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站在苔蘚斑駁的城牆下,眼睜睜看著皇宮大門緩緩合上。
“皇上,你太狠心了呀。”一個十五六歲的宦官跪在宮們前哭喊道。二十多天前在皇宮御膳房,韋小寶見過他幾次面,他是新一批進宮奉事的十位宦官之一,長著一張小巧豐滿的嘴唇,皮膚白皙細嫩。新宦官進宮的頭一個月,先伺候老宦官日常起居。期間,老宦官通常會變著法子折磨辱罵新人——老宦官說,這叫“磨性子”。
韋小寶有幸目睹了一次“磨性子”的過程:十位新進宮的少年宦官戰成一排,接受一位五十來歲的內侍殿頭的訓話。
“你是因為什麼原因進宮的?”內侍殿頭問隊伍左起第一位少年宦官。
“家裡窮,爹娘養活不起。”少年宦官答道。
“噢!爹不疼,娘不要的。”
少年宦官抬起頭,驚恐地看著內侍殿頭。
“讓你抬頭了嗎?怎麼這麼不懂規矩?想被廷杖對是吧?想屁股開花是吧?”
少年宦官搖頭。
“想就說想,不想就說不想。搖頭是什麼意思?以後見了皇上,你也對皇上搖頭?”內侍殿頭伸手重重拍打兩下少年宦官的腦殼。
“回總管的話,”少年宦官帶著哭腔回答道,“小的不想屁股開花。”
內侍殿頭官走到第二位少年宦官面前。
“你呢,你為什麼進宮?”
“回總管,為了掙錢供弟弟讀書。”
“你還有個弟弟?”內侍殿頭說道,“為什麼不是你弟弟供你讀書?你爹娘覺得你比弟弟輕賤?”
第二位少年宦官輕聲抽泣起來。
內侍殿頭接著走到下一位少年宦官面前,開始新一輪的問話。
一圈訓責下來,只有一位少年宦官經受住內侍殿頭的責罰和打罵,分毫沒有失態。
內侍殿頭在隊伍前來回踱步。再一次停在這位神色自若的少年宦官面前。
“你剛切下來的寶貝,就在化身廟里掛著,要不現在就去看看?”內侍殿頭和風細雨地說道。
“回總管的話,去化身廟看寶貝要先給分管領隊打書面報告,等上頭批准報告,才准去看。”少年宦官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你這娃兒有點意思,懂規矩。在宮里混最重要的就是要懂規矩。”內侍殿頭轉身對站在身邊看熱鬧的韋小寶和其他幾個宦官說道,“這小孩不錯的。男身女相,前途無量,要當大官的!說不定以後我們都要在這小孩手下做事。”
少年宦官聽著內侍殿頭對他的恭維,嘴角閃過一個羞澀的微笑。
此刻,這位被內侍殿頭斷言前途無量的少年宦官蜷縮著身子趴在緊閉的皇宮大門口嗚咽,與他一起的,還有另外四位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宦官,他們互相之間隔著兩三丈遠,面向著城牆,抽泣的抽泣,嚎叫的嚎叫。
我也應當對著一扇宮門、一堵圍牆哀哭嗎?韋小寶打量著四周。就在剛剛,他和二十來個宦官、宮女們一起,先被收走腰牌,再被全副武裝的禁衛軍押解著趕出皇宮。
那位少年宦官仍舊跪在城牆下垂首哭泣,但有些人已經接受事實:他們或背起行囊,或拖著木箱,或抱著包袱,消失於道路的盡頭。
