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二十四年,韋小寶從沒見過這樣一場大雪。北風呼嘯,雪花成團成片飄下,整個天地間充塞著細碎的白影。
韋小寶和姑父、姑姑三個人圍坐成一圈,擠在房間角落里。中間擺著一個陶土做的烤火盆。他們的胳膊緊貼在一起,盡量不讓炭火上的熱氣從他們之間的空隙中溜走。
“金國人會妖法,這雪是他們作法求來的。如果不是這場雪,他們進不了汴梁城。”姑父說道。
“你沒聽人家說?金國人只是佔領了咱們汴梁城的外城,內城他們還進不來。”姑姑小聲說道。
“進不來?”姑父嗤笑道,“內城城牆也就不到兩層樓高,我不要梯子都可以爬得上去,那幫金國人會爬不上來?更別說,水門城的城牆缺了一個大口子,直接走進來就是了。”
“那你說,金國人怎麼還不來?這一天天的,我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我怎麼知道?”姑父瞄了一眼韋小寶,“你侄子跟金國的頭頭打過交道,你問你侄子。”
韋小寶假裝沒有注意到姑姑的視線,一言不發地望著跳動的焰火。她指望他說出什麼來呢?她想聽到他怎樣安慰她呢?
“郭相公不是訓練了幾萬六甲神兵嗎?莫非他們此刻又打回來了,這才讓金國人進不了城。”姑姑說道。
“還郭相公呢?他郭京就是一畜生!”姑父罵道,“吹牛皮他郭京是數一數二的,真刀真槍打起來就是一個繡花枕頭。”
他出征遊街那天,你不也去給他助威了嗎?”姑姑說道。
“我不是去助威,我是去看熱鬧。”姑父說道,“我學過麻衣相法,從面相來看,我早就看出他郭京是個大奸大惡之徒,是個騙子。你們呢,一口一個‘郭相公’、‘郭將軍’,叫得比親爹還親!還說什麼——還說他是李廣在世。”
“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姑姑說道。韋小寶的右胳膊傳來一陣抖動。姑姑整張臉埋在手掌里,肩膀微微聳動著。她放下手掌,臉上出奇得平靜,雙唇卻在無聲地上下抖動,彷彿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王繼先,你是醫生,你說,有什麼藥是吃了就死的?砒霜是不行的,砒霜太苦了。我和你們說過吧——十二歲那年,我有一個大我兩歲的堂姐,出嫁的當天晚上,男方家嫌棄她下面沒見紅,第二天一大早,又用那頂接她過門的大花轎,送她回娘家,我那可憐的堂姐,一回家就被他親哥哥用鞭子吊起來打,打完又把她關進牛圈,後半夜,她從牛圈里溜出來,來我家。那天我一個人在家,堂姐和我聊了大半個晚上,我熬不住,先她睡了,醒過來時,她已經死了。怎麼死的?我不記得了,肯定不是上吊死的,只記得她躺在床上,就那麼躺著——我跟你們說,我現在還記得堂姐死時那副樣子,睡著了似的,臉蛋粉撲撲的,嘴唇鮮紅,真是說不出的好看。‘死人怎麼會這麼好看呢?’——當時我就這麼想。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來,那天晚上,堂姐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姐妹,咱們一起死吧’,這話是我過了很久才想起來的,一旦想起來,就再也沒忘記。如果那天我沒睡著,我堂姐就不會死了吧。
“我們一起死吧——”姑姑說道,眼眶里盈滿淚水,映照出炭火的殘影。姑姑說話時嘴角帶著笑,這笑容讓韋小寶毛骨悚然。“我們三個人一起死,反正等到金國人進了內城,大家都免不了一死。”
“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了,我求你了。”姑父臉色陰沈,反復揉搓雙手。
“他們會屠城的呀!王繼先,會屠城的呀!”姑姑哭道。
“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你說話。”姑父壓低嗓音說道。
第二天上午,姑姑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蓮子湯伸到韋小寶面前。“趁熱喝了吧。”姑姑說道,“這蓮子本來是用來當藥材賣的,我和你姑父平時不捨得吃,現在都這時候了,再留著也沒什麼用了。”韋小寶接過湯碗,正要喝時,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姑姑說的那番話,手一抖,差點將蓮子湯潑到姑姑胸口。
“姑父喝了嗎?”韋小寶瞧了瞧眼碗里的蓮子湯,又瞧了瞧坐在桌邊的姑父。
“早喝完了。”姑父亮出碗底。
韋小寶這才一口氣喝掉碗里的小米蓮子湯,嘗起來雖然有些不新鮮,但不像是加了毒藥。
