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背著布袋準備出門,姑姑突然叫住他。“小寶,好不容易回趟家,怎麼不和姑姑說會話再走?”姑姑坐在櫃台後面,說話時手眼不停地縫製著一塊方形手帕,“你加入城防隊兩個多月,只來看過姑姑一次,小寶,你是被我一手帶大的,想當年你爸媽過世那會……”
“姑姑,姑父去哪了?這大白天的,姑父不坐診嗎?”韋小寶拉過一條板凳坐下。
“坐診?你姑父他忙著辦大事哩,忙著採他那寶貝夏枯草,哪裡會看的上家裡這點小生意。有人來找咱們看病,我都打發他們去別家醫館,錢都給別人賺去了。小寶,你好歹學過醫,要不你辭了你那城防軍的工作,到你姑父家醫館來幫忙坐診,好不?”
“這不得行。”
“為什麼不行?”姑姑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我會和你姑父商量,付你坐診的傭金。”
“自從宗澤一死,朝廷給汴梁城派來了新的長官——”
“叫杜充嘛。新官上任遊街,他騎著大馬從我身邊經過,好威風的,人長得也俊朗。”
“姑姑,杜充立下規定。我們這批新加入城防軍的人,最少服役二十年。”韋小寶緩緩說道,“二十年內,除非是缺了胳膊少了腿,不然別想從城防軍退役。”
“二十年……人生有幾個二十年。”
“杜充說金國人又準備來攻打大宋,咱們得組建常備軍。”
“什麼叫常備軍?”
“就是專門用來打仗的軍隊,不是那種農忙回家種地,農閒參軍訓練的軍隊。”
“是得這樣。”姑姑連連點頭,“是得建常備軍,這杜充還是有點見識的。”
“姑姑,沒什麼事我先走了。”韋小寶提起布袋,裡面裝著兩件襖子和三十多包草藥。
“走吧,走吧。你這一走,姑姑又沒人說話了。”姑姑低下頭,繼續忙手裡的針線活。
韋小寶回到城防隊寢室時,太陽已經落山,天邊的血紅色晚霞緩慢地消失褪色。他微閉著雙眼,腳踝搭在床頭的木架上。不一會,他聽見門外傳來隊友的打鬧和嬉笑聲。雙人寢室的門從外向里被推開。有人進門,在他對面的床鋪坐下。
“岳飛,”韋小寶起身說道,“今天怎麼下操得這麼晚?”
“趕上杜長官又來視察了。”岳飛說道,“可把我們好一番折騰,又是表演棍棒搏殺,又是扎馬步,我現在累得不想說話。”
“我沒去訓練,不會有事吧?”
“你不去參加訓練又不是一兩天的事,”岳飛“哼”了一聲,“你放心吧,清點人數的時候,咱們的隊長為你打掩護,說你請假了。”
“我確實是有事請假了嘛,去給大家抓藥了。”韋小寶笑道,“二大隊的那幾個有門路的傢伙,不也天天不訓練,跑外面做生意去嗎?”
“唉——”岳飛忽然嘆息道,“小寶,你說,咱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樣了?”
“什麼叫一輩子就這樣了?現在是亂世之秋,能夠就這樣過一輩也挺好的。就怕金國人又打過來,死在刀劍之下,做厲死鬼。”
躺著的岳飛背過身去,臉對著牆。“小寶,你就沒想過出人頭地嗎?”
“沒有。”他說道。
晨起的哨聲將韋小寶吵醒,他扭頭睜了睜眼。對面床鋪空無一人,寢室的門敞開著。想也不用想,岳飛出門參加晨練去了。像平時一樣,他翻個身閉上眼,想要回憶起昨晚的夢境。有人在他的肩上猛拍兩下。他回頭見到隊長蹲在他的床前。
隊長板著臉說道:“韋小寶,今天的訓練所有人必須參加,東京留守杜充要來視察,快起來。”
“最近杜充怎麼天天來視察?”韋小寶起身,撿起堆在床尾的衣服穿上。一回頭,發現隊長早已走出寢室,消失在門外。
他遲到了。在煤渣路上站成兩排的城防隊隊員,注視著他一邊綁腰帶,一邊跑到第十五支隊的最後一排。他懷疑他是最後一個到場的,他剛歸位站好,那個和隊長並肩站立的青年漢子開口說話了。
“各位勇士,大家早上好哇!看到諸位如此勤勉,早起練功,作為汴梁城的留守長官,我杜充很是欣慰!”他說話時中氣十足,即便站在最後一排,韋小寶仍然能夠聽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昨天我特意來咱們城防隊,就是想看看大家的本領練得怎麼樣了!大家強得很吶!咱們汴梁城防隊的兄弟個個武藝高強,名不虛傳!昨晚我和你們的打隊長聊了一個晚上,我誇了他一個晚上,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們太強了!我大宋有你們在,何堪受金賊的欺負吶?”
