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水田裡,從圍兜里抓起一把青苗,揚手拋灑,青苗歪歪扭扭落在泥水中。
日頭躲在灰蒙蒙的雲層後面。他的北面是一條石子路,通向鄂州縣城;東面、西面、南面,全是水田,全站著人,和他同樣的打扮,同樣的拋秧動作。如果沒有那些扛著片刀,在田埂上來回巡邏的士兵,這將是一副完美的田園風光畫:一個從陶潛詩句里幻化出來的場景,一個由農夫組成的世界。
他彎下腰。一隻拇指粗的螞蝗吸附在小腿上,吮吸著他的血液。他的左手拍打皮膚, 右手捏住鼓脹著的螞蝗,輕而易舉將螞蝗從皮膚上剝離。
他正在轉變成一個真正的農夫,由內到外。他應該對此感到自豪嗎?——這應該成為一個問題嗎?一個終日讀書的書生,比一個終身從田地裡刨食的農夫更高貴嗎?在遇見楊幺以前,他從未思考過這類問題。
“韋小寶!”那兵丁站在石子路上,喊他名字。“你就是韋小寶?王統制官召見你,跟我走吧。”
“哪個王統制官?”他問道。
“王貴!王統制官!”那兵丁氣呼呼地回答道,“趕緊上來!”
他跟著那兵丁進到鄂州城城東一間種滿松樹、杉樹幽靜庭院裡。
在一棟掛著“白虎堂”的兩層樓高的木屋前,他遲遲不肯進門。“這是商議軍機要事的地方,我這種級別的人不該來吧?擅自闖進去,要掉腦袋的。你讓王統制官出來見我。”
“看不出來,你還懂這個?”那兵丁笑道,“真要殺你,還用得著費這般力氣?快進去吧,王統制官在裡面等著你呢。”
密不透風的內室,王貴和二十來多個人圍坐在一張紫衫木桌旁,大部分人身上穿著岳家軍軍服,另有幾個人身穿紫色宦官服,頭戴方形冠帽。門口的衛兵通報韋小寶的姓名和所屬營隊,房間里所有人齊刷刷轉頭,打量著混身是泥的他。王貴讓他先站在一邊。
“周內侍,承蒙皇上厚愛,這面獎旗我先替岳元帥收下了,此刻他不在軍中,不在鄂州。”王貴勾勾手指頭,兩個衛兵走上前,收起桌面上一塊寫著“精忠岳飛”的錦旗。
“小心收好,這可是皇上他老人家的親手寫的。”被王貴稱為周內侍的宦官看上去六十歲出頭,額頭上的皺紋很深,說話時帶著一嘴令人倍感親切的京西北路口音。“三個月前,剿滅洞庭湖的農匪,岳元帥居功甚偉,這旗子是專門表彰他的傑出貢獻的。岳元帥為朝廷除去一樁心腹大患,皇上很是感激——話說,岳元帥他去哪了?怎麼會不在軍中呢?那你們的農業生產怎麼辦?誰來主持?雖說現在不用打仗,但眼下剛開春,正是農種時節,你們岳家軍不能光指望從朝廷拿糧餉,得自己種糧食——這也是皇上他老人家的意思。岳元帥不會是隨著性子,躲著不見我吧?岳元帥心性灑脫,我不是不知道。”
“周內侍說笑了。”王貴說道,“岳元帥去江南西路的廬山了,此刻真不在軍中。”
“不管真在假在,反正我該回去向皇上復命了。小黃子——”周內侍的右手平舉在半空中。等了片刻,無人上前。
“黃彥節!”他再次厲聲喊道。站他旁邊的一位皮膚白嫩的少年,趕忙伸手扶住周內侍的右手。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機靈?你記住了,你就是小黃子,小黃子就是你,哎——”他在少年的攙扶下走到門口,轉過身對眾人說道:“各位,不必相送,告辭。”
王貴站在門口,對著遠去的周內侍背影,冷笑兩聲:“朝廷不願給咱們發糧食,讓咱們岳家軍自力更生,卻有閒糧養這群沒卵蛋的閹貨。”他領著眾人走回桌旁,說道:“咱們繼續討論剛才的問題:該不該接收那幫人?”