“皇帝不要咱們嘍。”有人一邊走,一邊大聲地自嘲;也有出言咒罵的:“金國人打進來才好!”說這話的是個四十來歲的、身材微胖的婦女,她和另外一個宮女打扮的年輕女人各自背著一隻小布袋,“金兵打進來才好呢,到時候吶,就連皇后娘娘也要跪在金兵的胯下,朝廷把咱們趕出來,其實是放咱們一條生路。”
韋小寶往城南走,到了養父秦會之的宅院門口。
大門敞開著,院子里傳來陣陣划拳聲。韋小寶大吃一驚,秦會之此刻正和其他大臣一起被軟禁在皇宮,家裡的著這些人是誰?他推門進去,穿過擠滿了、兵卒的院子,問一個正往嘴裡灌酒的小伙子,這裡最大的官是誰,小伙子帶他上到二樓,在養父的主臥里,韋小寶見到陳長官。
“這是御史中丞秦會之的房子。”韋小寶說道。
“現在是我們的了,”陳長官說話時帶著極重的西南口音,“龜兒子,滾吧。”
韋小寶被兩個兵卒架著胳膊扔出家門。他拍拍身上的泥土,等了一會,再次走進院門。兵卒們喝著酒,沒人注意他。他進到一樓的柴房裡找了個角落睡下。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院子里的二十來個兵卒,歪歪斜斜躺倒一大片。
他離開秦會之的家,又一次到了皇宮大門口。
皇宮的朱紅色的大門緊閉著,門口既沒有守門宦官,也見不到禁衛軍。韋小寶的注意力被別的東西吸引住了:城門外的白玉華表上,懸掛著一具男屍。
一根深紅色布條一端纏繞著男屍的脖子,另一端掛在華表上方的雲板上。男屍下身沒穿褲子,屍體大腿根部露出一條陰莖和空空如也的陰囊。走近一些,能看到一股流水樣褐色污漬從男屍的肛門處流到華表柱上;男屍的整張臉呈現暗紫色,舌頭伸至下巴。韋小寶覺得這具男屍和昨天見到的那個少年宦官有點相像,但又拿不定十分的把握。他不想再往前走了。
韋小寶離開宮門,在一間十尺見方的店鋪里見到姑姑和姑父。這裡原本是一間磨豆腐的小店鋪,如今被姑父租下來當作醫館和藥鋪,前廳和裡間由一塊滿是油污的簾布隔開。
“韋小寶,你還有臉見我?”見韋小寶進門,姑父劈頭蓋臉地質問道,“上次我不是叫你永遠不要再來了嗎?”姑父坐在靠牆的椅子上,他的面前擺著一張表面坑坑窪窪的問診桌。姑姑放下手中的烤火籠,起身迎接韋小寶。
“姑姑,我被人從皇宮里趕出來了。金兵圍城,儲備的糧食不夠,養不活那麼多人。”韋小寶說道。
“你養父秦檜不是在朝廷里當大官嗎?他怎麼不照應照應你?”姑姑問道。
“我養父現在在皇宮里,出不來。他家現在被進京勤王的官兵霸佔著。我沒地方可去啦”
“小寶,你是在皇宮里工作過的,你知道的事情肯定比我們老百姓多得多。金國人一會說要打咱們,一會兒又說不打,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呀?”姑姑說道。
韋小寶將他近日的見聞,一一道來。
姑姑說道:“朝廷又派肅王談判去了?繼續談呀,金國人要什麼咱們就給什麼,只求別打仗了。”
韋小寶搖著頭說道,“我跟著康王一起去談判的那次,朝廷表面上跟人家談,暗地裡派兵偷襲人家,其實那時候金國已經答應退兵。姑姑,如果你是金國人,你還會和咱們大宋談判嗎?”