“怎麼開門了?”韋小寶問姑父。
“不開門怎麼辦?”姑父沒好氣地回答道,“不開門做生意,我們吃什麼?我倒是想學人家,大門一關,躲在家裡,那也得有家財才行,誰叫我我攢了半輩子的家財,被人家一把火燒掉了。”
韋小寶走出姑父家的醫鋪。
風雪完全止住了,街道比平時更顯靜謐。地上鋪著一層積雪,白亮得有些晃眼。陽光從雲層傾瀉而下,灑在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身上。街角處賣餛飩的王老伯像往常一樣,站在用竹篾兜住的灶台旁舞動鍋勺,三個濃妝艷抹的男人聚在攤位前,等著餛飩出鍋。
韋小寶朝著餛飩攤走去,沒走幾步遠,他的身後傳來一陣鑼聲。兩個路人畏葸地朝他身後打量了一眼,閃身躲進屋檐下。
七個金國騎兵排成三排,朝這邊走來。一左一右的兩位騎兵手裡各拿一隻銅鑼,時不時敲上幾下。騎兵一邊走,一邊對街上的路人喊話:我大金軍隊此刻已在外城安營扎寨,我軍這次出征,意在弔民伐罪,懲罰趙氏,跟汴梁城的百姓無關。我們不會進到內城,以免滋擾百姓。連日天將大雪,我大金好些士兵受了凍傷,急需大夫的救助,希望汴梁城的大夫們趕去去朱雀門,幫忙救治,先去者必得重賞。
走過兩個街區,半信半疑的韋小寶趕到內城的朱雀門。城門口聚集了一大波圍觀人眾,面向城牆而站;城牆之下站著二十位身姿挺拔的金國士兵,腳下穿的烏皮靴和頭上戴的灰色頭巾有著相同款式相同顏色,身上的軍襖和手上拿的兵器卻各不相同;兩條紅色麻繩從城門兩側延伸出去,沿著尖頭木樁做的拒馬,在城門大道的中間位置匯合連結;城門正中放著一張木桌,上面擺著三根黃澄澄的金條;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兩人城門下,神情淡漠地打量著紅色麻繩外的宋國百姓。
韋小寶拉住一個看熱鬧的人,問他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對方說,金軍士兵受了刀傷,受了凍傷,金軍的兩個頭頭(“兩個將軍”,他很快改口道)希望咱們宋國的大夫去外城救救他們呢。
他們為什麼不進城呢?韋小寶問,既然內城的城門洞開,金軍為什麼不進城?
你自己去問那兩個將軍呀。那人甩給韋小寶一個白眼。韋小寶又問,那三根金條是怎麼回事?那人回答道,那是兩位金軍將軍拿幾車糧食和七匹寶馬跟咱們交換得來的,兩位將軍說,前三位去外城的大夫,每人可領一根金條。韋小寶說,這可是金子呀,就沒有膽大的去領嗎?那人說,這是賣命錢,你敢拿?再說了,你是不是醫生,人家看不出來?
韋小寶走出人群的,來到放著金條的木桌旁,對兩位守衛金條的金兵說道:“我是醫生。”他原本有些心虛,可是話一出口,便內心坦然:醫生,醫學生,在此亂世,有什麼區別?
“我是來幫忙的,聽說你們的人需要醫生的幫助?”他轉頭直視著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的眼睛說道。
完顏宗望鄭重地朝他點點頭。一個衛兵握起一根金條遞給韋小寶。韋小寶擺手拒絕了。“我是來幫忙的,不要錢,”韋小寶說道,“帶我去見你們的傷兵吧。”
“小兄弟,先跟我來,我考考你是不是真的大夫。”一位矮壯的男人擋在韋小寶和完顏宗望之間說道。
“不必了。”完顏宗望說道,“他確是大夫,我們見過面。”完顏宗望張開手臂,朝著城門的方向,“這邊請。”
韋小寶抬手鑽過紅繩,低著頭走進城門。
“不忠不義!”一個聲音喊道。
韋小寶轉過身,看到一個二十歲出頭,身穿儒生服的男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頭,朝他喊道:“你是我大宋的子民,怎麼可以為金賊辦事!大宋危如累卵,你卻認賊作父!畜生不如的東西!可憐你的先人,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男人的話在人群里引起一陣轟動。一個老頭指著韋小寶罵道:”我要去挖你的祖墳。”
等人群安靜下來,韋小寶說道:“各位,我叫韋小寶,我是宋國人。我和你們一樣,也住在這汴梁城裡。那人罵我是畜生,因為他覺得我在幫助金國人。他錯了!我不是在幫金國人!我是在幫人。大家請看看,這些金國人,他們和咱們說一樣的話,用一樣的文字,就連長得也和咱們一樣,各位老鄉,你能從長相上分清一個人是金國人還是宋國人嗎?你不能。金國人也是人吶,他們是和咱們一樣的人。我作為一個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職責,我不會因為他是金國人就不給他看病。”韋小寶停頓一會,望著人群,高聲說道:“醫生!醫生是不分國界的!”