房間頓時熱鬧起來。二十多位將領交頭接耳,侃侃而談。直至和王貴對坐的張憲猛地一拍桌,房間才復歸平靜。“那幫子怪物吃過人!”張憲說道,“你們肯定也聽說過,忠義社的那幫怪物,吃過人肉!咱們岳家軍總不能什麼怪物都收留吧?”
“張將軍,說的好像你沒吃過人似的?” “牛皋!你非要和我抬槓是不是?我張憲的營隊從沒吃過人!”
“算了,再吵幾天幾夜也吵不出個結果。還是等岳元帥回來,讓他自己定奪吧!”王貴站起來,領著眾人走出白虎堂,走出這座樹蔭蔽日的院子,來到庭院外牆旁一間破敗的馬廄。
幾十個衣衫襤褸,被繩子捆縛住雙手的男人從地上爬起來,其中行動最快的四個人,跟著一位壯漢,朝王貴他們走過來。
“梁興梁義士,收編一事,我們幾個人討論了很久,認為此事事關重大,應該讓岳飛岳元帥親自決定接不接收你們。”王貴朝那位領頭的壯漢行了個拱手禮。
“我們兄弟從齊國一路風塵僕僕來到鄂州,誠心投靠你們岳家軍,你讓我們再等等?我們兄弟幾個餓得不行,再等下去要餓死了!你好好看看我這幾個兄弟,”梁興扭動身軀,指著站他身後的幾個人——正是這時,韋小寶看清楚其中一個滿頭亂發,活像個乞丐的中年男人的臉龐。姑父,他險些叫出聲來。
“——你們岳家軍就這樣招待我們的?”梁興舉起雙手,展示手腕上的麻繩,“咱們不是一路人嗎?你們殺金人,我們也殺金人,只不過我們沒你們運氣好,沒被朝廷養著罷了。”
“梁興!”張憲邁出一步,“梁興,我問你,你可認得範登?”
“認得!怎麼不認得?!”梁興笑道,“他也是忠義社的嘛,都在太行山一帶混的。”
“那你有沒有跟範登一起吃過——”
“別說了!”王貴打斷道,“這事就這麼定了!梁義士,我立即吩咐人為你們解開手上的繩索,至於你們的兵器嘛,暫不能歸還;食宿的問題你們用不著擔心,我這就叫人去給你們拿美酒美食來,你們安心住下,等岳元帥回來。”
岳飛歸來那天,王貴在岳府向岳飛彙報工作,韋小寶本想離開,岳飛讓他留下來。他躲在一面屏風後旁聽。半個時辰後,王貴離開,岳飛遞給韋小寶一封書信。
“王貴一直不肯給我看這信。他說這是軍事信件。”
“什麼軍事信件?王貴這人就是膽子小。”岳飛說道。
韋小寶顧不上回答,低頭讀信。是養父的筆跡。信上只有兩百來字,大意是請岳飛照應韋小寶。
“小寶,原來你一直在我軍中,怎麼不早點來找我?我本可以給你安排個美差。”
韋小寶抬頭,直視岳飛的雙眼。如果咱倆調換一下身份,我是統帥全軍的韋元帥,而你是我帳下的一個低階士兵,一個無名氏,你會來找我嗎?“——我不明白,”他岔開話題,“我養父這信上說,他又當上了資政殿學士——這怎麼可能?官家當初不是說‘永不復用’嗎?”
“官家的話,你聽聽就行了。”岳飛說道,“你養父復官這事,我恰巧知道一點內幕。”
“什麼內幕?”
