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生們到皇宮大門口了。皇宮門口前街道容不下太多人,遊行隊伍調整陣型,一些人拼命往前擠,湊到人群的前排,另一些人主動往後撤。
韋小寶站在激奮的太學生隊伍中。四周再次響起學生們的謾罵。口音各異、罵法不同的髒詞不絕於耳,在遊行隊伍的上空回蕩。韋小寶學習到至少五種有關女性下體的叫法。
“嚴懲六賊,揚我宋威。”——這句由十來個太學生一齊喊出來的口號,蓋過了其他人零散的叫罵聲。隨著更多人的附和,沒過多久,幾乎所有太學生都在重復叫喊這句口號。
“六賊”是什麼?韋小寶正在納悶,緊接便聽到了六個名字:蔡京、童貫、王斧、梁師成、朱免和李彥。他數了數,剛好六個人。
蔡京和童貫,這兩人他是知道的。有幾次,隔著老遠,韋小寶見著過被群臣簇擁著上朝的蔡京,他走路時喜歡敞開雙臂,大腿抬得很高;童貫住在皇宮里,但韋小寶從未親眼見過這位聲名顯赫的童公公,他住在皇宮西南角一處新修的宮殿里,說是宮殿,其實更像是一座花園:樓台、閣樓、假山、池塘一應俱全(據小宦官說,裡頭還養著各種奇珍異獸,比如一種尾巴大如團扇的神鳥)。出兵伐遼失敗後,回國的童公公在這座花園式宮殿里深居簡出。
韋小寶左右騰挪,想從遊行隊伍中抽身而退,惹得身邊的人對他怒目而視。他只好停止走動。
“我們要進宮,我們要見皇上!”學生們喊道。
皇宮大門被人從裡面迅速關上。太學生們乾瞪著眼,揮舞拳頭捶擊帶著門釘的大門。“殺蔡京以謝天下!”一個看上去不到十六歲的太學生站上大門前的石獅子底座,上大聲疾呼。人群被他的呼喊吸引,往他那邊湊去。韋小寶找到空當,總算脫離遊行隊伍了。
他胸口前的木籃子被擠壓變形了,裡頭的藥材還算完好。然而,他一摸胸前的兜口,發現腰牌不見了。
丟失了腰牌,等於失去了進宮的通行證。
皇宮大門和旁邊的兩道小門緊閉著,負責查驗腰牌的宦官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兩個禁衛軍站在門口,對著任何企圖靠近大門的人齜牙咧嘴,拔刀相向。韋小寶只好回到了姑父家。
聽完韋小寶的遭遇,姑姑說道:“難為這群太學生的忠君之心。是該好好治一治皇帝身邊的奸臣了,朝廷上上下下,哪裡只有‘六賊’,‘六十賊’都不止哩。蔡京、李彥這些人,算是奸臣頭子,他們底下,還有許多小嘍羅呢。”
“不瞞姑姑說,那些太學生要打要殺的‘六賊’里的許多人,我連名字也是第一次聽說。”
“呸。”姑父啐出一口濃痰,吐在店鋪外的街道上,“狗屁太學生!一群窮措大!”
“你這人,總是要跟大家反著來。”姑姑嗔怪道,“眾人皆醉我獨醒是吧?”
“你一個婦人,頭髮長見識短,哪裡懂這裡面的頭頭道道?”姑父說道,“這次的太學生遊行,是貢士陳東鼓動起來的,吵著鬧著要殺童貫。可是你別忘了,就在一年前,童太師出兵攻打遼國之前,也是這個叫陳東的傢伙,寫了一篇吹捧童太師的文章,還站在城牆下,對著路人朗誦來著,我當時還去聽了,別人可能忘記了這事,我卻還記得。”
“人總有看走眼的時候呀。這就好比女子挑選自己的丈夫一樣,難免有遇人不淑的。”姑姑說道,“童貫出征那天,汴梁城處處張燈結彩,比過節還要熱鬧呢,街頭巷尾全是人,只為看童太師一眼,我記得他騎在一匹白馬上,身上的鎧甲熠熠生輝,一頂貼金的圓帽,那陣仗,比官家出巡還要威風幾分呢!誰能想到會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地步,哎,可憐!可憐!如今這群太學生放出話來,除非見到童貫人頭落地,不然要一直鬧下去,真不知道此事該怎麼收場。”
“這群學生還想著面見皇上呢。讀了幾本聖賢書,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如今金國人已經打到城門外了,他們專門挑這個時候給朝廷添亂,老話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真是沒有錯的。等金國人殺進來的時候,看他們還鬧不鬧。”姑父王繼先握著一根鐵杵,邊搗藥邊念叨。
韋小寶在姑父家住下。原本屬於他的那間臥室堆滿了正待陰乾的芍藥,姑父在書房裡臨時搭建了一張木床,又給他送來了一張蠶絲被。書房走廊進門處掛著一串能發出“潺潺”水聲的果殼鈴,房間東西兩面牆壁上立著高及橫梁的博古架,木格子里擺滿了瓷器;房間中央擺放著一張金絲楠木桌,桌面邊緣放著一塊黃澄澄的老虎造型的鎮紙;書桌旁邊是一張畫著山水畫的四折屏風,落款人是李伯時;房間里還有其他引起韋小寶興趣的東西:抽屜里藏著一隻用羊脂白玉雕成的角先生,窗台前擺著一隻能夠計時的鎏金香爐……種種小玩意不一而足。
身上蓋著蠶絲被,韋小寶久久無法入睡。在汴梁開醫館的這幾年,姑父到底賺了多少錢?他的表弟——姑父唯一的兒子——得豌豆瘡死掉後,姑父全部心思都花在這家醫館上了,現在看來,醫館經營得相當出色。姑姑常常對他說,她和姑父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等他們死後,這間醫館將由他繼承。如果他沒有考上太醫局,而是繼續幫著姑父打理醫館,他現在日子會是怎樣的?