姑姑雙眼通紅,眼角流下淚水。
韋小寶安慰道:“咱們汴梁城的城牆堅實得很,金兵不容攻進來的。只要熬過這個冬天,到了開春,汴梁外城有大把可供耕種的土地,一把種子撒下去,也就不缺糧了,到時候咱們跟金軍慢慢耗,拖也拖死他們。”
“拖死他們?沒等你拖死金兵,我怕你自己先拖死了。”姑父冷笑道,“韋小寶,我可告訴你,我家可沒有多餘的口糧,你想賴在我家吃飯,也可以,交錢,價格跟外面的一樣,你是我侄兒,我不佔你便宜。”
“哎——”姑姑說道,“小寶,你別怪你姑父,他沒騙你,家裡真沒有多餘的糧食了。”
“沒事。我有錢,我可以自己買吃的。”韋小寶說道。他沒說出口的是,他全身上下只剩一百多文錢(他萬分後悔不該在宮里和宦官賭錢),而此時汴梁城物價飛漲,以前賣五文錢一個的窩窩頭,當下賣到三十文一個。
他本可以回養父家,繼續住在柴房裡,但他選擇在姑姑家住下。他不相信等到他沒錢吃飯的那天,姑姑和姑父真會眼睜睜看著他活活餓死。
深夜,韋小寶躺在店鋪前廳墊著磚塊的木板床上;姑姑和姑父睡在裡間堆滿木頭架子的臥室。
他聽到街上傳來凌亂的腳步聲。他從床板爬起來,不小心踢倒墊腳磚,床板滑落到地上。
“官府的人在抓鬼,不是什麼大事,睡吧。”裡間傳出姑姑的說話聲,原來她也醒著。
“抓鬼?”韋小寶躡手躡腳走到簾布旁,輕聲問道, “抓的什麼鬼?”
“就是你說的那種屍鬼。這裡的街坊有時喊它們叫做是‘活死人’。”姑姑說道,
“這些屍鬼從哪來的?”韋小寶問道,“我記得汴梁城的墓地和亂葬崗都在城東區,按理說,派人守在那裡,不就能讓屍鬼們不亂跑了嗎?”
“小寶,你以為只有墓地才有屍鬼?這鬼東西現在到處都有。你剛從皇宮里出來,可能還不知道,現在的汴梁城,每天都要死不少人,就死在自己的家裡,有餓死的,也有被賊人殺掉的,現在天冷,屍體不容易發臭,死在家裡沒人知道。咱們隔壁家的老鐘,做漁網生意的,好幾天沒見他出門,我估摸著他也死了,說不定也變成屍鬼了。”姑姑說道。
門外的吵鬧更大聲了。韋小寶搬開店鋪板門上的一條木板,悄悄溜到大街上。
“幹什麼的?”店鋪門口,一個衙役打扮的老頭呵斥道。
“我被你們吵得睡不著,出來看看。”韋小寶回答道。
“你出來乾嘛?不知道汴梁城宵禁了嗎?” 一個看上去三十歲出頭的男人問道。男人個子很高,十分消瘦,身穿一件破舊的灰色袍子,在眾位穿著衙役服的官差里十分扎眼。
韋小寶畢恭畢敬地走上前,對著男人跪拜行禮,說道:“何宰相,我剛從皇宮里出來,還不太瞭解汴梁城的新規,請恕罪。”
“你是宮里的內侍?”何宰相問道。
“我是太醫局的學生,在宮里實習。這兩天被趕出宮來。”韋小寶回答道。
“晚上不要出來亂走,街上到處都是活死人。”何宰相往街尾走去,手持火把的衙役們跟在他的身後。
“還站在這乾嘛?趕緊進屋去。”一個衙役對站在石階上的韋小寶說道。韋小寶進屋,門外的腳步聲漸遠。他再次出門,悄悄跟在隊伍後頭。
何宰相一伙人進到巷子盡頭的鐵匠鋪。
“剛才我親眼見一個屍鬼進來了。”走在前頭的衙役說道。
鐵匠鋪後門聯通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牆角里堆放著釘耙、鏟子、生鏽的鐵鍋和其他雜七雜八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破爛貨;窗台下堆放著齊齊整整的木板和柴火。
“大家注意手上的火把,先把屍鬼驅趕到房外,別把這家鋪子點著了。”何宰相吩咐道。
衙役們分頭進到院子里各個房間搜尋屍鬼。
“找到了!”一個聲音喊道。
何宰相帶著十來個衙役,循聲跑進院子南邊一間寬敞的正廳。
一隻老年屍鬼傻呆呆站在正廳中央,身上裹著一塊滿是洞眼的灰色大褂。
何宰相揮一揮手,身邊的四個衙役牽著鐵索,圍著老年屍鬼轉了三圈,將屍鬼綁牢,其餘衙役上前握住鐵索,齊心將屍鬼拉出正廳。
眾人穿過院子時,突然有人喊道:“這房間里也有兩個活死人!”