“金國皇帝吳乞買和金軍副元帥完顏宗翰相繼病死,完顏昌上台,如今金國的戰事方略,全由完顏昌一個人說了算——”
“完顏昌!我養父囚困金國的那些年,完顏昌三番五次勸我養父當他的參謀,我養父一直不肯答應。”
“是嗎?”岳飛猶豫片刻,說道:“近日,完顏昌派遣使者來臨安,說是來和談的,還在皇上面前講了一通‘南歸南,北歸北’的鬼話。”
“這是我養父的主張!”韋小寶叫喊道,“完顏昌在貫徹我養父的主張。”
“金國賊人的話,聽聽就行了。背地裡怎麼做的,誰知道呢,人不都這樣嗎?”岳飛說道,“話說回來,你養父復官,肯定跟這金使有關。當初你養父被罷官,‘永不復用’的昭告天下皆知,如今官家又讓你養父復官——雖然只是一個閒職,瞎子都看得出來,你養父又得寵了。你養父家的門檻肯定要被人踏爛,給他送禮得先排隊。——你養父寫的這份信,讓我關照你,小寶,即時咱倆不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光憑你養父的這封信,我也得把你當寶貝一樣供起來。”
“我養父他此刻在哪?”
“在臨安。金國的特使也還留在臨安沒走。”岳飛說道,“我這兩天也要動身去臨安,官家說有要事跟我商量——哼,能有什麼事?本來我還想在我廬山上新買的別墅多住幾天。小寶,你跟不跟我一起去臨安?”
這算什麼問題?他不去臨安,難道留在這裡?我要去臨安,他對岳飛說道。
和他們一起去臨安的,還有姑父王繼先。最終,岳飛收編了姑父和他那一幫忠義社的夥伴。“哪有將軍嫌自己兵多?”——岳飛這一句話,讓的忠義社的社員穿上了岳家軍的軍服。
一路上,姑父屢次辯白,他洗了很多遍澡,韋小寶對這話很是懷疑,姑父身上始終散髮著令人不安的腥臭味;姑父總不肯用發簪固定頭髮,借以遮擋臉上的刺青,韋小寶不忍心提醒姑父:越是遮掩,越引起別人窺探的興趣。
姑父告訴韋小寶,一定要帶他見趙構,他要為皇上獻上一個能夠定國安邦的計謀。
到臨安城後,岳飛一行在皇宮門口等候。沒一會,幾個宦官小跑著過來,說皇上已經接到通報,知道你岳元帥來臨安了,請立即進宮面聖,同行的韋小寶,也跟著一起進來,其餘人等一律原地待命。
我也去?韋小寶頗感吃驚。
韋小寶和岳飛跟著宦官,走過皇宮廣場,來到大慶殿門口。
一個身紫色穿長袖官袍的中年人,抱住宮殿前台階旁的一隻石獅子,不肯撒手。“皇上,我是忠臣!我是忠臣呀!我對大宋赤膽忠心,請皇上明鑒呀!”他喊道。他的一左一右各站著兩位宦官。
“張邦昌,我可提醒你,馬上就過晌午了,到時候你再上吊自殺,可就要變成厲鬼了。”一位少年宦官說道。
“皇上,臣一片忠心,怎麼就落得這樣的下場?臣心有不甘吶。”張邦昌喊道,“皇上,你一封書信召臣入宮,臣二話不說就來了,如果我對大宋有二心,還會來自投羅網嗎?”
“張邦昌,沒想到你死到臨頭還糊塗著呢。皇上賜你自盡,自然有他的理由。誰讓你管不住你胯下的那玩意呢?太上皇的女人你也敢碰……”
“我沒有!我沒有碰呀!謠言!都是你們這些閹人散播的謠言!”