日頭漸高,金黃色的晨曦像一層緩緩流動的薄紗,鋪陳在大地之上,鋪灑在所有人的臉上。杜充背著日光,周身籠罩在一層光暈之中,他攥緊著拳頭,緩緩抬起手臂,直至稍微高過肩頭,前臂從袖口中裸露出來,青筋微微凸起,背挺得很直,脖子像一隻打鳴的雄雞一般神氣地高昂著。
“可是——我的勇士們吶!咱們現在面臨一個天大的難題!”杜充垂下手臂,依舊攥著拳頭,“敵人就在咱們中間吶!我接到密報,有人要在我汴梁城裡謀反!”他停頓一會,乜著眼瞧向身邊的隊長,等待著眾人的議論聲平息,“我跟大家明說了吧,要謀反的兩個人,一個叫張用!一個叫王善!”
杜充話音剛落,人群一片嘩然。兩百多個城防隊隊員交頭接耳,方隊陣型頃刻松垮。整個操練場像是一口沸反盈天的露天鍋爐。
“夠了!別吵了!”杜充怒吼道,聲若洪鐘,蓋過了現場的喧囂。“本官也知道,汴梁城裡,遍布張用、王善這兩逆賊的黨羽,要不是我有大宋朝廷的誥命在身,要不是我大宋國威尚在,這倆逆賊投鼠忌器,這才不敢輕舉妄動,若非如此,本官怕是早已身首異處。幾日來,本官四處奔波,就是想找找看到底哪些人是真正忠心於朝廷的忠臣義士。諸位勇士,凡是想要效忠我大宋朝廷,肯替我誅殺張用、王善這兩逆賊的,出列!”
杜充一遍又一遍掃視全體城防隊隊員。他轉過頭,目光落站他身邊的大隊長身上。大隊長雙手貼腰,目視前方,腳下紋絲不動。
韋小寶的視線在隊長和杜充兩人的臉上反復游走。一晃神的功夫,隊伍中的躁動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收回視線,見到他的發小岳飛,邁著正步往前走,一直走到杜充的身邊才停下。杜充頷首微笑。緊接又有幾個人走出隊伍,和岳飛並排站立。
日頭高懸,早晨還算和煦舒適的陽光,此刻卻讓人感到燥熱難耐。目前為止,一共有十四個人出列。
“還有沒有人站出來的?”杜充喊道,“為我辦事,有重賞!”
操練場陷無人出聲,無人出列。
杜充似乎失去了耐心,往前一步,湊近隊伍前頭的那十四個人,小聲地說些什麼,旋即帶著這只隊伍匆匆離開操練場。
跑完操,支隊長宣佈,城防隊集體放假一天。眾人歡呼雀躍。
整個白天,韋小寶所在的二十三號寢室,一直有城防隊的隊友進進出出。大部分隊友是來向他打探有關岳飛的消息,另一些人進屋子辱罵幾句岳飛的祖宗後便離開;中午,韋小寶正睡著午覺,五個韋小寶覺得面熟,但想不起他們所屬支隊的城方隊隊員闖進寢室,向韋小寶確認岳飛的床位後,三下五除二便把岳飛的木架床拆得七零八落,又當著眾人的面,將拆剩下的木桿子和床褥,扔到院子中央,一把火燒掉了。韋小寶怕挨打,並未出聲阻止。
直到晚餐時間,這幫人才消停下來。韋小寶關上寢室木門,蔫頭蔫腦走到城防隊大食堂。
韋小寶從取餐口領到三隻饅頭,一小包榨菜,正準備回寢室,忽然瞟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餐廳北門角落餐桌旁坐著的杜充。與他同桌的,是城防隊的大隊長。
韋小寶圍著食堂的木柱繞一大圈,在杜充和大隊長背後的餐桌旁坐下。
“韋大夫,今天怎麼有空賞臉來食堂用膳?”有人朝韋小寶打招呼。韋小寶無聲地笑了笑,注意力集中在身後兩人的談話上。
“你有何計劃?”——這是大隊長的聲音,“總不能永遠在我這裡躲著吧?”
