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在南京應天府登基的消息傳到營寨時,王彥正帶著一批手下站在山口,接受村民的每月一次的奉納。拍成長隊的村民挑著扁擔,扛著大缸,將小麥粉、白菜、豆腐和一些看上去陳舊得快要腐爛的布匹交給寨子入口處的三個男人手裡。
“我是李家村的癩三,不要寫錯了,不然就白交了,嘿嘿……”
“李家村的癩三。記下了。快走。別擋住後面的人。”坐在桌前負責記賬的男人頭也不抬地回應道。
蜿蜒的山路盡頭,一人騎馬朝營寨疾馳而來。他不斷揮動手中長鞭,身後揚起一路的粉塵。
那人直跑到王彥的身邊,這才下馬。他攏起巴掌,附在王彥耳旁說話。
王彥抓住的那人的衣領,問道:“哪個太后,你說清楚點?”
“我一時想不起她名字,”那人回答道,“反正就是在汴梁城管事的這個太后。太后下詔退位,天下又歸姓趙的管了,新皇帝是趙構。”
“果然如此——”王彥狂笑起來,“張邦昌,我錯怪你了!哈哈哈——好好好,天不亡我大宋,哈哈哈——”他先是朝著灰蒙蒙的天發笑,接著又彎下腰對著腳下的土地發笑。站得離他最近的幾個部下也跟著大笑,聲音婉轉而誇張;排隊交納物資的村民一臉茫然地打量著王彥和他的部下們。
“大宋又回來了!”王彥止住笑,他的部下也一齊收聲。“換旗!換旗!”他吩咐道,“把旗上的‘王’字改成‘宋’字——咱們又有皇帝嘍!”
那天晚上,王家營寨里燈火通明,王彥和二十一個部下,在議事堂里喝酒划拳,歌舞作樂。後半夜,更多的人被准許進入到議事堂,一起加入到這場酒會。擺在大堂角落的五個酒罈見底了,矮桌上杯盤狼藉,桌子下有幾攤稀粥似的土黃色嘔吐物,腥甜的酒氣和不知哪來的麝香味彌久不散。韋小寶從一個不省人事的醉漢屁股下,挪來一隻馬扎,手裡端著一隻盛滿米糖的餐盤,一個人坐在屏風後,等待宴會的散場時刻。
韋小寶從一個醉漢胖拎走一隻馬扎,一個人坐在屏風後,靜靜等待宴會的散場時刻。
天亮時分,韋小寶走到在主座上坐了一宿的王彥身邊。王彥的目光依舊敏銳,看不出絲毫的醉態。韋小寶懷疑現在並不是開口的好時節,但他決定賭一把。
“王相公,我有件事向你稟告。”韋小寶說道,“我打算明天回汴梁城。”
“哦?這次請幾天假?什麼時候回來?”王彥問道。
“可能不會回來了。”韋小寶說道,“這些日子承蒙王相公照顧。離家日久,我想回汴梁城看望親人。”
“我記得你說過你是個孤兒。”
“沒錯,我確實自幼父母雙亡,但我在汴梁成還有其他親人。”
“你那個開醫鋪的姑父?”
