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些在陽光下泛出虹彩的水滴、服貼著臉頰的幾絲黑髮、左肩下方被濡濕的襯衫出賣的小小的痣,以及咖哩麵包的香味,甚至是不遠處游泳池傳來的淡淡漂白水氣味,都連同這段記憶一起被摺進山下智久的大腦皺摺間,由海馬體為它們貼上「(二度)性啟蒙」的標籤。
從耳朵上緣感覺得到斗真的手的溫度,他們靠得那麼近,那瞬間,唯一萌生的念頭便是吻他。這個念頭使山下對自己更加怒不可遏。
「你的。」他把有點捏扁了的麵包塞進生田斗真手裡,盒裝牛奶放在洗手台邊,將一頭霧水的同學拋在原地,獨自奔回教室。
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然而世界表面看起來一如往常。
「怎麼了?」10分鐘後,斗真厚著臉皮在他隔壁位子上坐下來,帶著半盒牛奶,單手托著下巴,歪著頭打量山下智久。「剛剛幹嘛突然跑掉?」
「忽然想上廁所。」山下用吸管喝牛奶,努力想著對方制服長褲底下的腿毛,還有其他的更煞風景的東西。然而生田斗真的手懶懶地擱在桌邊,幾根修長的手指輪流打著神秘的節拍,隨著節拍他哼著不知所云的旋律,喉結上下起伏,一切交織成某種對山下而言近乎邪惡的氛圍。
「要不要來組個樂團?」在他努力把注意力從生田斗真的手上移開的時候,這句話就從舌尖上一躍而出。
「啊?我後來根本就沒在練吉他了。」斗真停下手上的節拍,賴皮地笑。他們當初還是一起報的吉他班,雖然提議的是他,但持續學下來的卻是被他拗著去伴學的傢伙。。
山下智久想了想,「你可以唱歌。」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著斗真的嘴唇,心裡努力想著那對過份可愛的兔子牙。
出乎他意料,生田斗真沒有笑著露出兔子牙,把他的提議當作玩笑;他仰頭把那盒牛奶喝乾淨了,然後問山下:「你知道班上有誰會彈鋼琴嗎?」
在浴室傳來的水聲裡,好像還夾雜著別的成份:早夏暖風的氣味、棉麻混紡的夏季制服觸感、吉他弦繃在指間的張力……
山下沒注意水聲什麼時候停止的,也沒注意到自己把對方蓋過的那件冷氣毯披在膝上。他臉紅不是因為這個,是忽然察覺到斗真身上散發著跟自己一樣的香味。他們聞起來就像同居中的戀人。
「肝功能好像相當好的樣子嘛。」能在這時候順利找到話說的,果然還是生田家的孩子。
山下一不小心就露出了「誰在跟我說話?」的表情。
「你喝得可真多。」生田斗真在那堆金字塔形的啤酒空罐前面蹲下,試著調整平衡感似地挪動罐子。其實他也多少有點尷尬。「現在完全看不出來呢,所以說,你的肝一定很好噢。」
直到這時候,山下才注意到斗真的頭髮很長,隨意用橡皮圈在腦後紮個類公主頭了事。從背面看,髮絲間隱約露出一截潔白的後頸,看著竟然有點女孩子氣。
髮絲擾亂了山下特別喜歡的肩線線條,但是那種斗真特有的身體緊張感,讓他的手臂姿勢一如既往。
他喜歡他,乃至於他的關節──聽起來簡直在變態裡都是稀有品種。
「昨天……應該沒有麻煩你吧?」說完,山下智久自己先笑起來。這話太違和了,就算有段時間沒見面,也不至於退化成這樣,他們之間從來不是要擔憂麻煩對方的關係。
氣氛一下子舒緩不少。斗真轉頭直視著他,像在考慮要不要坦承以告。「半夜的時候……啊,算了。」
「什麼?」
「沒什麼。」斗真打開茶几上的便利商店提袋,皺起眉頭。「……買這麼多……吃什麼好呢……」
山下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要罵我浪費。」原來只是遭遇選擇困難。這傢伙一直是這樣的,有時候需要別人站在背後推上一把。不過,一旦遇到執著的事情,他的態度又堅定得幾近偏執。