“張、王二人朋黨眾多,你讓我去哪?”杜充說道,“咱們同窗多年,老哥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杜充,你這是把老同學我往火坑里推。”大隊長低聲說道,“萬一張用、王善發起狠來,派兵攻打咱們,你我都得死。”
“他敢?”杜充說道,“我是朝廷命官,他張用、王善有膽子敢造反?”
“這世道,誰有兵誰是老大。我可警告你,事情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沒法子保你,我會撇清關係,到時候你別怪老同學我太絕情。”大隊長說道,“要殺張用、王善,就你那十四個人,頂什麼用?”
“我有計謀。”杜充說道,“我是被逼無奈,張、王是宗澤的舊部,他們二人不除,我的位子不穩。”
“計謀……你……”大隊長壓低了聲音。
韋小寶抬起頭,想要聽得更清楚些。脖子越伸越長,他的後腦勺撞到一塊軟綿綿的東西。回頭一看,杜充和大隊長從餐桌上站起來了,眼睛齊齊盯著食堂門口。
杜充和大隊長往食堂門口走去。韋小寶緊跟在杜充和大隊長身後三步之遙。
幾乎一大半的城防隊隊員,聚集在食堂外的庭院裡。兩個被綁住手腕,披頭散髮的青年漢子站在人群中間。韋小寶一眼便認出,那個個頭高一點、年輕一些的漢子,是他曾經有幸見過一面的張用;另一個漢子——依他猜測——應該是王善。
“杜長官,我將張用、王善兩人捉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岳飛站出人群。
“好好好!”杜充伸出大拇指,連聲贊嘆。他走到被綁的兩人面前,說道:“姓張的,姓王的,怎樣?沒想到會敗在我手裡吧?”
“胡球噴!”王善吐出一口黃痰,正中杜充的眉心,“你這賤種!我哪裡敗給你了?我是被你的狗腿子騙來的!”
大隊長從旁人腰間抽出一柄彎刀,橫刀護住杜充。“死到臨頭,還敢耍橫!果然是匪性不改!”總隊長罵道,“我這就替杜長官砍掉你的腦袋!”
杜充連忙攔住總隊長。“不急,不急。還是要按程序來的嘛!梁隊長,咱們是朝廷的官,不跟他倆這匪幫出身的逆賊一般計較。”
“你才是逆賊!你全家都是逆賊!”王善雙頰鼓脹,目眥欲裂,“我王善是做過幾年草寇,但那都是老天爺逼的!宗澤老爺子在世的時候,他當著眾人的面答應我,我的一切過往,他既往不咎。我現在也是朝廷命官,你派人用下做的手段拿下我和張用兄弟,就不怕對不起死去的宗澤老爺子嗎?”