韋小寶先是搖頭,後又點頭。
“懂了,你是想回去探親,那就回去看看嘛。”王彥微笑道,“不過要早去早回,寨子里就你一個醫生——”
“不是探親,是辭職。”
王彥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你是不是在我這裡乾得不開心?嫌棄我這寨子太破太小,容不下你?”見韋小寶搖頭,王彥接著說道:“你嫌棄我不給你發工資?——這樣,韋相公,從下月起,你每月從帳房支取一筆銀子,至於數目嘛——”王彥陷入沈思。
“王相公,這不是錢不錢的事。”韋小寶說道,“能在王相公的寨子里當醫生,我備感榮幸——只是,我這人的毛病就是做事缺乏耐性,太容易對一件事感到厭煩了。我相公,我想給自己換個環境,辭職純粹是我個人的問題,與王相公無關。”
你會汴梁城乾嘛去?你以為汴梁城能找到好工作?”王彥說道,“現在汴梁城沒管事的了,亂得很!城裡的大大小小的官員走光了,去應天府投奔趙構了。你現在回去也沒用,沒人理你的,還不如就留在我這裡。韋相公、韋大夫,我向你透露一個秘密,我已經向趙構送了一封信,信中認他為大宋皇室正統,他的回信我還沒收到,但我向你保證,咱們吃上的皇糧是板上訂釘的!錢、糧,都會有的!韋大夫,你的醫術不錯,我的這幫兄弟常常對我誇你呢,留下來吧。你安心待在這裡,我保你一輩子吃喝無憂。”
“既然王相公這般懇求,韋某恭敬不如從命。”
韋小寶暫時打消了辭職的念頭,繼續留在王彥身邊。
寒冬到盛夏,幾個月過去,“王家軍”從兩百多人膨脹到了如今的四百多人。
王彥本人似乎相當反感“王家軍”的稱號,(“咱們吃的是他趙家的糧食,花的是趙家朝廷的銀子,怎麼好意思自稱‘王家軍’?”他當著眾部下的面,說過幾次類似的話,)好幾次在會上提起改名事宜,最後都不了了之:“王家軍”的名氣在方圓幾百里日漸聲隆,來投奔王彥的人多是衝著“王家軍”的名頭來的;王彥的所有部下都不同意改稱號。
每月十五、十六這兩天,是宋室朝廷給王家軍輸送軍資的日子。運送錢糧的隊伍由一群約五十人的官兵組成,除了給人吃的米面糧油和給馬吃的草料外,他們偶爾也會從應天府帶些人參、燕窩之類的補品,作為皇上的恩賜,分發給王家軍的幾個將領。
小暑那天,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小伙子,後頭跟著他的二十多個部下,騎馬衝進寨子里,見人就說有“天大的事情”要稟報王彥。韋小寶領著他,在寨子後院見到剛起床的王彥。
“大伯,金賊又殺過來了。”小伙子取下背上的包裹扔在地上,“五個金賊衝進我們營地,殺了我們一百個多個兄弟。”
“這一天終於來了。”王彥緩緩說道。
“來了,來了,金賊又來了。”小伙子說道解開包裹,滾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女人腦袋。“這賊人是金國的哨兵,被我一個好兄弟殺掉的。金國人真是蠻子,女人也上陣打仗。”小伙子指著地上的腦袋,吐一口唾沫,說道:“大伯,這個腦袋能換一個銀元寶麼?朝廷最近不是在重金懸賞金賊的人頭嗎?”
王彥啞然失笑道:“也算你有能耐,真讓你逮著一個金賊了。不過我說了不算,你自己自己跟朝廷的特使說去,看他認不認這個人頭。這金國女人,看上去跟咱們宋國女人長得沒甚差別,我怕人家會說你是殺良冒功。你呀你,早晚得知道,朝廷的銀子,燙手著呢,你帶上這顆人頭,跟我一起去見朝廷特使。”
不到半天功夫,金兵南下的消息傳遍整個王家軍營寨。人人都說,金兵是來收拾趙構和張邦昌的。王家軍所在的新鄉,是抵御金兵南下的第一道防線。
王彥不在營寨的日子,每天都有人離開。白天,晚上,無時無刻。寨門自從在某個陽光明媚的上午被人打開後,再沒關上過;有一天,整個營寨里的人直到亥時才吃上晚飯,原因是負責生火做飯的十幾個廚子,悄咪咪地地逃走了,連工錢也沒去結算。
那個天氣悶熱難當的下午,王彥回到營寨,一起回來的還有一支兩百多人的兵卒隊伍。王彥招呼親兵,擺設歡迎酒會。
酒會只花不到一個時辰便張羅完畢。宴會廳兩側各坐五名由士兵客串的樂師,演奏著曲調生澀的曲子;餐桌上擺上一道又一道的菜餚和酒飲。王彥和一個方臉的中年胖男人坐在一個長條形矮桌的一端,這胖男人名叫張所,據說來頭不小,直接受命於新登基的皇帝趙構。
韋小寶穿過大堂,朝著王彥走去。即將對王彥說出口的那番藉口——回汴梁城看望生病的姑父、姑姑一類的話——他早已在心中排練過許多次。沒等這場宴會結束,他早已騎馬——如果王彥准許他帶走那匹他常騎的,品相低劣、瘦弱如驢但他卻十分喜愛的棗紅色河曲馬——踏上回汴梁城的路。
王彥雙手撐在桌面,伸直脖子,低著頭聽張所講話。韋小寶放慢腳步,決定等他們談話結束再上前請辭。
一個人攔住他的去路,險些和他撞在一起。他蹙眉抬頭,看清了那人的臉。
“岳——”他情不自禁喊道,“岳鵬舉!”