幾個衙役迅速聚攏在房門口,火把照亮整個房間。兩個裸體屍鬼一前一後正對著房門口站立。前面站著的屍鬼死時是個少年,似乎剛死不久白皙的皮膚上見不到一塊屍斑。
“過道太窄了,來個拿長槍的人,把這兩個鬼玩意穿成一個串兒,再拉著槍頭出來。”何宰相說道。
“要不得!官爺,要不得!”一個聲音哀求道。
挨著房門口站著的三個衙役連連後退。“第一次遇見會說話的‘活死人’。”
“我不是‘活死人’!”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從少年屍鬼身後探出半個腦袋,“各位官爺,別動槍。”他往左邊邁出一步,裸身暴露在眾人注視之下。“我不是‘活死人’!”
“你出來。”何宰相說道。
中年裸體男人跑到門口,在何宰相面前跪下說道:“縣官爺,草民是這間鐵匠鋪的管事的,人家都叫我王鐵匠。”
“這是大宋當朝右丞何栗何宰相!”一個衙役打斷道,“你這狗眼睛可看清楚了!”
“宰相?”王鐵匠看上去有些犯迷糊,“宰相爺,多謝你及時趕到,救了草民的賤命。我家只有我一口人,要不是遇見宰相爺前來相救,草民定然要死在今晚了!”
何栗問道:“你跟這屍鬼貼在一起做什麼?”
“宰相爺,你聽草民我慢慢講嘛。入夜不久,我正在睡覺,忽然聽到屋外有人在敲門,草民透過窗紙,看到這怪物站在門口,”王鐵匠伸手指了指房間里的少年屍鬼,“沒等我反應過來,房門突然就打開了,一股妖風直衝草民的臉面——”
“你睡覺不搭上門閂嗎?”何栗問道。
“搭上了。”
“那門是怎麼開的?”
“宰相老爺,你聽我講……這怪物會作法,它作法打開了我的房門,又對著我吹了一口妖氣,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整個人迷迷瞪瞪,衣服也脫掉了。這怪物又作法把我勾引到它旁邊,準備吸取我的陽氣,幸好宰相爺你帶人來了,宰相爺,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吶!”
王鐵匠給何栗磕起頭來。眾人看向房間里那個少年屍鬼,它立在原地,沒做任何動作。“你說這玩意會作法?”何栗說道,“我只知道這‘活死人’會自行走動,有時候還會咬人,作法這種事頭一次聽說。”
“會作法的!”王鐵匠忙不迭說道,“以前不會,現在也會了。”
何栗說道:“管他會不會作法,先把這‘活死人’給燒掉。”
衙役們一陣忙活,將兩只屍鬼從王鐵匠家拉到街道上,拿火把往屍鬼身上一靠,明黃色的火焰瞬間升騰而起,不一會,兩只屍鬼燒成了兩堆灰燼。
“何宰相,你們這是要去燒下一個屍鬼?”韋小寶跑到何栗面前問道。
“你怎麼還在這?”何栗說道。
“何宰相,像你這樣,跟在屍鬼後面跑,也太勞神費力了。”韋小寶說道,“我有一個妙招,也許可以減輕你的一些工作量。”
“什麼妙招?”
韋小寶說道:“何宰相,我幾年前就跟屍鬼——現在也有人叫做是‘活死人’——打過交道,從那時起,我就留心此事。在皇宮里實習時,我翻遍御醫書庫里的藏書,甚至還翻閱了好些佛經——先秦的醫書上記載過類似的‘屍瘟’,雖然書上記載的內容很少,只有短短五句話——”
“你到底要說什麼?我沒閒工夫聽你在這瞎扯。”
“何宰相,如果我的推測沒錯,屍鬼特別容易被水聲吸引——所謂水聲,指的是流水的聲音。咱們可以利用流水聲將屍鬼吸引到一起,再集中燒毀。”
何栗問道:“為何流水聲能夠吸引屍鬼?”