“宗澤不是早就見閻王去了嗎?”杜充搓動雙手,笑著說道:“現在這汴梁城裡,真正管事的人,是我。王善,你還沒認清形勢吶。”
“杜充,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王善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他往前走三步,貼近杜充的臉,“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你這傢伙無非是嫌我們兩個不夠聽話罷了。你假公濟私,鏟除異己,著實陰毒狠辣。你倒說說,我王善到底犯了什麼罪?說啊,當著這麼多人面,你說。”
“現在不是審判你的時候。”杜充說道,“你所犯何事,遲早會讓你知道的。你要相信我大宋律法,會給你一個公道。”
“杜充,你還想欺辱我到什麼時候?!除了指使手下耍詐,你還會什麼?”王善緊咬著牙關環視周圍,目光停在岳飛身上,“一路上,我聽別人喊你“岳飛”。岳飛,你叫這名字,對吧?你先使下三濫的手段騙取我兄弟張用的信任,又假借張用的手信來麻痹我,當我妻兒的面誅殺我的部下,可謂又陰險又毒辣,真是可造之材,你在偽宋朝廷,會有出頭之日的。”
“憑你這幾句大逆不道的話,我現在就能砍了你的狗頭!”杜充罵道。
“砍頭又何如?”王善舉著被繩索捆縛住的手掌,雙手合十,“當初金人攻打我宋國,我帶著兄弟跟金國人真刀真槍乾仗,那時候你杜充在哪裡?金國人走後,汴梁城盜賊橫行,我帶著兄弟日夜巡邏,維持大半個城區的治安,那時候你杜充在哪裡?你想砍我的頭,來,拿刀砍!”他抬手手肘,朝大隊長的臉重擊兩下。彎刀從大隊長手裡跌落。
王善用腳尖挑起地上的彎刀,雙腿夾住刀柄,手腕靠在刀刃上下磨動。磨了三四下,麻繩撐脫掉地,他舉起兩只血淋淋的手掌,臉上掛著笑。
王善壓低身子,在人群間隙左突右進,東一拳西一拳一通亂打。庭院裡響起連串的“哎呦”、“哎喲”。再看時,王善已經跑到門口的台階。他突然回身站定,朝著整個院子的人說道:“今天起,我與宋國朝廷不共戴天!”他撿起門口一桿紅纓槍,反手握住,朝著杜充甩去,接著身形一閃,躥出在門外。
“別讓他跑了,快!快!”韋小寶聽到杜充在大聲喊叫,右腿傳來刺痛,低頭一瞧,王善扔出的那桿紅纓槍歪斜地扎在他的兩腳之間,褲腿被劃開一個口子,黑色的血從脛骨一側流下。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直娘賊的王善!殺千刀的!我差點死在你手上。”他罵道。
杜充走到自始至終保持沈默的張用身邊,和張用對視。
張用說道:“我認罪。一切聽憑發落。”
韋小寶躺在床上養了半個月的傷。紅纓槍在他的小腿上划出一道深及兩寸的口子,好在沒有傷及骨頭,沒有傷到命根子,也沒有傷到其他更重要的部位,為此,他感恩老天爺、玉皇大帝、菩薩和各路神仙對他的憐憫和看顧。
岳飛再沒回過城防隊。聽隊友說,岳飛成了杜充身邊的紅人,杜充升他的官,調遣他到外地任職,跟著一個叫陳淬的都監當副手。
在這間寢室獨居的日子,韋小寶白天的生活算得上舒適又愜意。大隊長安排了專門幾個人負責他的日常飲食和起居。他們告訴韋小寶,杜充親自給大隊長下過命令,在他養傷期間,要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偶爾,他們也會打趣他:“韋大夫,你小子平時就遊手好閒,天天請假,逃避訓練,這下好了,可以請一輩子假了。”每每這時候,他總要反駁:“過完這個秋天,我就能下地走路,你再烏鴉嘴,以後可別想從我這拿到免費藥方。”
他們也給他講述最近的新聞。從他們嘴裡得知金國軍隊已經攻佔蔣莊時,韋小寶難掩震驚。“金兵都打到黃河邊上了?!”他感嘆道。
“放心吧,對付金國人,杜充長官自有妙計。”隊友們安慰韋小寶。
“什麼妙計?”韋小寶問道。
“用不著我們操心——杜充長官讓我們不必擔心,他有妙計,可退金兵。”
立冬這天,杜充使出了他的妙計:他領著全體城防隊隊員,挖斷了黃河河堤。
黃河沿岸四十三個村鎮,在朝廷人口簿上編戶在冊二十萬九千七百三十口人葬身魚腹後,韋小寶和他的隊友們再沒聽到過金軍的消息。
三天後,一個遠郊農戶進城賣菜時告訴大家,他上山摘野果時看見一支幾百人的金國騎兵從他眼皮底下馳騁而過。有人問那農戶,金國人跟咱們大宋人長得沒甚區別,穿得也差不多,你憑什麼咬定說那些人是金國的部隊?有可能那些騎兵是咱們大宋朝廷派來的援軍呢。農戶的話在街上仍是引起不小的騷動。義憤填膺的路人將農戶扭送到汴梁城最高長官杜充的新官邸。杜充當即讓人放走農戶,轟走看熱鬧的人群。他對城防隊大隊長說道:“山村野夫的妄想罷了。黃河被我挖得改道,變成攔在金兵面前的天塹,金兵再厲害,豈能駕馬渡河?”