“你是畜生!”儒生罵道。
“你才是畜生!”韋小寶回罵道。
儒生輓起衣袖,彎腰鑽過紅色麻繩,氣沖沖地跑向韋小寶。剛跑出十來步遠,他一個趔趄,俯面栽倒在地上,兩腿一蹬,不再動彈。一個金兵一隻腳踏在儒生的屁股上,揮動手上沾血的流星錘,喊道:“擅自越過紅線者,死。”
“這幫不知好歹的傢伙,給點顏色就想開染房。”完顏宗翰說道。他抓住韋小寶的手腕,“醫生兄弟,這邊走。”
他被完顏宗翰帶到了金軍在外城的駐地。相比汴梁內城,外城鮮少建有民居,多是烽火台、驛站、太學府一類的官府機構,建築的數量也不如內城密集,除了幾小片皇家樹林,見得最多是長滿枯草的荒地。
韋小寶在金軍的幾座帳篷里兜兜轉轉,包扎、正骨、抹藥、挑刺,一路忙活下來,腦門冒起熱氣,一點也不覺寒冷。可憐那些躺在帳篷里的傷兵,幾個人共用一條塞著枯草的薄被,韋小寶為他們包扎傷口時,他們並不喊痛——身體已經被凍麻木了,韋小寶懷疑,就算給他們的大腿戳上一刀,他們也會毫無反應;有近乎失去知覺的傷兵嘴裡不斷囁嚅著什麼,湊過去細聽才知道他在呻吟:“冷……冷啊……冷啊。”
“過幾天,天氣還會更冷,到時候更難熬。“完顏宗望一臉愁容地說道,轉頭看向身旁的完顏宗翰,“咱們打贏了宋國,敗給了老天爺。”
“這怪誰?”完顏宗翰哼了一聲,鼻孔里冒出一團霧氣,“要是你聽我的,咱們直接打進打進宋國皇宮,會受這般苦?汴梁內城那麼多房子,好歹也能遮風避寒,哪像住在這帳篷里,冰窖一樣,咱們手腳健全的人尚且扛不住嚴寒,更別說受傷的兄弟了!”完顏宗翰臉色發紅,語速越來越快,“咱們都打到宋國家門口了,你倒好,不聽我的,不願進內城,等我見到吳乞買,非得讓他評理。”
“進內城又如何?”完顏宗望淒然一笑,“咱們這麼多人進城,非得鬧得汴梁城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聽你的口氣,好似汴梁城是咱們大金的領土,汴梁城的百姓是咱們大金的子民。”完顏宗翰冷笑道,“宗望,宋國的這幫刁民,哪裡配得上你的仁厚,他們只當你軟弱可欺。”
“大部分宋國百姓是無辜的。”完顏宗望說道。
“宗望,你可曾聽過這麼一句話——小人愛人以姑息。宋國三番五次欺騙咱們,總是要給他們點教訓才好。”
完顏宗望並不答話,走出了帳篷。
忙了將近兩個時辰,夜色濃厚,韋小寶頂著呼嘯的寒風,邁著沈重的步子往內城城門走去,完顏宗望攔住他的去路。
“這位兄弟,辛苦你了。多虧有你開了個好頭,在你後面,又來了十二個醫生。”完顏宗望說道,“可否賞光到我的軍帳里休息?”
韋小寶半驚半喜,回答道:“多謝將軍的好意,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
“你覺得你真的回得去嗎?”完顏宗望嘆氣道。
韋小寶結結巴巴問道:“將軍想拿我怎樣?”
“不是我拿你怎樣,是你們宋國人會拿你怎樣。”完顏宗望說道,“上午你在眾人面前講的那一番話,尤其是關於醫者無國界的那幾句話,我非常認同,但不是所有人的想法和我一樣。你身為宋國人,卻來救助我們金國士兵,就算宋國的百姓不為難你,宋國的朝廷難道會輕易放過你嗎?你就不怕你們宋國朝廷指控你通敵叛國嗎?”