少年宦官朝遠處揮揮手。三個帶刀侍衛走過來,分別抓住張邦昌的雙手雙腳,抬著他往大門口走去。
“趙構,你是皇帝,我也是皇帝。我和你是平等的。”張邦昌扭動四肢,企圖從侍衛的手上掙脫。
“你算什麼皇帝?你的皇帝的是金國人給你封的,我大宋可不承認。”少年宦官譏誚道。
“趙構,我還當過高麗的皇帝!”張邦昌對著天空大喊,“你是皇帝,我也是皇帝。宋太祖尚且不殺後唐國主李煜,你趙構違背祖法,將來有何顏面見你的列祖列宗啊……”
張邦昌的叫喊聲越發渺遠。
岳飛和韋小寶在一間幽暗的客廳里見到了皇上趙構。趙構坐在太師椅上,身穿素縞,頭戴白色孝帽,半張臉隱沒在黑暗之中。
皇上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人,正彎腰點燃檀香,將插檀香的玉爐挪到一邊,又將桌上零散放著的奏折摞成一堆,做完這些,他回過身來。韋小寶看清他的臉,認出他是以前在岳家軍見過幾次面的衛茂恂。他身上穿的那套黑色宦服,讓韋小寶大感意外:沒想到這人也是個宦官。
“岳元帥,你我這次是私人會見,君臣之禮就免了。”趙構擺擺手,像是在趕走一隻看不見的蒼蠅,“你收到我送給你的錦旗沒有?”
“收到了。臣岳飛愧對皇上的誇獎。”
“岳元帥,你平定洞庭湖匪患,功勳卓越,一面錦旗,實不夠表達我對你的感激。”趙構說道,“我聽說楊幺手下的農匪有三十萬人之多?這些農匪,有不少被你收編了吧?你們岳家軍現在有多少人?”
“七萬人是有的。”
“七萬人……快要趕上韓家軍的人數了。”趙構念叨道,“岳元帥,你比我大不了幾歲,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著實了不起。有傳言說,你自比太祖,說全天下的人,三十來歲就當上節度使的,只有太祖能與你一比。”
“皇上,那是臣酒後胡言,當不得真。”岳飛立即跪倒,撅起屁股,雙掌和腦門貼在地上。
“岳元帥,我敞開天窗說亮話吧,朝廷里有不少大臣對你有意見。瞧這桌上的奏折——”趙構拿起擺在最上面的一本折子,“看看這幫人怎麼彈劾你的——‘凡岳家軍所至,百姓或被驅虜,或遭殺戮’——”他拿起第二本折子拉開,繼續念道:“‘百里絕人,荊榛塞路’——這也是說你岳家軍的——”他拿起第三本折子,低頭閱讀良久,“這人說得更嚴重,說你岳家軍為禍一方,以致‘野無耕農,市無販商,城郭隳廢,邑屋蕩盡,而糧餉難於運漕’。”
趙構放下手中奏折,盯著伏地跪拜的岳飛說道:“岳元帥,你起來,對這些彈劾,你可有話要講?”
岳飛挺直上身說道:“皇上明鑒,這幫窮酸文人,根本不懂帶兵打仗的難處。說我岳家軍為害一方,那韓世忠呢、劉光世、張俊呢?他們就不為害一方?!”
“岳元帥,稍安勿躁。我這還有一封汪藻那傢伙給我的奏報,裡面對你的指控更為激烈——我並不全然相信這奏報里的話——但既然他指名道姓地點你岳家軍的名字,我想應該讓你知道這裡面寫了些什麼——韋小寶,你來讀讀這上面的內容。”
韋小寶上前一步,接過奏折,一字一句念道:“‘何謂軍中之冒請,朝廷不得已而取民之財,當一銖一縷一粒以養戰士。今一軍之中非戰士者率三居其二,有詭名而請者,一人而挾數人之名是也,有以使臣之名而請者,一使臣之俸實兼十人戰士之費,而行伍中使臣大半是養兵十萬而止獲萬兵之用也,有借補官資而請者,異時借補猶須申稟朝廷謂之眞命,今則一軍之出四方遊手者無不竄名軍中,旣得主帥借補便悉支行祿廩,與命官一同無有限極。訪聞岳飛軍中,如此類者幾數百人,州縣懼於慿陵,莫敢訶詰,其盜支之物至不可勝計,不惟是而已。’”
“冒請軍糧俸祿,這可是不是小事。岳元帥,你站起來,”趙構起身走到 岳飛身邊。“岳元帥,如今你身居高位,必定有許多宵小之輩巴結你,腐化你,你可要經得起誘惑呀!”他拍拍岳飛的肩膀,忽然轉過頭,大聲呵斥站在一旁的衛茂恂:“衛茂恂,你給朕跪下!”