一夜未眠的韋小寶,趁著夜色離開醫館,走到皇宮大門口時,已是黎明時分。
遊行的學生們早已散去。宮牆下站著兩排持刀侍衛。皇宮入口處正中間和右邊的大門緊閉著,韋小寶朝左邊小門走去。一個侍衛攔住他的去路。
“幹什麼的?”侍衛問道。
“我是太醫局的學生,在宮里實習的。”
“腰牌呢?”
“昨天跟在太學生的遊行隊伍里,腰牌被他們擠掉了。”
“沒有腰牌,不能進宮。”
韋小寶踮起腳,看到左邊小門內側站著一位宦官,正低頭核驗一位大臣的腰牌。“那我去找宦官補辦一個。”韋小寶說道。
“現在是特殊時刻,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員才能進宮。”
“我原本有腰牌的。”
“有腰牌也不行,你是五品以上?”
韋小寶搖頭,“我是醫學生。”
“那不就得了,趕緊走,再在這囉嗦,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韋小寶氣呼呼回到姑父家的醫館。姑父還沒起床。姑姑坐在土灶前煽火,“我還以為你回宮了呢,沒下你的麵條。”
韋小寶搬來一張凳子,在姑姑身旁坐下。廚房裡忽然闖進來七八個手持棍棒的男人。領頭的是個穿圓領官袍的青年人,看上去不到三十歲,他的兩邊各站著一位手持狼牙棒的衙役,其餘的人穿著軍袍,手握長棍。
“張知縣,這是……”姑姑從灶台前起身,顫抖著對領頭的青年說道,“金國人進城了麼?”
“王家娘子,金國人還沒進城,但金國人的細作已經進來了!”張知縣說道,“王大夫可在家中?”
“在臥室里睡覺呢。”姑姑回答道。
“你家醫館最近有沒有接待過可疑人等?有的話從實招來。”他轉身打量著韋小寶,“這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張知縣,這是我的親侄子小寶,如今在皇宮里當大夫。想當初我們在老家謀生時,我家官人還打算把他送到你張府,作你的書僮呢。”姑姑捏了捏韋小寶的胳膊,“小寶,這是汴梁城的知縣張浚。”
張浚“嗯”了一聲,對姑姑說道:“金國人派細作混進了咱們汴梁縣城,意圖跟城外的金兵裡應外合。我要搜查你家的醫館,得罪了。”張浚一聲令下,跟在他身邊的人兩三人一組 ,躥出了廚房。
“張知縣,你這是在做什麼呀!我們一向老實本分,哪裡敢窩藏細作。”姑姑滿臉堆笑,“咱們是老鄉呀,我家相公跟你家大人認識好久了。我家官人為你家大人抓過幾次藥。”
“正因為如此,我才親自帶隊。”張浚輕輕推開姑姑,“不然,我的那些手下按流程嚴格搜查的話,非得將你家翻個底朝天不可。從現在開始,任何時候都不能關門,方便我們隨時進來搜查細作。”
“哦,哦,好的,謝謝張知縣,你大人有大量。”姑姑賠笑道。
不一會,進房間搜尋細作的衙役和兵卒回到廚房前的院子里集合,都說沒發現細作。“那武器呢?”張浚問道。“沒有。”眾人一齊回答道。“好。”說完,張浚沒有和姑姑招呼一聲,帶著眾人離開了醫館。
“翻天了!翻天了!”姑父王繼先光腳從臥室里跑到院子里,身上披著一件豹紋披毯,罵罵咧咧道:“這張浚張知縣,可真是忘恩負義,抓細作抓到我頭上了,我給他家大人看病的時候,他還光屁股在地上爬呢。”
“他在這裡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說。”姑姑說道。