韋小寶思索一會,說道:“怕。”
完顏宗望莞爾一笑。“我看,你先在這裡住下吧。招待上如有不周,你儘管來找我。”他轉身走開幾步,又停步回頭說道:“這話不光是對你說的,今天來幫助我們的那些醫生,我也請他們暫時留居於此了。你們是我們金國的朋友,我們大金不會讓朋友置於險地。”
韋小寶在金軍軍營住了十五天。來幫忙的大夫一天比一天多,他甚至見到汴梁縣城裡久負盛名的老字號“濟世醫館”里的一位梁姓老醫生也過來了,梁老醫生的出診金的收費是全汴梁城最高的,而且每天只出診兩次。韋小寶在金軍軍帳里認出他時,他正給一個生了凍瘡的傷病員扎針,韋小寶問他為何要來給金軍看病,他呵呵一笑說,在他眼裡,不分金人宋人,只有病人。韋小寶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感,花了一上午的時間,觀摩他做針灸時的手法,感嘆他的技術在皇宮里的御醫里也能算得上數一數二,梁老醫生笑笑說,朝廷曾經三次派人請他入宮,他都給拒絕了,他小時候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所以早早就發願,平生只給百姓看病。
儘管大夫越來越多,金軍軍營里的凍傷的士兵也在增加,一開始,韋小寶有些不理解,直到一天上午,他在帳篷外見到一群穿著儒生服的太學生,他才明白事情何以至此。
那是個陰天,韋小寶聽到軍帳外傳來一陣聒噪的嗩吶聲、鑼聲和鼓聲由遠及近。他出了帳篷,見到三百來個儒生打扮的年輕人——金軍士兵告訴他這些人都是太學院的學生們——浩浩蕩蕩走進金軍軍營。完顏宗翰和的完顏宗望兩人走到學生面前。前進的學生隊伍就此停住。
最前排的太學生齊齊刷刷跪下。兩個太學生抬著一塊鑲著金邊的牌匾走出遊行隊伍,牌匾上是一行蒼勁的大字: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
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指揮兩個士兵從太學生手裡接過牌匾。兩位太學生對著完顏二人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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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軍軍營里待了二十天後,韋小寶下定決心,回內城看看。
拂曉時分,借助地上零星幾只火把發出的微光,他在金軍帳篷中間緩步穿行。走到軍營門口,通明的火光之中,一個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完顏宗望站在帳篷外,抬頭望著漆黑的夜空。韋小寶走到完顏宗望的跟前,問了聲好。
得知他要離開軍營,完顏宗望頗感吃驚。“莫非小兄弟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昨天我們收到宋國使者的消息,你們宋國皇帝趙桓進來會親自送降表過來。”
“降表?”
“就是表示投降的文書。”完顏宗望說道,“你們宋國願意向我金國投降,俯首稱臣。從今往後,你宋國和我金國不再是兄弟之國,你我兩國之間只有君臣之禮,再無有兄弟之情。”他的腦袋高高揚起,好似在對著夜空自言自語。
“收了降表,之後呢?”韋小寶說道。
“之後?”
韋小寶遲疑一會,說道:“兩位將軍會從汴梁外城退兵回金嗎?”
“收了你們大宋皇帝的降表,這事還不算完。”完顏宗望說道,“大宋還欠我們大筆“海上之盟”賴著沒給的歲幣呢。等你們的朝廷給完這筆的賬款,我和完顏宗翰自然會退兵。”
韋小寶陪著完顏宗望,在風中久久站立,直到天邊露出曙光,完顏宗望走進帳篷。與此同時,軍營大門口傳來一陣喧囂。十來個手持長矛的金軍士兵湊在一起朝同一個方向張望。軍號響起,看熱鬧的士兵們四下散開,鑽進軍營里;二十來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衛兵,排成兩隊分列站在軍營門口木欄兩側;一個悠遠綿長聲音唱諾道:大宋皇帝趙桓駕到。
受降儀式開始,穿著一件淨白色素衣犯人趙桓站在一頂十六人大轎旁邊,一位韋小寶相當眼熟但記不起名字的宋國大臣交給趙桓一張捲軸,趙桓單膝跪地,將捲軸轉交給一位前來接應的金兵。
那位三十歲出頭、留著絡腮胡的金兵代表接過趙桓高舉過頭的降表,只攤開看了一眼,又交還到趙桓的手裡。趙桓將降表交給身邊的兩個宋國大臣,附在他們耳邊小聲吩咐幾句。大臣們得了口諭,又是找人佈置桌子,又是找金軍索要筆墨。忙活了好一陣,兩位大臣這才開始提筆修改鋪在桌上的降表。
韋小寶和圍觀的金兵站在一起,這些士兵被禁止靠近受降儀式現場,卻沒有被禁止觀看。他們分到了好幾條長條板凳,三兩個士兵打鬧著爭奪同一條凳子以期獲得更好的視野。一位穿扮整齊的青年金兵拿出一隻皮囊,遞給身邊的戰友。韋小寶也嘗了一口皮囊里的液體,是頗為辣口,回味有些發酸的米酒。
天空飄起小雪。趙桓立在書桌旁邊,微微低著頭,躲避著四周金兵肆無忌彈的目光,顯得有些靦腆;兩個宋國大臣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桌上的,寫完一兩個字便商量一會,再接著修改下面的句子。