“我不知道,也許跟陰陽五行有關吧。”韋小寶搖頭說道。
在一條與鐵匠鋪相隔不遠的小巷子里,何栗和他的衙役們發現了一隻新屍鬼。它長髮及腰,腳步慌張地在只容一人轉身的巷道來回走動。下令用火點燃這只屍鬼之前,何栗命令兩個衙役提來水桶,撥動水桶里的水。
寂靜的夜,“嘩嘩”的水聲聽起來格外響亮。水聲一起,屍鬼停止徘徊,朝著兩個撥弄水桶的衙役飛奔而去,剛跑出巷道,便被早已守候在那的衙役一把火點燃,噼里啪啦燃燒起來。
韋小寶暗自松了一口氣。何栗走到他身邊,拍著他的肩膀,稱贊道:“你小子是個可造之材。”
韋小寶跟著何栗和衙役們,走遍汴梁城城西區、城東區的街頭巷尾。七個拿水桶的衙役走在隊伍最前頭,撥弄著水桶里的清水,發出聲響吸引屍鬼,其餘人拿著武器和火把跟在後頭。他們將成群的屍鬼吸引到一家鏢局的沙場,再點火焚燒。
東方的天際線顯露出魚肚白,他們面前的三隻像無頭蒼蠅一般蹣跚走動的屍鬼同時間癱倒。
“可以收工了。”何栗說道。他讓人清點成果。一個衙役回答說,這個晚上,他們總共燒掉七十五隻屍鬼。“足足是前天的三倍還多,”何栗感嘆道,“姓韋的那個小醫生,你過來。”
韋小寶走到何栗跟前。“你做得很好,”何栗說道,“有知識的人就是不一樣。”
“何宰相,我有一事相求,”韋小寶說道,“看在我幫你節省了不少工作時間的份上,能不能給我一點報酬?不然,我沒錢吃飯,遲早要活活餓死。說不定也會屍變成一具屍鬼,到那時候,豈不是白白給何宰相你添亂。”
“來人,賞這位小醫生三十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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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澈的月光之下,二十來個金軍頭頂盾牌,推著三架雲梯,朝著城牆腳緩緩前行。離城牆一里開外,站著一片黑壓壓的方陣,震人心魄的鼓聲和號聲正從那裡發出來。
鼓聲、號聲同時平息,雲梯也停止移動了。“放箭!”韋小寶聽到身邊有士兵喊道。
城牆腳下那幫推雲梯的金軍未作片刻停留,撇下雲梯,轉身朝著遠處的大部隊跑去。
箭矢呼嘯著划過夜空。大部分箭矢落在往回跑的二十來個金軍身後的地面上。偶爾有一兩支打在金軍頭頂的盾牌上。一晃眼,二十多個金軍已經跑出弓箭的射程之外,消失在金軍組成的方陣里。
弓箭手仍舊在一波波地放箭。韋小寶能夠感覺出來,此刻的氣氛比剛才緩和不少。士兵拉弓上箭的間隙,偶爾說笑幾句。
“這幫廢物又跑了。”
“為什麼他們每次攻城前都要先吹號,這不是在提醒咱們防守嗎?”