衛茂恂“撲通”一聲跪倒。
“衛茂恂,朕派你去鄂州巡檢岳家軍的賬務支出,讓你去整頓軍紀,不是讓你去當碩鼠的!”趙構漲紅著臉說道,“你以為朕不知道你乾的好事?朕的耳目多著呢。來人!”
剛才進屋時負責搜身的五個禁衛軍一擁而入,將衛茂恂死死摁在地上。
“皇上,臣知罪了。”衛茂恂半邊臉貼在地上,口齒不清地說道,“臣有罪,臣沒能抵御住岳元帥的金錢攻勢,臣愧對皇上,臣辜負了皇上的厚愛,臣只求一死。”
“將此人移交吏部。”趙構冷冷說道。他轉過身,直視著岳飛,“岳元帥,你對朕是何心意?”
岳飛再次跪拜在趙構腳下。“臣岳飛盡忠皇上,任憑皇上調遣。”
“有你這句話,朕放心了。”趙構說道,“岳元帥,你剿匪有功,你要我怎麼賞你?給你加官一等,你看如何?”
“臣是個武將,皇上真有心賞賜,那就多給臣一些兵將吧。”
“給你兵將?”
“求皇上將劉光世手下王德、酈瓊領導的兩支軍隊劃分給臣。”岳飛說道,“他劉光世一個紈絝子弟,只會吃喝嫖賭,哪裡懂馭兵之道?這兩支軍隊放他手上,發揮不出效用。”
“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張浚的主意?張浚也跟朕提起過,想將劉光世的兵,劃分一點給岳家軍。”見岳飛低頭不語,趙構繼續說道,“岳將軍這是看上這兩支營隊的武器了吧?王德手下兩千多人的’長槍’營,酈瓊手下四千多人的‘神臂弓營’,武器配備是大宋最好的。說起來,這兩樣武器都是我親手設計的,設計的圖紙都流傳到蒙古國和金國去了,他們的人也在用。”
岳飛默然無語。
“既然岳將軍開口了——王德、酈瓊這兩支營隊就歸你岳家軍吧。岳將軍,你退下。”趙構說道,“韋小寶,你留下,朕有話問你。”
房間里只剩下韋小寶和趙構兩個人。
趙構坐回到太師椅上,低下頭去。他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孝帽跌落在地上。韋小寶大著膽子瞄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眼睛是閉著的。
“韋小寶,你跟著岳飛一起到洞庭湖繳過匪。”不知過了多久,趙構開口說話了,聲音低沈而含混不清。
“回皇上,是的。”
“你對這些農匪怎麼看?說說你自己的看法。”
“我自己的看法?”韋小寶說道,“我沒有自己的看法。”
“撒謊。你只是不敢說罷了。這幫農匪的頭子楊太——你聽說過沒有?很是能蠱惑人心。”
“回皇上,臣跟這楊太——紅巾軍都叫他楊幺——跟這楊幺有過一次交談。他跟臣講了許多話,臣並不贊同。”
“他跟你說什麼了?”趙構猛地仰起頭,“楊幺跟你說什麼了?你一字一句如實復述一遍。”
“一字一句?”韋小寶皺起眉頭,“臣的記性……記性……”
“一字一句。慢慢想。”趙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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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蔚藍得近乎透明。河岸下游停著一排竹筏,筏子上的魚鷹陸續鑽入水下;一艘樓船、兩只艨艟停泊在碼頭岸邊,每艘船的桅桿上各插著幾面繡著“金”字的三角旗,甲板上站立著三兩個穿著鎧甲的金國士兵。
韋小寶收回目光,注意力轉移到身邊的這三位中年男人身上:秦會之和王倫站在一起;金國特使張通古站在下一級台階。
“從這武林門順流而下,不多時就能到海上。”他的養父秦會之說道,“話說,為何張相公執意要走海路呢?海上風浪多,船隻行在上面,極容易傾覆,這我是深有體會的,如果走運河——”
“秦相公,雖然運河上面的風浪小,但卻比海路更凶險。走運河,必然要經過齊國,一進齊國,那可真是生死難料——打劫的強盜太多了,太多了!”