連這點矛盾他也喜歡,非常喜歡。
斗真用眼角看他。「別的不敢說,我保證你離浪費的境界非常遠。」
自認對他從來不小氣的人微微瞪大眼睛,手裡捏著那條煙灰色毯子,這才發現毯子的存在似的,心虛地把毯子捲起來放到一旁,但是嘴上反駁得理直氣壯:「我還沒有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啊?」
生田斗真坐在靠牆那邊的地上,慢悠悠地拆飯糰包裝。「剛好昨天來附近聽LIVE,現場太嗨表演一直加長,結果錯過了末班車。一大票人要去其中一個傢伙家住,我想他們肯定要喝到天亮,我還是算了。然後想起來你就住在這一帶的樣子……」
微妙地,連山下都能察覺到他在說謊。人會說謊各有理由,謊言的細節編織得越詳盡,反而完美得不像真的,也就代表被掩飾的真相更令本人無法坦率。
──斗真是來找他的?
──這種真相連山下都沒辦法直視。他看著手裡咧著嘴的咖啡空罐,「昨天醉成那樣,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應該沒說什麼奇怪的話吧?」雖然,再奇怪的話他都說出口過。
生田斗真又用那種「我到底該從何說起?」的表情盯著剩下一半的飯糰。光從表情判斷,他們簡直像是處在窮途末路的一對患難兄弟,天曉得他們的絕境正是彼此呢?
忽然間,山下覺得,自己寧可不要逼迫他到這般境地。「嘿,我說,那些喝醉說的話都算了……」
「她沒有跟我說很多──那位未緒小姐。」斗真打斷他,又在這裡停頓了一下。「老實說,我不知道……」他把捏成一團的飯糰包裝扔進牆邊的垃圾桶裡,準頭很好。又朝袋子伸出手。山下把另一罐即將恢復常溫的熱咖啡遞給他。不是黑咖啡,給他買的是加了糖和牛奶的咖啡歐蕾。
像是被這份微小的默契鼓舞了,斗真打開拉環,喝了一口,接下去:「我不知道,現在還沒辦法說明清楚,我也不能下什麼定論……但是,我那天聽到她說的話,心裡有一點……雖然我也覺得她滿好的。而且我沒有立場……」
心裡有一點……什麼呢?山下抿了抿嘴唇,終究放棄了追問。
「然後,昨天,你說了──雖然不知道醉了說的話是不是可靠──」斗真的視線從罐口移到茶几再移到沙發椅扶手上,就是沒有看他。「你說,你們分手了……」他的聲音變得很小,混在宿醉中的耳鳴裡顯得更恍惚。「我……有一點高興。」
他放下咖啡,用兩手遮著臉,似乎很羞恥的樣子,看起來可愛得不得了。「山下你可能會想,『這算什麼啊?現在告訴我這些。』我只是覺得……稍微有點明白了……」
山下智久趕在他停頓時說:「我沒那樣想!」最後,不得不追問:「你說……對什麼事有點明白?」
「那時候的……你的心情。」
也許這時候,理念上他應該過去給予擁抱或吻。但是山下智久對於目前的處境還一點真實感也沒有,他呆然望著對面差點就要貼到牆上去的傢伙,胸腔深處湧出一種融雪似的疼痛,為什麼呢?這時候不應該高興嗎?怎麼會有眼淚要冒出來的感覺呢?
沒有辦法控制。沒有辦法維持內心想扮演的帥氣形象。任憑控制力棄械投降,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就是有這麼喜歡他啊。姿態難看就難看點,無所謂,因為他就是有這麼喜歡他;即使破綻被揭穿了也無所謂,因為那是個名為生田斗真的破綻。多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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