“韋小寶!好久不見!”岳飛拉著他的手,走到宴會廳一角,“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也想問你這個問題。”
韋小寶和岳飛兩人久久相擁。
岳飛告訴韋小寶,他曾因給新皇帝趙構上書一事被開除軍籍,只好回鄉種地。後來他瞅准了一個機會,又出來參軍。
“你是因為觸犯官家忌諱而被開除的,竟然有軍隊敢收留你?”
“說到這,我真得感謝那幫金國賊人,拜這幫賊人所賜,大宋缺兵缺得緊,連我這樣的被官家點名開除的人,他們也收呢,嘿嘿。”岳飛解說道,“我現在在張所手下當他的‘帳前使喚’,乾的都是和打仗不相關的雜活。憑良心講,朝廷肯開恩讓我能再次吃上皇糧,我是很感激的,但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不上戰場就立不了功,俸祿就沒法往上提高,那這跟我回老家當農名有什麼區別呢?一個男人總給建功立業,讓家人過得更好,小寶,你說是不是?”
“你母親不是講究吃穿的人。”
“母親自然是要我贍養的,但我說的是我老婆和孩子。小寶,你婚配沒有?”
“沒有。”
“這可要不得。男人總應當要成家立業的。”岳飛說道,語氣有些生硬,“小寶,我是為你好。有了老婆和小孩,男人才會有奮鬥的目標。”
韋小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下去。他對岳飛說,他打算離開離開王家軍。岳飛愣住好一會,問他:“這是為啥嘞?王家軍已經被官家收編了,你也算是官家的人了,放著皇糧不吃,何苦來哉?”
韋小寶正想著該如何作答,一個女人尖銳刺耳的喊叫吸引到他的注意。
喊叫聲從站在王彥和張所面前的矮胖女人嘴裡發出來。她是營寨里的十幾個浣婦之一,從韋小寶加入王家軍那天起,她便在這裡給大伙洗衣服。一左一右兩個衛兵拉扯著她那粗壯的手臂,她仰頭髮出粗曠似男人的嚎叫。
“潑婦,你讓我很難辦。”王彥說道,整個宴會廳立刻安靜下來。女人也察覺到了現場氣氛突變,不再一味地朝天干嚎。
“難辦喲,難辦。”張所笑嘻嘻地說道,“王相公,難辦也得辦。”
王彥瞧了張所一眼,咧嘴一笑。他朝兩個衛兵揮了揮手,衛兵無動於衷。
“王相公,這兩人是我從朝廷帶來的,怎麼,你也想使喚使喚?”張所說道。
王彥站起來,彎下腰,嘴巴貼近張所耳朵說悄悄話。
張所一句話沒說,起身離開酒桌,走到浣婦旁。他環視宴會廳一圈,大聲說道:“我早就聽說王彥治軍不嚴,今日親眼所見,才知流言不假。”他緩慢地轉身,對王彥說道:“王相公,你王家軍這個鬼樣子,能打得過金國人嗎?!咱們和金國大戰在即,這女人竟然敢當著你的面說要回家!你竟然還要放她走?王相公,你怎麼帶的兵?
王彥挺直著身板站在酒桌旁,臉色陰沈。平日,他那副厚實的嘴唇總是蓋不住嘴裡的大門牙,加上上翹的嘴角,總是給人他時刻在微笑的錯覺。此時他卻緊閉雙唇,嘴角向下耷拉著,像是換上了一副令韋小寶頗覺陌生的面具。
“兩位官老爺——”浣婦說道。
“你閉嘴!”張所喝止道,再次扭頭衝著王彥,“王彥王統制!這些天王家軍跑掉了多少人,你自己心裡有沒有數?你想沒想過,他們為什麼會跑?這都怪你呀,王統制!——你還有臉向我要人,我問你,你要再多的人又什麼用?全跑了!我問你,這仗還怎麼打?王統制,你怎麼管理部下的,一個做飯燒菜的村婦都敢正大光明地說要逃跑,而是還是當著你的面,當著我的面。”
“官老爺,我不是要逃跑!不是要逃跑的呀!”浣婦嚎叫起來,“我真的是家裡有事的呀!我的大兒子,腳掌上長了一個癰瘡,鵝蛋大的一個癰瘡,沒辦法下地乾農活了,他爹死得早,他沒錢娶媳婦,家裡就我和他兩個人相依為命,他就指望我了呀!我不回去,他會死的呀!官老爺,我沒說謊的啊!我真的要回老家!我兒子有名有姓,叫王柏根,許家村二里屯的,你可以派人去打聽,我沒有騙你,你派人去打聽呀!”