“齊國的治安,竟然敗壞到這等地步了麼?”秦會之說道。
“秦相公,不瞞你說,劉豫那傢伙當上皇帝後,一味窮兵黷武,齊國百姓怨聲載道,能跑的,攜家帶口往我們大金跑了;不能跑,又不願意當壯丁的,只能當小偷或強盜,秦相公、王相公,你們想想,百姓種不了地,做不了買賣,還怎麼活下去?”
“如此說來,這劉豫雖然和我宋國那些好戰的軍閥互相攻伐,其實是一個鼻孔出氣,都是百姓的敵人。”王倫說道。
“正是。苦的都是百姓。”張通古感嘆道,“好在金宋兩國和平在即,百姓終於得以喘息。”
“張相公,眼下局勢未定,所謂的和平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秦會之說道。
“是,秦相公說的極是。”張通古說道,“完顏昌在我大金朝廷的勢力並不穩固,因他主張與你宋國議和,好多人罵他是你秦相公收買的細作。”
說到這,張通古和王倫同時笑出聲來。
“秦相公,王相公,等我的好消息。我這次帶來的是教主道君皇帝的死訊,下一次再來宋國——再來江南,不管是宋國還是江南吧——我可能會帶著他的梓宮和大金皇帝親手寫的詔書來,到那時候,只要你宋國肯向我大金稱臣,我大金必定不會主動發兵進犯你宋國,天下終得太平。二位,告辭。”張通古彎腰鞠躬。
秦會之和王倫鞠躬回禮。張通古轉身面對樓船,剛抬起右腳,又回過身來。“對了,還有一事,我想應該事先知會兩位一聲,也請兩位將我說的這消息轉告貴國皇上:假如宋國向我金國稱臣,我大金願意更改國號——
“你大宋不是一直不喜歡我大金的國號嗎?坊間有流言說,在陰陽五行裡,大金克大木,我大金是終結你的大宋國祚的天選之國。日後你宋國再向我金國稱臣,我們也不佔你們口頭上的便宜了,我們改稱自己為‘中國’。”
“中國?”王倫和秦會之對視一眼,王倫說道。
“沒錯。私底下,我們常常把你宋國叫做江南,你們叫我們中國,既然大家都不願意喊對方的國號,那乾脆都改過來算了。我和你們的皇上私底下也講過金宋兩國在非正式場合改稱國號的事,他對此很是贊同,還答應了我會在朝廷里推行新的國號叫法。”
從武林門碼頭回臨安縣城的路上,韋小寶和秦會之騎馬緩行。養父忽然問他:“小寶,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今天一整天你都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老是走神。你當上了官家欽點的隨軍轉運使,從一介布衣變成朝廷重臣,一般人想也不敢想,怎麼反倒愁眉苦臉的?難道這次做官,不是你自願的,不是你那三個願望之一。”
“三個願望?——這跟三個願望無關。”韋小寶連連辯解道,“明面上,官家讓我去岳家軍當轉運使,好像是升我的官,實際呢,官家利用了我和岳飛的關係,更何況這次上任,我是去給岳飛帶壞消息的,官家是在將我架在火上烤呢。”
“岳飛這人行事乖張,絕非善類。”秦會之嘆氣道,“我不喜歡你和他混在一起。”
“我這發小就是脾氣暴烈一些,人其實是很好的。”
韋小寶和秦會之回到臨安城的家中。一進門,王媽媽便責怪他們父子倆:“天黑了才曉得回來。晚飯早就給你們做好了,還另外熬了豬雜湯。”
“豬雜湯?”韋小寶撇嘴道,“我最不喜歡吃豬雜湯,不喜歡吃豬肉。”