“我早就跟你講過,金國人腦子不活絡,不會耍計謀。”
“金國人這就是在耍計謀呢。這一個月來,咱們一聽到城下的軍號聲,就知道金軍準備攻城了。等到有一天他們不吹軍號就開始攻城,那時候咱們個個在睡大覺。金國人狼子野心,想著法子麻痹咱們。”
“像這樣打下去,這個仗是永遠打不完了。這都快一個月了,咱們大宋和他們小金,兩邊一個人都沒死。”
“誰說沒死人?”說這話人瞧了韋小寶一眼。
韋小寶走向城牆另一側,繼續指揮著站他身旁的四個衙役,將懸吊在城牆內側示眾的二十具屍體從垛口拉上來。
三十五具屍體被一字擺開在城牆的通道上。
“相公,全在這了,你給看看,裡面有沒有屍變的?”一個的六十歲出頭、說話有些漏風的衙役問韋小寶,
“別管有沒有屍變,直接燒掉就是了。”韋小寶吩咐道。
“相公——他們都是咱們汴梁本地人,大多都有家室了,有幾個人的父母跟我還認識哩,像他——”衙役指著一具屍體說道,“他家就他一個獨苗,他父母托我向你求情,能不能允許他們領走兒子的屍體,給兒子辦個風光的葬禮,也好讓兒子早早投胎轉世。”衙役湊過來,小聲說道:“只要相公你點一點頭,你就是那些苦主的大恩人,銀子是少不了的。”
韋小寶拿著火把,掃視一遍通道上的屍體。他們中年紀最大的不會超過四十歲,最小只有十五六歲,所有的屍體身上都穿著宋軍的鎧甲,脖子上掛著一個索套。他們全都是三天前那場風波的受害者。
風波發生的時候,韋小寶正帶著衙役們在城區焚燒新發現的屍體。他只能從其他人的閒談中拼湊想象這場城樓叛亂的始末:
五天前的通天門城樓,負責戍守城牆的熊姓隊長聽到手下一個弓箭手抱怨說,咱們沒等金軍大部隊走近城牆就放箭,簡直是浪費大宋的物資。隊長當即反駁道,這裡哪輪得到你說三道四?兩人就此吵起來。隊長指控弓箭手是金國派來擾亂軍心的細作,將弓箭手吊死在城牆之上。
當晚,被吊死的弓箭手的堂哥,伙同另外兩人,策劃了一場針對隊長的暗殺行動。有人偷偷警告隊長。隊長先一步下手,將弓箭手堂哥在內的三個人一同吊死,又以細作罪吊死弓箭隊裡對他不滿的七個隊員。沒想到的是,負責守城的其他三支隊伍的隊長,有樣學樣,也在短短兩天時間里,共吊死了十二個守城隊員。一時間,守城隊人人自危,都害怕自己的隊友是金軍細作,不願意和別人搭班巡邏。
宰相何栗知道了這事,下令吊死四支守城隊的隊長和他們的八個親信,併發布通告,有再舉告軍中同僚是金國細作者,舉告者得先受杖刑五百下,風波這才平息。
韋小寶從沈思中回過神來,驀然發現四個衙役都在看著他。他清了清嗓子,說道:“何宰相委任我處理汴梁城內的所有屍體,這三十五具屍體我都檢查過了,不排除有屍變的可能,所以請各位將這些屍體就地焚燒。”
四個衙役將屍體抬上板車,推車往城樓的馬面走去。沒等他們點火,韋小寶走下城樓。
他回到姑父家醫鋪前廳,摸黑躺上床板,很快便睡著了。
醒來已是午時,姑父坐在他旁邊的小板凳上,低頭從一隻裝滿野草的竹籃里挑揀夏枯草。姑父先用巾帕揩去藥草上的塵土,再捏住或淡褐或明黃的夏枯草一端,對著門外照射進來的日光檢查。乍看之下,草頭蟲身的夏枯草和冬蟲夏草有些相像,但仔細觀察後,很容易分清兩者的區別:夏枯草的蟲身部分更細,更光滑,表面覆蓋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白色脂狀物。氣味也比冬蟲夏草更腥臭。