趙桓一行將降表修改了四遍,金兵終於收下降表。
兩個金兵抬著一張木桌從軍帳里出來,桌上擺著一隻巴掌大的紫銅香爐,裡面插著三根纖細線香。在一個金兵的引導下,趙桓走到木桌前,雙膝跪在一塊黑色蒲團上,從金兵手裡接過那張降表,張口念了起來,一邊念,一邊頻頻點頭。念完降表,趙桓面向北方,額頭撞地磕了三次,這才起身。
金兵擺擺手,示意請他們離開。趙桓和兩個大臣轉身往金軍軍營外走去。兩位大臣各站轎子一旁,為趙桓撥開轎子的捲簾。趙桓搖搖頭,並不進轎,邁步往遠處的城門走去,很快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
趙桓離開後,韋小寶又在金軍軍營待了三天,午夜時分回到汴梁內城。
走過空無一人的城門和街道,他敲響姑父的家門。
“你回來了。小寶,你有出息了。”姑父悄悄說道,“我聽說你在給金國人辦事,快快快,快進來,別讓人看見。”
韋小寶進門。
“你了不起!”姑父說道,“金國人在城門口擺台招攬醫生的事情我也聽說了,可我不敢去,小寶,你比你姑父有本事,前三個去外城的醫生有金條拿,小寶你——”
“我沒拿他們的金條,當時很多人都看到了的。”
“那只是做樣子給別人看的,對不對?”姑父微笑著說道,“你去幫他們,他們總該給你一點好處。”
韋小寶搖頭。
“真就一個子也沒給你?”姑父歪著腦袋,滿臉狐疑地盯著韋小寶,“他們金國人怎麼這樣?看來人家說的沒錯,金國人是不如我們大宋懂禮數。”
門口傳來兩聲巨響。四個男人踹開板門闖進屋裡。看面相,四人里年紀最大的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左右。他們每人手裡拿著一根扎滿生鏽長釘的狼牙棒,頭戴圓頂宋軍軍帽,身穿宋軍軍襖,胸前貼著一塊方形白布,歪歪斜斜寫著一個“金”字。
“見到金爺爺,還不下跪。”最先進來的男人拿狼牙棒砸向桌面,險些打翻桌角的菜油燈。“杵在這乾嘛?小心金爺爺我敲碎你的天靈蓋。”他撐大眼睛,恫嚇韋小寶。
“天天來!天天來!”姑姑從裡間走出來,“殺豬也得等豬養肥了再殺吧,哪有你們這樣,天天來要錢的!”
四個闖進家中青年一起訕笑起來。
“嫂嫂,我們這才來幾天呀。”一個男青年說道,“我們哥幾個也是怕以後沒這機會了,我們金國有一老話,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不知你們宋國人聽過沒有?”他咧嘴大笑。
“我們怕以後沒有機會和嫂嫂親近的機會——”另一男青年說道,“我們的要求又不過分,每天給我們哥四個每人十文銅錢,這算多嗎?你們做大夫的是最賺錢的!”他停頓了一會,又說道:“也是最黑心的!”
“金爺爺,我們是小醫鋪呀!”姑姑拉長聲調說道,“比不得那些大醫鋪,他們才是最賺錢的!我跟你們明說,我們生意最好的那天,也才進賬五十文錢,五十文呀!你們一張口就是四十文,這怎麼給得起嘛!”
“別跟他們廢話。”一直站在門邊的青年開口說話了,“咱們哪有時間跟他們耗,不願意給錢就算了,像上次一樣,不出錢就出人。等咱們兄弟從別家要錢回來時,嫂嫂你——”
“我侄子是給金國人辦事的!”姑父忽然跑到韋小寶的身旁,將他推向四個不速之客,“他進過金兵的軍營,給金兵看過病!”
四個男青年圍著韋小寶轉了一圈,挨個走到牆角,小聲商量著什麼。他們交談時是用的不是大宋官話,在韋小寶聽來,與其說他們在談話,不如說他們在發出“咕嚕咕嚕”的怪聲。像是意見達成一致,四個男青年快步竄出門外,和他們竄進門時一樣迅捷。
和姑父一起拼好板門後,韋小寶問姑父:“這些人是金兵?”
“屁的金兵!他們自己說自己是金兵,其實都是咱宋國人!”姑父小聲說道,“全是外地來的勤王兵,官家請來的活閻王。這些賊人一到晚上就出來挨家挨戶地要錢。”
“這些畜生不如東西!”姑姑開口罵道,“我只盼著金國人快點進城,殺光這幫人渣。金國人也是腦子有病,明明都已經打到家門口了,寧願在外面受凍也不進城來。”
“你小聲點!”姑父說道。
“大宋向金國稱臣了。”韋小寶說道。
姑父張了張嘴,作出吞咽口水的樣子,嘴角露出僵硬的微笑。“小寶,你是識相的人,你給自己找到了好靠山。你給金國人做事,你算他們的人了。今後你姑父就仰仗你了,有你在,那些賊人不敢來欺負咱們了。”
韋小寶在姑父家住了兩天,去到了養父秦會之家裡。
那座二層樓的宅院裡,尋歡作樂的勤王軍們早已不見了蹤影。太陽快要落山,韋小寶在書房裡見到了正在窗邊練字的秦會之。
“秦爹爹!”韋小寶喊道。
秦會之一臉詫異地扭過頭,輕輕放下手中的羊毛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韋小寶跟前。
沒等韋小寶反應過來,他的左右兩邊的臉頰各挨了一下重重的巴掌。腦袋嗡嗡作響,眼淚險些奪眶而出,他一臉委屈地望著養父。
“我小時候怎麼教你的?”秦會之厲聲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乾的什麼好事?我告訴你,你的這點破事咱們整個朝廷都知道了!光天化日之下,你是第一個叛投金國的!你還有臉來見我?幸好別人不知道你是我的養子,不然我的臉面也被你一塊丟光了,我攢了一輩子的好名聲,全要被你給毀了。”
韋小寶強忍著淚,給秦會之解釋,他去金軍軍營去是醫治傷兵。“我是個醫生呀——雖然在很多人眼裡,我們這些學咒禁科的算不上真正的醫生——醫生給人看病,難道還要先去分清他是金人還是宋人?”