然而,金國人不僅渡了河,還進了汴梁城。他們騎著馬從通天門魚貫而入時,杜充並不在城裡。城防隊的大隊長找他找得團團轉,直到在汴東大街遇見剛進城的金國騎兵。大隊長當即扔掉武器,屈膝伏地,跪在這支由五個騎兵組成的金兵小分隊面前,叩首臣服。
一個月後,韋小寶和大隊長面對面在金國燕京一家餛飩鋪里相遇,大隊長自誇道,幸虧他的當機立斷,才保全了城防隊所有隊員的性命。他沒有說出口,以及韋小寶不便說出口的是:要不是大隊長代表城防隊投降,他們不會被金兵當作俘虜,也不會在金國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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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暴來嘍。”身穿青色長褂、長須泛白的老頭雙手蒙頭,朝著過往的人群喊道,見無人回應他的警告,他低下頭繼續往前趕路。
剛才還湛藍得近乎透明的天空,此刻像是被蒙上一塊土黃色幕布,由西向東,顏色逐漸加深;兩個十來歲大的男童彎著腰,雙手搭在一架雙輪板車後面,車上擺著顏色各異的花卉,其中粉色的牡丹花最顯眼,車頭前是一個中年漢子,肩頭上拉著三根粗繩,他哼著小調,腳步沈穩從容;再遠一些,是一群穿錦衣華服的遊客,有男有女,有老又少,等在路邊五家馬車旁排隊上車,韋小猜測他們是附近某個府邸里出來春遊踏青的王孫貴族。
“嘭——”小二探身窗外,利索地關上窗子。他朝韋小寶欠身致意,朝下一個靠窗的茶座走去。
嘈雜的人聲淹沒了韋小寶。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這間茶館裡:正對大門的是兩條旋轉向上的木梯,上面鋪著紅毯,直通二三樓的包廂雅座;屋子四角立著四個燭台,燭芯全亮著,橘黃色的焰苗火光熒熒。四台銅鼎挨著燭台擺放,裡面的檀香柱飄散著裊裊煙氣,前來喝茶的顧客一進門,便能聞到香味;一樓大廳里約有三十來張方桌,除了被屏風擋住的那兩張桌子外,韋小寶視線所及處的每一張桌子旁都坐著人,桌上多是擺著幾碗茶水,有的還放著盛滿白色糕點的木碟。過去的幾個月,韋小寶在這些方桌旁遇見過許多舊相識。
他閉上眼睛,細聽周邊的談話聲。在他聽來,比之宋國汴梁等的腔調,金國燕京這地兒的方言聽起來俏皮有趣,格外入耳,總叫人聽也聽不厭。
“你就是韋小寶?”他聽到有人叫他名字。睜開眼,面前站著兩位腰間配刀的青年男子,身上穿著整套金兵軍服。
“你知道我們是誰?”其中一位男子問道。“知道。”韋小寶從茶座起身。也許他們是假冒的金兵,但韋小寶不敢冒這個險。“跟我們去軍營走一遭。”那位金兵說道。
天空比剛才更昏黃一些。兩位金兵騎上停在茶樓外拴馬樁旁的兩匹駿馬。剛才與韋小寶說話的那人伸出手臂,拉他上馬。他還沒坐穩,馬兒向前飛奔。“小哥,出什麼事兒了?”話一出口,他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裝腔作勢——腔調不對,他自己也聽出來了。
他再次問道:“小哥,出什麼事了?”