姑父挑出幾根夏枯草,扔到藥碾子里磨成粉末。碾藥的聲音驚動了姑姑,她披著一頭散髮從裡間出來,嘴裡說著要去燒飯。姑父王繼先讓她先等等,等敷完藥再去。姑姑在韋小寶身旁坐下,姑父和姑姑輓起褲腿,露出四條血跡斑斑的大腿。
韋小寶問姑父,這是怎麼了?姑父輕描淡寫地說,昨天家裡進了幾個賊人,搶了一些藥材,還用鞭子打傷了他們。萬幸的是,賊人沒殺他們滅口。
韋小寶說,他現在為何栗何宰相做事,手下管著四個衙役,他可以為姑父伸張正義,請何宰相徹查這樁事情。姑父擺擺手說,算啦,賊人操著外地口音,像是進京勤王的勤王軍。何宰相官階再大,能管得了勤王軍嗎?韋小寶回答,管不了,只有皇帝有資格調動和管轄這幫人。
姑父將夏枯草粉末灑在他和姑姑的大腿傷痕上,再纏上兩層麻布,傷口算是包扎好了。他又拿起三根明黃色的夏枯草(“明黃色的品相最好,最好賣。”姑父說道),放進茶杯。夏枯草頃刻間融化進茶水里;茶杯壁上冒出細密的氣泡,像是有活物在水里呼氣。
韋小寶請教姑父:這些日子以來,他在汴梁城四處找屍鬼、燒屍鬼,可是他始終沒能想明白的是:第一,這次屍變的源頭在哪裡?第二,屍體變成屍鬼的條件是什麼?
姑父想了一會,說他從來沒在醫書上見到過屍體會自己走路的病例。韋小寶有些失望。姑父又問他,你既然分不清哪些屍體會屍變,那你怎麼決定哪些屍體該燒哪些屍體該埋?韋小寶回答道,只能瞎蒙了。
姑父說,你給何丞相辦事,每天有錢拿吧?
韋小寶說,捉一天的屍鬼拿一天的錢,每天有二兩銀子的進賬。
在姑父家吃完早飯,韋小寶告別姑父和姑姑,走進汴梁縣衙大門:這是他每天的任務——向暫住在這裡的何栗彙報工作情況。
韋小寶在縣衙中庭見到何栗。他站在一株低矮的桂花樹下,和一個光頭僧人挨在一起。光頭僧人轉過臉來,韋小寶失聲叫道:“郭京!”
光頭僧人嘴角露出頗為勉強的微笑。“韋小寶,”他說道,“好久不見。”
“你們兩人認識?”何栗問道。
“豈止是認識!”郭京搶先一步回答道,“我和韋小寶在太醫局做過幾年的同學,後來我去吐蕃深造,我倆好幾年沒見過面。”他展開雙臂,親暱地抱住韋小寶。他的身上散髮著淡淡的麝香味,皮膚比韋小寶記憶中要黑上許多,額頭和眼角的皺紋很深,看上去像個比韋小寶大二三十歲的中年人。
何栗竪起大拇指說道:“你們兩人都是我大宋的人才,多幾個像你們這樣的人,我大宋何至於被小小金國欺侮至此?”
“何宰相,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並不是我大宋沒有人才,而是我大宋像何宰相這樣能夠慧眼識才的伯樂太少了!太少了!”
何栗朗聲大笑,問道:“郭京,你的神兵多久能夠練好?”
“其實現在已經算是練好了。”郭京回答道,“練兵有何難的?得其法者,事半功倍也。”
“練什麼兵?”韋小寶問道。
“六甲神兵!”郭京說道,眉眼間神采飛揚,頓時像換了一個人,“我從吐蕃得道高僧那裡學了一套練兵秒法,練過之後,上天遁地,攀山入海,輕而易舉!”