秦會之眉頭擠在一起,牙關緊咬,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他將韋小寶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臉上的肌肉稍稍舒展了一些。“韋小寶,你倒是有一副菩薩心腸,只可惜——”秦會之輕輕嘆氣道,“你的事情,就連官家也知道了,還專門問過我們大臣們的意見,不少人說要捉拿你,嚴加法辦。”
“在我姑父家住了幾天,也沒見官兵來捉我。”韋小寶說道。
“現在朝廷為籌集銀兩的事情忙的焦頭爛額,哪裡會顧得上你的事。現在沒事,不代表以後沒事,等金國退兵了,局勢安定,難保朝廷不會對你下死手。”
“我這就走。秦爹爹,我不會拖累你的。”
“你要真不想拖累我,就不該叫我爹。”
韋小寶一時語塞,轉身走向書房門口。
“站住!天都快黑了,你這是要去哪?晚上沒地方睡,就不怕凍死在大街上?”秦會之說道,“你暫且在我這裡住下,我跟何栗打過招呼,只要我住這裡,勤王軍就不會來這房子騷擾咱們。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實在不行,等金國撤兵,你就去你王媽媽鄉下老家避一避,以後就做個鄉村野夫吧,不要再跟朝廷打交道了。”
韋小寶住進了原本屬於秦會之的臥室。秦會之住進了一樓進門的柴房。他解釋說,假如朝廷派人來抓捕韋小寶,他憑借“朝廷命官”的身份可以在大門替韋小寶拖延一點時間,給韋小寶留出從後門逃跑的機會。“我要跑到哪裡去呢?”——韋小寶始終沒忍心將這話說出口。
被宋國朝廷抓捕的念頭,像一顆種子在韋小寶腦子里生了根。然而這顆種子沒能茁壯長大——有太多的事情讓他分心,他快要留不出精力來擔憂自己的安危了。每天早上天不亮,他被秦會之起床洗漱的聲音驚醒,之後便再也無法入睡。他聽從秦會之的告誡,每天盡量不出門拋頭露面。
一旦出門,秦會之要到夜深之分才回到家。他的一日兩餐是在皇宮里吃的——汴梁城內糧價畸高,應文武百官的請求,皇宮的御膳房也負責給上朝的大臣們提供伙食了。韋小寶等到秦會之回家,才肯回房睡覺。父子倆之間的談話,通常是秦會之說,韋小寶聽,話題總離不開一件事:籌錢。
自趙桓進金軍軍營遞交降表那天起,籌錢變成了大宋朝廷的頭等大事。交夠了錢,金國立即退兵。“那要是交不夠呢?”韋小寶問秦會之。“交不夠?後果不可想象。”秦會之說道,“其實金國要的錢也不多,大宋最多一年就賺回來了。問題在於,大宋此刻國庫空虛,金國索要的歲幣要從現在開始籌措。他金國未免會給大宋一年時間籌錢。按理說,汴京城首善之都,大宋的達官貴人都住這裡,籌錢不是什麼難事,可是你想想,你都沒兵了,你向人要錢,誰會搭理你?”
“城裡有十萬勤王軍,這些人都聽官家的,怎麼會沒兵可用?”
“勤王軍名義上隸屬於官家,實際上只聽命於地方軍閥豪強。官家能使喚得開的正規軍,早就死光了。眼下的大宋,不過是只剩國家之名的空殼罷了。”
韋小寶想起在姑父家見到的入室搶劫的賊人,說給秦會之聽。“我懷疑這些賊人是勤王軍假扮的。”韋小寶說道。秦會之哀嘆道:“朝廷拿這些勤王軍是一點辦法沒有,不光不會責罰他們,只怕還會哄著他們呢,有這幫人天天刮汴梁城的地皮,籌錢的事就更難了。我只恨我當年沒去當貪官。”
韋小寶驚詫地問道:“秦爹爹何出此言?”