“為什麼不吃?你以前嘴沒這麼刁。”王媽媽說道。
為什麼不吃豬肉?他問自己。
養父被罷官的那些日子從記憶中湧現,鮮活熱辣。
那時候他們飼養過一隻豬仔,個頭小得能被捧在手掌里,渾身黑不溜秋,跑起來憨態十足。然而沒過多久,他對豬仔的愛消失了:當他發現王媽媽將豬仔放進家裡的茅坑,而那頭小豬仔歡快地拱食他們一家三口的便溺。
自此以後,他再不吃豬肉製品。
“傻站著乾嘛?你不喝湯,那把你的那份給你姑父。”秦會之吩咐道,“去叫你姨媽吃飯。”
韋小寶敲門進姨媽的房間。五十來歲出頭,頭髮卻近乎全白的姨媽俯著身子研究桌上的一副山水畫,全然沒注意到身後的他。他輕輕咳嗽一聲,姨媽回過頭來。她長著一張並不算俏麗的臉——就算時間倒退三十年,她也算不上是美女,但正是從這張五官並不精緻的臉上,韋小寶見識到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一種使人同時聯想到柔美和果敢的力量,他很難從這張臉上移開目光。
“姨媽,該吃晚飯了。”韋小寶說道。
姨媽的雙手壓在桌上,避開攤開的畫紙,用手臂的力量撐起下半身。她的膝蓋不好,每次坐下和起身都要這樣小心翼翼。
“姨媽,明天一早我就要去岳家軍上任,外甥有件事想求求你。”
“什麼事?”
“姨媽,你易安居士的名號天下皆知,人人都知道你詩詞寫得極好,連我父親秦會之也誇你——他可不常誇人。姨媽,我想請你賜副墨寶,寫首詩詞給我。”
“你說什麼胡話,寫詩豈是想寫就能寫出來的?有時候光是煉一個字就要花上好幾個月的功夫呢。我沒那個本事,給你在一夜之間寫首詩詞出來。”
“姨媽,我的意思我這有一首詞作,別人寫好的,你疼抄一遍給我就行。”韋小寶遞給姨媽一張信紙。
“你早說嘛,不過是抄寫一遍而已。”姨媽低頭看紙上的詩句,眉毛漸漸擰到一起去了。“這《滿江紅》是誰寫的?又是為何人而寫?”
“不知道誰寫的,可能某個好事之徒寫出來的吧。”韋小寶說道,“這詞句中所說人物,是我的好朋友岳飛,他久聞姨媽大名,很是仰慕姨媽你呢。我想著讓你幫我把這首佚名人的詩作謄抄一遍,作為禮物送給岳飛。”
“小寶,你怎麼也乾這種溜須拍馬的事情!”姨媽的臉色變得鐵青,“你父親平時怎麼教導你的?”
“姨媽,你誤會了。我不是要去討好我的發小。官家剛封我作他岳家軍的轉運使,專事監督他岳家軍的紀律,說起來,是他要討好我還差不多。我這等舉動,只是出於朋友間的友誼。”
“那我更不能寫了!”姨媽講信紙扔到地上,“你這好朋友壞事做得太多,百姓痛恨得牙癢癢。我不為這樣的人寫字——小寶,難道你沒有聽說過,百姓人給你這好朋友編排的那個段子?——說他岳飛是豬精轉世,來世上是為閻王收小鬼的,日後肯定不得好死。”
韋小寶愕然得不知如何作答。沈默良久,他聽見王媽媽呼喊他和姨媽的聲音。“岳飛他人不壞的。”說完這句,他匆匆離開姨媽的房間。
一夜無眠。窗外的天空蒙蒙亮,韋小寶起身下床,走到客廳,發現養父秦會之的房間里亮著燈。姑父王繼先和養父圍著床前的一張方桌對坐。桌上放著兩只竹筒和一攤白色粉末。
“秦相公,我一輩子都在跟藥材打交道,我家那黑虎丹,你也吃過的,你就說有沒有用?我用藥的水平,誰敢懷疑?這神藥夏枯草是我機緣巧合之下發現的。”王繼先從竹筒里抓起一把白色粉末,說道:“有了我這神藥夏枯草,咱們大宋還怕他金國?直接跟他們乾!”