“王統制,今天我替你整治軍紀,你覺得可好?”張所說道。王彥始終低著頭不說話,韋小寶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眾人突然齊聲驚呼。
浣婦倒在地上,一柄彎刀從她的脖子後面整個沒入,刺進下頜。她向右側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王家軍的人聽好了!從今往後,誰再敢說要離開的,一律處死!我來這視察幾天,很快就要回應天府向皇上復命,但只要我張所在這裡一天,王家軍的人數只能多,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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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終於安靜,躺在床鋪上閉目養神的韋小寶一躍而起,推開窗戶,清新的山風撲面而至。天色已近昏暗,韋小寶拉開床頭櫃,取出一提用油布包著的方形盒子,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來到山腰處一排木板宿舍房前,他敲開發小的房門。
見他到來,和衣睡下的岳飛爬下床,連油燈也沒顧得上點亮。韋小寶拉著他的發小,兩人沿著山背的石階小路拾級而上,不一會便爬到山頂。三角涼亭下,兩人各找了一張石凳坐下。
“沒事來這裡乾嘛?”岳飛問道。
“你沒發現今晚和平常的夜晚有些不同嗎?”韋小寶解開油布,揭開木盒,取出一塊圓餅,遞給岳飛。“你抬頭看看天上。”
岳飛望了一眼天空後,什麼話也沒沒說,低頭咀嚼圓餅。
“今晚的月亮特別圓,發現沒有?”韋小寶說道,“今天是中秋節。”
“小寶,你可真喜歡趕時髦。這就是你拉著我到這裡來的理由?”
“你不過中秋節嗎?”
“我聽我娘說,她小時候,什麼中秋節,連聽也沒聽過。”
“中秋節是從金國傳到咱們宋國的,在咱們大宋流行開來也就這幾年的事。”
“金國的中秋節?”岳飛皺起眉頭,放下手中的圓餅,“我倒不知道其中的典故。”
“其實也不完全算是金國的,”韋小寶趕緊說道,“據說過中秋節的風俗是先從高麗傳到金國,又從金國傳到咱們的大宋。前幾年,一直有傳言說高麗要向金國稱臣,當金國的藩屬國,不知道現在怎樣了——咱們這閉塞的山寨,消息、消息聽不到,邸報、邸報沒得看——總之呢,人家都說,中秋月圓夜,最適合和家人團聚。”韋小寶說道,“岳鵬舉,你就是我半個家人。”
“韋小寶,你真肉麻。”岳飛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鵬舉,有些話我憋在心裡很久,希望你聽了不要生氣。”韋小寶深吸一口氣,“你最近的那些舉動,你以為王彥不知道嗎?他知道的。他找我看病時,還跟我提到你——”
“王彥說我什麼?!”
“鵬舉,你小點聲!我說這些話是為了你好!你的苦衷我是知道的:你原先在張所手下乾活,跟著他走南闖北,走到哪裡人家都要看在你中央軍的身份上敬你三分,如今你被編入王彥這支地方軍,等於是降級了——”
“小寶!別以為咱們是發小你就可以胡說八道。”
“鵬舉,正因為是你的發小,我才將這番話說給你聽。”韋小寶嘆氣道,“王彥說你在王家軍里拉幫結派,做了好些不利於王家軍團隊的事。”
“是王彥派你來的?”