坐他前面的金兵似乎沒聽清他的問話,又或者聽到了,但不屑於回答。這匹棗紅色的馬兒載著兩個人,卻將同行的那匹馬遠遠甩在後邊。
終於,金軍要對他下手了嗎?韋小寶想起半年前,被當成金軍俘虜的那段旅程:一路上都有傳言,他們要被押往會寧府,金軍將會殺掉他們祭天,韋小寶不相信這些話,但又不完全不信;在燕京郊外休整的五天,是最讓韋小寶擔驚受怕的時光;到達燕京城後,金兵隊長宣佈,他們這些來自宋國的俘虜,需要每天定時定點向“謀克”報告行程,以及每月繳納七百文銅錢——按照金兵的說法,這算是贖身錢。一旦繳滿五十兩銀子,他們就能恢復自由身。至於怎麼掙錢——“只要不觸犯金國律法,幹什麼都行。”;韋小寶在燕京長清坊一家醫館當坐堂醫生,每月的薪水六兩銀子。在汴梁,只有上了年紀的大夫才能拿到這樣豐厚的薪資。
一路上胡思亂想,不知不覺間,他們出了燕京外城,來到一處擁擠的營地。金兵帶著韋小寶走進一頂不起眼的帳篷。
“元帥,俘虜韋小寶已帶到。”金兵大聲說道。
帳篷里約有三十多個人,分成兩列,站在一張長桌前。頭戴狗皮帽子的完顏宗翰正襟危坐 坐在桌前。
韋小寶他膝蓋打彎,正要跪下去,完顏宗翰大喝一聲說道:“跪什麼跪!你們這些偽宋蠻夷,怎麼淨是一些軟骨頭,一見面就下跪。“
韋小寶驚懼地抬起頭,呆呆站在原地。
完顏宗翰氣勢洶洶衝到韋小寶面前。“當初我們打進汴梁城,我見過你,”他從上到下打量韋小寶一邊,眼神冷峻威嚴,“你是那個來幫我們的大夫。你怎麼作了我們的俘虜?”
韋小寶正思考著該怎樣回答,完顏宗翰擺擺手,繼續說道,“早知如此,當初我們離開汴梁城,你怎麼不跟我們一塊走?唉——算了算了,不說這些,我找你來,是想問你點事情。”
“元帥有什麼問題,儘管問,韋小寶知無不言。”
“我問你,你又沒給死人治過病?”
“給死人治病?”韋小寶暗自吃驚,“這個……這……沒有過,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怪了,那我的手下人怎麼說——”
“元帥!”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走到完顏宗翰身邊,“這人以前給汴梁縣令辦過事,專門負責治那些活死人,我親眼見過,沒得抵賴的!”男人說道。
聽到“活死人”三個字,韋小寶明白過來。
“可有此事?”完顏宗翰問道。
韋小寶正要回應,忽然在人群里喵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驚訝得合不上嘴,直勾勾地盯著那人看——他的秦爹爹站在靠近帳篷篷布處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嘴角含笑,伸出手指放在唇邊微微擺動。
韋小寶側身,對完顏宗翰說道:“元帥找我來,莫非是想瞭解有關‘屍鬼’的事情?所謂‘屍鬼’,就是你們說的‘活死人’,這些怪物能走能跑,晝伏夜出,有時還會攻擊活人。”
完顏宗翰點頭。“就是那種怪物。你有什麼好法子對付這玩意?我聽人說,對付這些怪物,火攻克之,這是何道理?”他扭頭看了一眼身邊那位指認韋小寶的男人。
韋小寶說道:“屍鬼由人的屍體經過屍變產生,也許是因為在屍變過程中,屍體上產生出一些容易燃燒的物質,所以才遇火即燃,就像用高粱釀酒……”韋小寶斟酌著字眼,緩緩說道。
“釀酒?”完顏宗翰說道。
“就像是釀酒。”韋小寶說道,“本身不甜不辣的高粱,加入一點酒曲,就能成甜辣的高粱酒。也許屍體屍變的過程和釀酒的過程類似。”
“你從哪位醫生那學來的這些道理?”完顏宗翰問道。
“這是我韋小寶自己思考觀察得出來的猜想。我親手燒過的‘屍鬼’數不勝數。既然屍鬼和高粱酒一樣,都能被點燃,那有什麼理由不懷疑,屍變和釀酒一樣存在相似的變化呢?”韋小寶說道,“對了,除了晝伏夜出以外,‘屍鬼’還有一種特性。”
“什麼特性?”完顏宗翰問道。