“姑父,宋金兩國很快就議和了,不打仗了。”韋小寶撮起白色粉末在指間碾碎,放鼻下聞了聞,腥臭味直衝鼻腔。“姑父,你怎麼專門賣起藥來了?”
“這不都得怪你?”姑父偏了偏頭,用那雙鬢角滿是魚尾紋的眼睛打量韋小寶。“要不是你,我的醫館會被當官的一把火燒掉?我傾家蕩產,淪落到現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不賣藥,怎麼活下去?怎麼把我的家產掙回來?”
“王醫生,”秦會之說道,“如果這夏枯草真有你說的那般神奇功效,我秦某人願意為你向官家舉薦你。”
“這就對了!我要面見皇上!”姑父咧嘴笑了,“我這化腐朽為神奇的夏枯草,用法和用量只有我知道,而且也沒幾個人知道這夏枯草長在哪裡——韋小寶他姑媽是知道的,”他抬起頭,冷冷瞥了韋小寶一眼,“他姑媽已經死了——秦相公,一定要讓我見皇上,除了我,沒人會用夏枯草,沒人找得到夏枯草。”
和養父秦會之、王媽媽、姑父王繼先、姨媽李清照一起吃完早飯,韋小寶騎馬離開養父的宅院。
一路快馬加鞭,他在宣州趕上了岳飛的大部隊。
“小寶,我早早接到你來我岳家軍赴任的消息。”岳飛笑道,“從今以後,我得求你嘴下留情,不要在官家面前說我的壞話。”
“所以你是故意在這等我?”
“算是吧。”岳飛說道,“等你的同時,我在宣州物色合適的房產和商鋪,看到合適的就買。”
“你還買房子呢?”韋小寶吐了吐舌頭,“我看過你申報給朝廷的財產記錄,你都已經買了一千多畝旱地,七百多畝水田,外加四百多套各地的房產和商鋪。再買下去,全大宋都向你一個人交租了。”
“你不懂。”岳飛說道,“小寶,你買房了嗎?”
“沒有。”韋小寶回答道,“對了,岳飛,有一件事是官家托我傳話給你的,只有口諭沒有手諭。”
“什麼?”
“劉光世手下的那兩支營隊,可能不給給你了。”韋小寶說道,“王德、酈瓊向官家上書,不願意被分到岳家軍,官家讓我轉告你一聲,淮西合軍一事,暫緩執行。”
“暫緩執行?官家口口聲聲答應了我的事,如今想耍賴了!這不是故意羞辱我嗎?”岳飛猛地一下站起來,“這個官我不做了還不成嗎?來人!筆墨伺候。”
岳飛將寫好的奏折遞給身邊的王貴。“這封辭呈,即刻送到建康去。”
王貴顫抖著雙手,說道:“這使不得,使不得——岳爺爺,你這是要去哪?”
岳飛早已翻身上馬,一百多個親兵圍聚在他的身後。“回廬山區。”岳飛說道,“軍機大事,豈是兒戲,管家說話出爾反爾,我這岳少保還怎麼當下去?不當了!不做官了!我回廬山給我娘守孝去。我這三年的守孝期還沒滿呢。”
“岳將軍,岳元帥,岳爺爺,咱們起碼等這辭呈到了建康,皇上批復了之後再走吧?”王貴哀嘆道。
岳飛和一眾親兵早已走遠,身後捲起一溜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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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從幸建康,以王德、酈瓊兵隸飛,詔諭德等曰:聽飛號令,如朕親行。---《宋史》
2.茂恂往岳飛軍前撫問,受饋過數,內批降黜,輔臣進呈,上曰:受饋過數,宜坐以髒罪,今降官,已是寬典。須當逐之,使為外任。---《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3.岳微時居相台...嘗密謂之曰:君乃豬精也,精靈在人間,必有異事。---《夷堅甲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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