“不是。”
“小寶,你不要再摻合我的事,你自己的人生大事還沒解決好呢。咱倆同一年的,我兒子岳雲都快十歲了,你卻連媳婦都沒找著。雖說我在軍中的官職不高,但好歹有個一官半職,你呢?小寶,你別怪我說話難聽,我也是為你好。”岳飛起身離開三角亭,三步並作兩步,邁步走下石階。
韋小寶一個人坐在涼亭,吃完了剩下的三塊圓餅。
也許是熬夜賞月,染了風寒的緣故,第二天早上,韋小寶腦袋昏昏,發起燒來,他在床上暈乎乎地躺了一整個白天,直到晚上,體溫才降下去,餓得人兩眼冒金星。他下床出門找吃的。
晚飯時間已過,飯堂大廳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廚房是有人的,而且時刻供應值班士兵的夜宵。
韋小寶坐在灶台前的板凳上喝粥,冷不丁被人從後面拍了拍肩膀。回頭一看,那人是負責看守寨子果樹園的大爺,外號叫“拐子”。他一臉神秘地對韋小寶說道:“你還有心思在這裡吃喝?你那個老家來的兄弟,跟咱們當家的吵起來了,還帶了一幫張家軍的人——”他壓低聲音,“我看他們的架勢,是要造反呀。韋醫生,你跟他們是一伙的不是?”
“他們現在在哪?”
“在議事廳,吵了好久,從中午一直吵到下午,可能現在還在。”
韋小寶放下碗筷,瘋了似地跑到議事廳。
大廳空無一人。韋小寶走近一個正忙著磨刀的衛兵,問他那幫張家軍的人下午是不是來這裡找過王彥。士兵嘻皮笑臉地說道,韋醫生,你怎麼也喜歡打聽這種事,這是軍中機密,我怎麼會輕易跟你說呢?韋小寶對著這位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士兵屁股,狠踹一腳罵道,你跟我玩這出是吧?這小寨子里哪有什麼機密?又有哪個機密不是從你們這些人嘴裡傳出來的?士兵嘻嘻一笑說,韋醫生,我跟你開玩笑呢,你想打聽什麼,我掏心掏肺,全告訴你。
原來,一支十三人的金兵小隊正駐紮在離王家軍十多公里遠的一處泉眼旁。王彥的意思是暫時按兵不動,先摸清楚這支金兵小分隊的後續意圖;岳飛和另一幫人卻覺得,應當出兵偷襲這支金兵小分隊。兩撥人在議事廳大吵一場,岳飛帶著兩百多人馬離開了山寨。
事後,王彥將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整整三天沒有出門。期間韋小寶去看望他。他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精氣神卻反倒比平日里看上去要好得多,眼神里的呆滯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韋小寶從來沒見過的機敏和警覺。他問韋小寶:“寨子里還剩多少人?”韋小寶告訴他:“還剩兩百多人。”他嘆息道:“岳飛帶走了我將近一半的人馬,我王家軍元氣大傷——這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岳飛戰敗的消息很快傳來。王彥問偵察兵,:“打得還剩多少人,總不會全軍覆沒了吧?”偵察兵回報:“剩了三十來人。”
岳飛帶人離開山寨後的第十天(也許是第十一天,韋小寶記不太清了),一個霧氣蒙蒙的早晨,王家軍營寨忽然亂成一團,每個人都在重復說著一句話:“金國的大部隊殺過來了。”
韋小寶很慶幸那天天沒亮便被隔壁的咳嗽聲吵醒,又幸運地在前往山腳洗簌的途中,偶遇出來拉大便的王彥,由此才跟著王彥跑到馬廄,分到一匹用以逃跑的小馬。
他和王彥以及十來個王家軍,騎馬跑了一天一夜,才敢停下歇息片刻。他們沿著山脈往西走,進到森林深處。由於走得急,沒一個人身上帶著乾糧,王彥命令兩個部下砍斫柳木,做了一把弓箭,用來打獵。誰知先前路上隨處可見的野兔和野雞,此時卻不見了蹤影,任由他們怎麼找,連兔子毛和雞毛也沒見著半根。他們只好用弓箭射樹上的喜鵲,射完僅有的五隻木箭,喜鵲依舊立在枝頭上啁啾。眾人懊惱不已。韋小寶爬上一株枝蔓茂盛的拐棗樹,從樹上摘下成串的拐棗,解了大家的飢渴。