秦會之淒慘一笑:“如果我當初貪腐成性,嗜財如命,此刻也能用貪下的財產為朝廷分憂了。”
秦會之不在家時,韋小寶就躲在書房裡讀書。秦會之的藏書品類很雜,最讓韋小寶感興趣的是一些佛學小冊子,裡面有不少有意思的小故事和一些駭人的插畫;他還將秦會之的書畫整理收集,裝訂成冊。
日子像影兒一樣過去。韋小寶逐漸發現,從皇宮回到家的秦會之不怎麼愛說話了。韋小寶問他朝堂上發生了什麼事,秦會之苦笑說,官家趙桓一直罵人,有些話下流至極,他不敢相信有些詞語竟然會從一個皇帝嘴裡說出來。韋小寶又問,官家罵誰了?秦會之回答道,罵宦官,罵宮女,罵文臣,罵武將,罵天,罵地,我也被他罵了,罵我假清高,說我當初誓死反對向金兵割地是在博名聲。韋小寶安慰道,如果咱們大宋兵強馬壯,打得過金軍,官家又會是另一套說辭。秦會之搖搖頭說道,其實官家沒有罵錯,細想之下,當初我拼出這條命也要反對向金國綏靖,換來的是什麼?天下人都贊我是忠臣義士,我倒是有名氣,朝廷呢,朝廷的利益卻受損了。
忽然有一天早上,韋小寶遲遲沒聽到秦會之起床時的動靜。養父今天不用上朝嗎?韋小寶冒著嚴寒鑽出被子。養父躺在被窩里說,官家被金軍叫去外城的軍營,今天用不著上朝。韋小寶說,官家不去不行嗎?秦會之回答道,今時不同往日,以前咱們和金國是兄弟之國,他們讓咱們做事,咱們尚且有和他們商量的餘地,如今咱們大宋已正式向金國稱臣,君主吩咐臣子做的事,臣子拼死也得去做。韋小寶說,這一回去談的不會還是歲幣的事吧?秦會之說道,就是歲幣的事,金軍收不到錢哪裡肯退兵?
秦會之在家的這些日子,韋小寶過得並不舒坦。在王媽媽回來之前,養父的日常起居都得靠他打點。
韋小寶向秦會之提出,他想再去金軍軍營幫忙醫治傷兵,晚上不回家住時,出乎他的意料,秦會之不僅沒有反對,反倒爽快地贊同他的計劃。
韋小寶再次去到外城的金軍軍營。白天和他的醫生同行們在軍營里為金國士兵開方子、做熱灸——幾乎見不到有因為受了刀劍傷來找醫生看病的士兵了;晚上則和士兵們一齊擠在帳篷里過夜,雖然帳篷里不讓生火,但每人身上散髮出的熱氣足以維持一種雖然不甚舒適但也不會凍死人的溫度。
在軍營待了十天,他對一個人在家的秦會之始終放心不下,特意回了一趟家。眼前的一幕讓他有些心酸。家裡的米缸快要見底,為了節省口糧,秦會之每天只吃一頓飯。堆積在牆邊的柴火倒是夠用,但養父竟然不懂如何給爐子封火,以至於每天上午都要為了生火而忙上好一陣子。
你在軍營里可見到官家?秦會之問他。見到了,他回答道,官家天天在金國人的軍帳里商談國事,一起的還有太宰張邦昌。秦會之又問道,這次商談怎麼花了這麼長時間,以前總是一天、兩天就放人?你常常在金軍兩位完顏統帥身邊做事,你聽到什麼風聲沒有?韋小寶回答道,沒有,在金軍軍營的這幾日,我很少見到他倆,而且這兩人似乎並未和官家怎麼接觸。說起來,我還想問秦爹爹你呢,官家去金軍營地稱臣那天,為何接待他的是一個金軍的副官,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似乎有意對官家避而不見,官家好歹是咱們大宋的皇帝。
秦會之說道,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代表的是金國的皇帝,咱們宋朝既然向金國稱臣,皇帝自然要給臣子擺譜,其實真正拿主意的那是兩個完顏統帥。小寶,下次你再去金軍軍營時,多多接近兩位完顏統帥,多聽點消息說給我聽。
韋小寶說,秦爹爹,這事我得先問問孔夫子。
秦會之打量著韋小寶,眼神中充滿了困惑。
韋小寶說道,秦爹爹,偷聽別人講話是君子所為嗎?