“誰練?”韋小寶問道。
“誰都可以練!”郭京說道,“上至八十歲老翁,下至六歲小兒,都可以練!老頭有老頭的優勢,小孩有小孩的優勢,發揮每個人的優勢,揚長避短,這就是我這套兵法的絕妙之處。”
“如今已有多少神兵?”何栗問道。
“如今已練就三萬神兵,隨時供宰相差遣。”郭京回答道。
“城外至少有十萬金兵……”何栗沈吟道。
“何宰相,你別小瞧我這三萬六甲神兵,他們可是個個身懷異術,以一當百,不在話下。”
“何宰相,城裡的勤王軍不也有十萬之眾嗎?為何又要重新組建一支軍隊?真要組建軍隊,從這些勤王軍里挑人不就行了。”韋小寶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郭京。
“幼稚!”何栗說道,“勤王軍?哼,說得好聽罷了,其實不過是一幫子頭一次摸刀劍的農民罷了,以前從沒沒上過戰場。此刻我也不怕跟你們說實話,咱們大宋已經沒有兵將可用了,最後一點家底,早就讓童貫敗光了。郭京,你給我好好練兵,將來有你出頭的日子。”何栗說道,“不知你們倆發現沒有?城外的十萬金兵圍困咱們汴梁城,卻久攻不下,這是為何?”
“郭京定不辜負宰相的厚望!”郭京回答道。
不一會,何栗離開院子去吃早飯。韋小寶和郭京兩人站在院子里敘舊。
郭京恭維韋小寶,幾年不見,你出息成這樣了,在宰相手下做事。
韋小寶說,你不也一樣為宰相做事嗎?郭京一臉嚴肅說,我是為大宋朝廷辦事。
韋小寶說,幾年不見,郭京你變化真大。
郭京反駁道,我沒變。
韋小寶說,你變黑了,是在吐蕃曬的嗎?
郭京回答道,學六甲神兵學的,你要跟著我學一學嗎?
韋小寶推說自己太笨,學不會。
郭京沒再勉強,說時候不早了,我要去練兵報效朝廷了。郭京沒走出幾步遠,又回到韋小寶身邊,從懷裡掏出一錠金燦燦的元寶,遞給韋小寶,說這是還你的。
韋小寶說,我什麼時候借給你一錠金子了?
郭京說,多年前,你借給我的那一兩碎銀,加上利息,可不變成了一錠金子嗎?拿著吧。
韋小寶說,我拿著不踏實。
往後的半個月里,韋小寶再沒見過郭京。他聽到的消息,人稱“郭將軍”的郭京每天在汴梁城內輾轉,為他的“神兵營”招募兵丁,並且常常在城頭上舉辦徵兵表演——郭京本人是從來沒在這些表演里露面過——韋小寶親歷過一次徵兵表演:城牆腳下人頭攢動;城牆上彩旗飄飄,鑼鼓喧天;十來個光膀大漢輪番出場,為觀眾展示吞劍、吐火、滾釘板等讓人叫絕的武藝;城牆內沿掛著一塊塊塗上了婦女經血的紅布——據六甲神兵的招生官說,這些紅布能夠讓金兵的投機石失去准星。
徵兵表演的確起效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神兵營的人數從五萬暴漲至八萬。就連跟著韋小寶捉屍鬼一個五十來歲的衙役,也表示想辭去在縣衙的公職,加入神兵營,韋小寶一番苦勸,說在哪做事都算是為朝廷效力,這才打消了他的念頭。
這天凌晨,忙了一整晚的韋小寶走在回姑父家的路上,忽見平常空無一人的御街擠滿奔走雀躍的行人,臨街商鋪旌旗搖動,他拉住一個路人問道,難道這個城區取消宵禁了?對方鄙視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郭將軍正準備帶著神兵出城,迎戰金國人呢,我這是趕著去為郭將軍助威。
韋小寶本想也跟著大伙一起去宣化門城樓觀測戰事,無奈他實在太困了,於是決定先小睡一個時辰再去。
他是被人扇巴掌扇醒的。睜眼一看,扇他的人是姑父王繼先。
“城破了!”姑父說道。“金國人進城了!”
他腦子瞬間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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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妄以平民為奸細而斫傷者,皆即斬以徇。---《靖康傳信錄》
2.郭京言可以擲豆為兵,且能隱形,今用六甲正兵得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可以破敵。---《三朝北盟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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