在密林中遊蕩半個月,向樵夫一打聽,他們才知道不知不覺中走到到了太行山。王彥說:“就把這當作是咱們的新家。只要朝廷還認我王彥這張老臉,咱們就繼續為朝廷招兵買馬。”
韋小寶以為“招兵買馬”只是王彥的一廂情願,覺得他遲早會死了這條心。然而,當王彥帶著包括韋小寶在內的十三個人,用隨處可見的松木建造起三座營房,又在一夜之間從不知道什麼地方拉來二十多個陌生面孔的入伙時,韋小寶忽然意識到,面對金國人,王彥從來都是手下敗將,但他從未認輸過。
最初,王彥要求,每有一個新人加入,寨子里的其餘人要站在門口為新人舉辦一場小型迎新會。這條規矩執行了十天便被廢除,最直接的原因——韋小寶猜測——可能是因為某天從卯時到亥時,陸續來了二十多個新人,寨子上上下下所有人除了參加迎新會,沒乾別的事。
王彥挑選幾個人成立了一個小組,在寨子北邊搭起一棟小木屋,專門負責接洽新人,寨子大門入口處總算恢復平靜。
迎新小組成立後的第五天下午,寨子大門口又熱鬧起來。鼎沸的人聲夾雜著金屬碰撞聲,聽上去像是在發生村莊械鬥。在房間里研讀《黃帝內經》的韋小寶跑到大門口,鑽進圍觀人群的內圈,眼前一幕差點驚掉他的下巴。
他的發小——多日前不辭而別的岳飛裸露著上身,腰背綁著三根荊條,低頭跪在大門口。王彥趕來時,岳飛正拿荊條抽打著自己的後背,黝黑的皮膚表面留下條條血跡。
“岳飛,你還有臉回來!”王彥呵斥道。
“王相公,我知錯了。”岳飛細聲細語說道,“請王相公宰相肚裡能撐船,給我岳飛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你少跟我來這套,岳飛,你從我這拐走的那幫人呢?”
“我和他們走散了。”
“岳飛,你可知道,違抗軍令,擅自出兵,按我大宋軍法,該當何罪?”
站在王彥身後的幾個人舉起手中的雙刀,碰撞在一起。刀片發出“琅琅”幾聲響。“殺!”有人喊道,“殺了這個叛徒!”人群再次聒噪,跟著一起喊打喊殺。
王彥伸手舉起右拳。人群立即安靜。
“你該死!按大宋軍法,你該當死罪!”王彥說道,“岳飛啊岳飛,你以為你那點小心思我會不知道?——凡在我王家軍任職的將士,人人臉刺‘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八個大字,唯獨你不肯,為什麼?因為你岳飛以後想做官!我說的對不對?臉上有刺青,你還怎麼做官?你的心思我清楚著呢!我看透你了!當初我看在張所的面子上,才不揭穿你。岳飛,警告你,你要是再敢出現在我面前,我王彥定叫你人頭落地!你滾,你給我滾!”
岳飛站起身,扔下荊條,穿上上衣,離開山寨大門。一次也沒有回頭。
當天晚上,王彥召開了一個晚會。會上,他大聲說道:“從今天起,這世界上,再沒有‘王家軍’!”
會議廳安靜得出奇。韋小寶彷彿聽到自己的胸膛之下,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他出現了短暫的幻聽,聽到王彥宣佈當即解散王家軍。
王彥繼續說話。韋小寶的幻聽消失了。王彥緩緩說道:“我思考了很久,以後咱們改叫‘八字軍’。另外,從今天起,八字軍的所有成員,包括洗衣做飯的,包括女人和小孩,全給我在臉上刺字,‘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就刺這八個字,有不願意的,自覺離開我的山寨。過了今晚,但凡我見到你在我寨子里住著,臉上又沒刺字,一律當作金國的探子,格殺勿論!”