“‘屍鬼’容易被水流聲吸引。利用這種特性,咱們可以人為製造水流聲,將‘屍鬼’吸引到一起,然後聚而殲之。”韋小寶說道,“元帥,莫非最近有燕京城內有‘屍鬼’出沒,騷擾居民?若是如此,我韋小寶願意略盡綿薄之力——”
“你不要亂講。”完顏宗翰說道,“我大金境內怎麼可能出現違背天常的怪物?!你說的‘屍鬼’,全是從偽宋來的!最近一個月,一到晚上,總有偽宋的屍鬼翻越邊境,進犯我大金,真讓人頭疼。弩爾哈齊!你聽到他說的了?”完顏宗翰轉身對左邊一位穿銀色軟甲的年輕人說道,“以後再碰到有從那邊過來的屍鬼,用火燒即可。弩爾哈齊,你是個勇士,打仗很在行,怎麼碰見這種死人變的東西,反倒變成膽子鬼?以後不准再在我軍中跳大神,聽清沒有?你要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一問這個小兄弟——至於小兄弟你呢,以後就留在我軍中吧,我有用的著你的地方。”完顏宗翰在韋小寶的肩頭重重拍了兩下。
那個叫弩爾哈齊的年輕人中氣十足地應答道:“是。”
“元帥,臣韓昉有話要說。”弩爾哈齊話音剛落,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往前邁出一步,站在人群外頭。
完顏宗翰回身走到桌旁坐下,“你說。”
“屍鬼一事,《左傳》有雲:多行不義必自斃。偽宋倒行逆施,屢次三番背信棄義,皇天在上,降下了邪物懲罰他們。”
“好了,好了。”完顏宗翰笑道,“韓昉,你暫且打住,我可不像我哥哥,喜歡聽你拽文講大道理,你退下吧。”
“元帥,臣還有要緊話沒說呢。”
“那你快說!這裡就數你話多!”
“根據戍守邊境的將士反映,近日,從偽宋那邊過來的屍鬼與日俱增。一來,驚嚇到邊境線旁的居民,很多人攜家帶口,向北遷居,當地民生凋敝,萬業蕭條;二來,為了對付這些從偽宋來的屍鬼,咱們派去守邊的將士人數短短一個月翻了兩倍,這都是要花銀子的呀;三來,就算沒有這些晚上出沒的屍鬼,那些白天出沒、逃難而來的偽宋居民,也是數不勝數呀。依臣看,這些偽宋難民,比屍鬼更為可怕。不像咱們帶回來的,那些身強體壯的俘虜,難民大多是些老弱婦孺,來咱們大金後,除了乞討、賣春、賣身,還能幹什麼營生?元帥,為了養活這些難民,咱們大金花掉多少口糧,多少銀子?我看吶,咱們從偽宋拿回來的賠償款,遠不及養活他們難民付出的錢多!”
韓昉的話引起眾人的附和。完顏宗翰凝眉靜思,等大伙安靜下來,這才說道:“你說的這些問題,吳乞買和我討論過了,我們正在想辦法。”
“臣有一計,”韓昉說道,“咱們按照老法子,在大金和他趙構的偽宋朝廷之間,建個由偽宋人當皇帝的國家。如此一來,咱們和他偽宋之間有了緩衝地帶,偽宋的難民,跑不到咱們大金的土地。不過,這次的皇帝人選咱們可得好好挑人,可不能再犯上次的錯誤,選了個沒甚卵用的張邦昌,連送到嘴邊的皇位都坐不穩。”
“韓狀元,你退下吧。這件事我會跟乞買商量。”完顏宗翰說道。
“完顏元帥,我可能不太方便再在你的軍帳中久留。”韋小寶抓緊時機大聲說道。
“為什麼?”
“我是你們俘虜,按照規定,每天要到燕京城內向謀克報道,我再不回去,謀克可要誤以為我逃跑了。除此之外,還要掙錢為自己贖身,我現在是不是該趕回城內掙贖身錢?”
“我當是什麼大事呢。從現在起,你不再是俘虜了,贖身的錢也不用你繳了,你安心為我辦事,要是辦得不好,那你繼續當俘虜去吧。”完顏宗翰哈哈一笑,“下一個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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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東京留守杜充聞有金師,乃決黃河入清河以沮兵,自是河流不復矣。”---《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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