秦會之睜大眼睛,死死盯著韋小寶好長一段時間。忽然間,他語不成聲地稱贊道,好,韋小寶,你是個好孩子!咱們讀聖賢書的,就該如此!的確,偷聽別人說話不是君子所為,你羞煞你秦爹爹了。
韋小寶說,我不會有意去偷聽別人說話,但如果別人的話自己飄到我的耳朵里,讓我不聽不行,那我也沒辦法。
第二天一早,韋小寶去到金軍駐紮在外城的營地,一住就是好幾天。
和以往一樣,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不怎麼到趙桓和張邦昌的帳篷里去,與趙桓交涉的始終是那位年輕的金軍副官。
見到趙桓,是在一個天空陰鬱的午後。趙桓半個身子伏在那塊寫著“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的牌匾上,放聲大哭。哭完,他對一旁的張邦昌說道:“你去傳朕口諭,汴梁城的百姓沒有柴燒的,可以進皇宮拆了朕的大殿,拆剩下的木材,任其使用,宮里當差的宦官、禁軍不得阻攔。”張邦昌唯唯諾諾走到金軍副官身邊,徵求他的同意。和韋小寶一同在場的一位宋國醫生,一聽這話,當即往軍營大門走去。“趕緊回城裡,趕個早場,去晚了,皇宮里的東西都被搶光了。”那人招呼韋小寶道。韋小寶沒跟著他一起走,繼續留在軍營里。
兩天後,韋小寶又見到那位醫生同行。他替韋小寶無比惋惜:“我是頭幾個把消息說給城裡老百姓聽的,張相公派出的信使宣佈開放皇宮的時候,我早就帶著一大波人在皇宮門前等著了,我們衝進去,你肯定想不到我搶到了什麼好東西——後面的人就沒那麼走運了,我聽說他們把延福宮里的奇珍異獸也給殺掉了,梅花鹿、黑熊……全給宰了,可惜我沒搶到,我真想嘗嘗熊掌的滋味……”
趙桓傳令開放皇宮宮殿供百姓拆用後的第三天,他被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拉到軍營一塊短木板搭建而成的看台上示眾。這台子被韋小寶的宋國同行們戲稱為”點將台”,其實只是一塊供將士們玩樂的場地。
“趙桓,最後一次問你,你到底什麼時候湊夠錢?你故意耍我們,想把我們耗死在這裡是吧?”
“臣趙恆懇請上國再寬限幾日。”趙桓抹著眼角的淚,拉住完顏宗望的衣袖說道。
“別給我整這出!”完顏宗望甩開趙桓的手,“你已經磨掉我最後一點耐心了。以前的帳我還沒給你算呢,我都懶得數落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們宋國皇室,全是無賴,說的全是屁話,當不得真。我宣佈,從此刻起,宋國皇帝趙桓貶為庶人。趙桓,你跟著我們回去,以後就待在金國吧。”他轉過身,對著台下圍觀的士兵大聲說道:“兄弟們,咱們要回家了。”
片刻的沈寂之後,現場爆發出轟雷一般的歡呼聲。幾乎所有金軍士兵重復喊著兩個字:“回家”。聲音漸漸變得整齊而又有節律,不多久,整軍營都回蕩著這震耳的喊叫。士兵們衝上台,將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兩人團團維護,從人群里托舉起來。
完顏宗翰揮手讓士兵們安靜下來。他指著張邦昌說道:“國不可一日無主。張邦昌,你來當這個皇帝。”
一直跪拜在地的張邦昌手指著自己說道:“我……張邦昌……皇帝?”
“沒錯,你張邦昌去當這個皇帝。”完顏宗望說道,“宋國沒還完的歲幣,你要一分不差地給交上來。”
“那我的妃子怎麼辦?我的宦官怎麼辦?”趙桓說道,“求兩位開恩,讓我帶上幾個妃子和宦官,我過不得沒人伺候的日子,如若兩位不答應,殺了我好了。”
“你們宋國女人纏小腳,走不得遠路。”完顏宗望說道。
“可以騎馬。”趙桓回答道。
“好吧,好吧,真受不了你,你可以帶幾個妃子過來,宦官嘛,少帶一點。”
韋小寶回到汴梁城內的養父家,秦會之不在。住了一晚,仍不見秦會之回家。清晨,他聽房外傳來的吵鬧聲,出門打聽一番,發現街坊鄰居在互相通知,去御街看熱鬧。
去到御街,原來大家在圍觀從皇宮里出來的妃子和宦官們。走在妃子、宦官們旁邊的,是十來個穿著兵卒服飾的衙役,隊長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看上去相當眼熟,韋小寶只記得他姓範,爺爺在朝廷里當五品官。
一個穿著一身灰色長襖的老人,遠遠落在行進的隊伍之外。範姓隊長抽出腰間的長劍,對著老人的屁股狠踹了一下,罵道:“給老子走快點,不然讓你嘗嘗老子的大寶劍。”老人被踹著板正上身的那一刻,韋小寶看清了老人的臉。“太上皇!”他差點喊出聲來。他看了看左右的路人,他們的目光望著妃子和宦官,似乎沒人注意到這位老人正是當今的太上皇帝趙佶。
前行的隊伍到了內城城牆,繼續往外城走去。二十來個金兵站在城門裡,呵責阻攔試圖出城的宋國百姓。
被驅散開的人群,湊攏到城牆下前的告示欄前。一張寫滿大字的紅榜格外顯眼,落款者是大金上國。榜文分三段,第一段寫的是金軍即將在三天內從汴梁外城班師回國,對這些天給汴梁百姓造成的打擾感到抱歉;第二段,寫的是邀請全汴梁城的能工巧匠、醫者、大儒一同前往金國;第三段的語氣嚴厲得多,寫的是著令幾個前宋國朝臣,三日之內前往金軍軍營報道,逾期不到者按亂臣賊子處置。榜單後附著一份短小的名單。
在這名單里,韋小寶見到了秦會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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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瓊遂逼上皇與太后御犢車出宮。---《宋史紀事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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