王彥宣佈散會之前,韋小寶離開會議廳,回到自己房間,從床底下取出一隻包袱,進到馬廄里騎上一匹黑色母馬(王彥賞賜給他的),不向任何人告別,離開了山寨。
晴天,他借助太陽辨析方向;有星星的拂曉,他請太白金星為他引路;他騎馬一路向東,向著汴梁進發。
他在一座被當地人稱作為“雲孟山”的大山山腳,遇上了獨自趕路的岳飛。
“你也被王彥開除了嗎?”岳飛問他。他笑了笑,“先上馬。”
六天後,他們到了汴梁城的城門口。城樓上,兩面“宋”字旗迎風招展;城牆垛口後站著一兩個時隱時現的哨兵。
韋小寶和岳飛下馬進城,城門口的一個衛兵忽然橫戈,攔住他們。“你們跟我來。”衛兵名命令道。
衛兵在登牆馬道入口停下,走到一張木桌前坐下,桌面上攤開著一份寫著許多人名的手冊。“你們倆,姓甚名甚,老實講出來。”
韋小寶報出自己的姓名,岳飛報出自己的姓名和表字。衛兵在紙上筆走游龍,依次寫下兩人名字,抬頭笑著說道:“恭喜,恭喜,你們兩人報名成功!此刻起,你倆便是我汴梁城防軍的一員了!呵呵。”
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這位軍爺,你莫開玩笑。我可沒答應你,加入什麼城防軍。”
衛兵登時變了臉色,撇著嘴角罵道:“我大宋國難當頭,你不參軍,那你肯定是金軍的細作!”他一邊囔囔,一邊抽出腰間的佩刀,重重拍在桌子上。守望台里哨兵從城牆上伸出半個腦袋,臉朝地面,嬉笑著喊道:“你跟他們囉嗦什麼,砍死他們。”
“砍死他們,你給我去找兩個人來頂替!”喊完這話,衛兵轉過頭,臉上又恢復凶神惡煞的神情,“你不願加入城防軍,肯定是金國細作。”
“軍爺,你看我這細胳膊細腿,哪裡像是當兵的人?”韋小寶說道,“我是太醫局畢業的,我是一個醫生。”
“醫生怎麼了?”衛兵抬起手,亮出明晃晃的刀子,“醫生就不能當細作嗎?”
“小哥,請息怒。我們願意加入城防軍!”岳飛伸手擋在韋小寶胸前,“請問,我倆在城防軍里當的是何等兵種?”
“丁等,雜役兵。”衛兵回答道。
“那就是最低等的。”岳飛說道。
衛兵帶著韋小寶和岳飛走到街角處一頂棚屋。在那裡,他們被介紹給一個三十來歲的髯須漢子。漢子領著他們,走到城北土地廟門口。廟里滿滿當當擠滿了人,他們三人在門口站定。
“這是開封府府尹宗澤,咱們汴梁城最高級的長官。”漢子說道,“以後你們就跟著他,他吩咐你們做事,你們不得怠慢,聽清楚沒有?”
沒等韋小寶和岳飛回答,漢子側身對正向他們走來的宗澤哈腰露笑。宗澤——這位長袖飄飄,臉上布滿皺紋的老頭——目光在韋小寶和岳飛身上略作停留,繼續往門外走去。廟里的人跟著他往往走,共有一百人之多。
“傻站這裡幹什麼?”漢子從廟門旁的武器架取下兩把砍刀,遞給韋小寶和岳飛,“趕緊跟上去。”
韋小寶和岳飛跟眾人身後。韋小寶拉住一個人問道:“這就要去哪?”
那人回答道:“去城東,平叛。”
“評判?評判什麼?”
“平定叛亂!平定反賊!”那人鄙夷地打量了韋小寶一眼,“鄉下來的?沒見過大場面?”
韋小寶賠笑道:“我是新進城的,還請你給我講解講解這汴梁城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宗澤這人什麼來頭?”
那人告訴韋小寶,宗澤是由官家親自委任的,是朝廷派來的負責保護咱們汴梁城的,也才上任三天。韋小寶問道,宗澤帶了多少人馬來保護汴梁城?那人嘿嘿一笑說道,你不會數數嗎,你看看四周有多少人?——汴梁城的安危,就靠咱們這支城防軍了,靠咱們這幫老弱病殘嘍,別說你,我猜官家自己都對宗澤這老頭沒有信心,不然也不會跑到建康去。韋小寶問道,官家不是在南京應天府嗎?怎麼又去建康了?建康在哪?那人回答道,建康在南方,很遠很遠,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咱們還是先擔心自己吧,你知道咱們這是要去跟人乾仗嗎?
