恶纷杂的种种感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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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不用了。海英慈面露笑容。她抬起手机,几想向HCILLUMNI——这个她方才认识,几不能称为朋友,却已托付了如此多真意的网友诉说这一结论:
二十四年了——
她终于不再需要三缄其口,默然躲藏!那漂浮于此世而行走于此世的方法已在她手中:
她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心里。
“……我想这就是‘黑城堡’没能尽言的结局。那时,我只能通过毁灭这个愿望来生存,如今不同了。”
“若现在,我再能重返黑城堡——不,那就不会是座城堡了。我会在更大的背景上实现它。”
“黑城堡于它自己而言,就是最完美的。”她心有余悸而感慨地写道:“它美得,悲伤得使人震撼,使人感到恐怖。”
“我很肯定那时死亡在对我说话,幸好,我牵住了它,拖着它往前走了。”
海英慈将这段思考发给了HCILLUMNI。她看着这些话,不禁微笑。天上的流云在灿阳中漂浮,她转而向大门走去。
然,此番直到她坐上回程的公交,HCILLUMNI都没有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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