前行的隊伍停止前進。他們被兩排柏木做成的拒馬堵住去路。拒馬後站著十來個弓箭手,弓弦拉滿,箭矢蓄勢待發。一個頭戴黑色圓頂氈帽的中年男人喊道:“宗澤,莫再往前走了,不然休怪我的箭頭不長眼睛。”
宗澤依舊往前邁出兩步,雙手扶著拒馬說道:“張用啊張用,你在做什麼啊!國家正處在危難之中,你卻乘亂謀反。”
“謀反又怎樣?”戴圓帽的男人說道,“這就是你全部的人?還沒我一個支隊的人多。”
“張用,你聽我一句勸。”宗澤說完一句話,停下來喘氣一會,“你佔著這城東區,能佔領多久?金國人又要打過來,你知不知道?那時候你該怎麼辦?你聽我一句勸,如果你願意歸降,我用我這把不中用的老骨頭向你擔保,你和你手下,所做的一切,既往不咎!你甚至還可以繼續留在汴梁城。張用啊,你歸降之後,老夫不僅不會怪罪你,還會給你升官!你繼續留在這,繼續帶著你這幫兄弟,負責汴梁城城東區的治安,可好哇?”
“你別過來。”張用抬手指著宗澤,“我真要放箭了。”
宗澤指揮旁人挪開拒馬,不管不顧地朝著張用走去。“你也別放箭了,直接拔刀,”他緩步走到距離張用兩步之外,“來!拔出你的刀,對著老夫的心窩子捅下去,”他說道,“你要是不捅呢,那就跟命令你的人放下武器,歸順我大宋,咱們都是宋國人啊,宋國人不打宋國人,宋國人不殺宋國人。”
張用拔出腰間的一柄鑲嵌著紅寶石的短刀,向前大跨一步,他和宗澤臉貼臉,低頭怒目圓睜地盯著面前的這個老頭。
張用突然後退一小步,單膝著地,跪在宗澤面前。他低頭看地,雙手托舉著短刀說道:“宋國人不殺宋國人!”他身後那些手持弓箭、長矛的士兵,紛紛將兵器放在地上。
“好。老夫說話算話。這汴梁城的城東,以後就由你張用來守護。”宗澤說道,“你給我備一匹馬,我還趕著去城南,王善那傢伙和你一樣,也打算佔城為王呢,老夫去會一會他。”他回身對韋小寶所在的城防隊說道:“你們也都回去待命吧。你們跟著我去也沒多大用,你們才多少人?王善帶著兩千多人守著城南——”
“我跟你一起去吧。”張用說道,“我這裡的兄弟有七百多人。我們一起去為你壯聲勢。我和那王善從來井水不犯河水,但他總歸會給我一點面子,我去當你們的調停人。”
“不必了。”宗澤說道,“張用,如今你是朝廷的人,辦事要有規矩,不再能像以前那般由著性子來。為朝廷辦事,凡事都得按章法來。沒有我的命令,你不得跟來。
“你不用擔心我。” 宗澤笑著說道,“我來這汴梁城上任的路上,聽聞過你和王善的故事。你和他雖然被人叫做草寇,但骨子裡是忠於我大宋朝廷的,是也不是?你們多次伏擊金國人的散兵游勇,雖然不甚成功,但這份為朝廷抗金的心,日月可鑒。你們比朝廷里那些口口聲聲憂國憂社稷,口口聲聲要去出兵伐金,實則只為爭權奪利的臣子要可敬得多,我大宋多一點像你們這樣的人,何至於向小小金國稱臣?你快快給我備馬,老夫不服老不行,剛走幾步路,腿腳就酸痛難當。”
韋小寶和岳飛跟著眾人回到被臨時徵用為營房的土地廟。直等到太陽落山,一位傳訊兵跑來告訴大家,宗澤成功勸服王善和他的兄弟們,同時,宗澤下了命令,讓城防軍即刻趕往城南區的馴馬場,那裡是城防軍的新駐點。
三天後的一個艷陽天,城防軍支隊隊長忽然到來,命令沙場上正在拿著長棍練習棍術的城防軍隊員停止訓練。
“宗澤老先生去世了。”支隊長宣佈道。
“那誰來管咱們?”岳飛問道。
“這不是你該管的問題!——全體隊員,繼續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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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為遷流,界為方位。---《楞嚴經》
2.王善者,河東巨寇也。擁眾七十萬、車萬乘,欲據京城。澤單騎馳至善營,泣謂之曰:"朝廷當危難之時,使有如公一二輩,豈復有敵患乎。今日乃汝立功之秋,不可失也。"善感泣曰:"敢不效力。"遂解甲降。---《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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