“那時候我在睡覺嘛,睡得正香,突然被這伙人吵醒了,我還是以為是金國人打進來了,差點尿褲子,一問才知道,原來是來抓細作的。我一個開醫館的,哪裡會窩藏細作!這幫人,這是平白冤枉好人!我的臥室被他們翻得亂七八糟,唉喲——壞了,我得去看看書房裡的那些寶貝瓷器——”姑父扔下毛毯,跑進南邊的書房,很快又跑了出來,臉上掛著得意的笑,“還算張浚這小子有分寸,我的那些寶貝都好好的,這要是被他們砸壞了,我非得去湯陰老家找他家大人討個說法。”
在姑父家住了三晚,這天的黎明時分,韋小寶又出門去到皇宮大門。他想再碰碰運氣。
宮殿門口的侍衛給的說法和前幾天一模一樣:“只准五品以上的官員入宮。”韋小寶又去到秦會之家,秦爹爹家的大門緊鎖,不見有人在家。他低著頭,懊惱地朝姑父家的方向走去,後悔自己沒能早些回宮。
路過菜市場時,他眼角的余光察覺到,似乎有個人正盯著他。一抬頭,發現那並不是一個人,只是一顆被插在木柵欄上的男人腦袋。
這樣的腦袋不止一個:原本用來擺放菜攤的地方,十個木柵欄一字排開,一直延伸到菜市街口的深處,每隔幾根尖頭木條,上面便插著一顆腦袋,一個柵欄上大約插著十顆腦袋。柵欄前站著二十來個身穿鎧甲,手持長矛的兵卒。街道的另外一邊,兩三個路人站在一起,警覺而沈默地打量著這些腦袋。
韋小寶鼓起勇氣,走近一個兵卒,問道:“這些是什麼人?”
“金國人派來的細作,”兵卒回答道,“全都是。”
“怎麼知道這些人是細作的,莫非他們個個都招認了?”
遠方響起一陣“轆轆”聲。韋小寶和兵卒同時扭頭。三個老漢壓低身子,推著一輛手推車由遠而近,車板上放著四隻約三尺高的圓柱桶。走到木柵欄處,老漢們抬下一隻木桶,手伸進木桶里,拎出三顆滴著血的人頭。
一位老漢呵呵一笑,向上提了提腦袋,對正望著他的韋小寶和兵卒說道:“細作,新砍下來的,縣官老爺讓我們換掉舊腦袋。”他和其他兩個老漢一起,從木柵欄頂端拔出舊人頭,扔進板車上一隻空桶里,安上新的人頭。
“你怎麼這麼蠢?假如你是金國的細作你會招認?”兵卒轉過頭來,不屑地撇了撇嘴,“難道我們會平白無故冤枉好人不成?我們找到他們是細作的罪證了!罪證都在縣衙門口擺著呢,你可以自己去看看。”他的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這些人全都私藏了武器。一個安分的老百姓會私藏武器嗎?何況縣太爺在搜查行動之前,連夜在全城發了通告,讓城中居民交出家中的武器——眼下這緊要關頭,還私藏武器的,不是細作是什麼?”
“發全城通告了嗎?我怎麼不知道有什麼全城通告讓人上交武器。”
“你不知道?”兵卒伸手來抓韋小寶的衣領。韋小寶往後跳開一步。“你是剛進城的?”兵卒質問道。質問聲吸引了另外一位兵卒,他提著長槍,緩步往這邊走來,韋小寶撒腿就跑,足足跑了一里多遠,跑過三條街口,才敢回頭看一眼身後。菜市場的兵卒並沒有跟過來。
韋小寶在縣衙門口見到了細作們的罪證以及細作們除腦袋以外的余下部位:鳴冤鼓支架下,雜亂擺放著一堆兵器:朴刀、歡耳刀、火鈎、砍骨刀、銅剪、扎槍。“八”字圍牆的另一邊,是一座由無頭屍體堆起來的小山丘,地上幾乎看不到血跡。
他們是怎麼把屍體堆疊得這麼高的?屍山的最高處幾乎要比縣衙外的圍牆高出一倍有餘。而且,附近的人都到哪裡去了?剛才在菜市場,尚且能夠見到站在遠處圍觀的路人;在這堆滿細作們的無頭屍身的衙門口,不光見不到一個把守屍山的衙役或是兵卒,就連路人也見不到一個。
韋小寶覺得自己彷彿踏進了一個可怕的陷阱,他預見這樣一番景象:縣衙的大門突然間被人拉開,裡面衝出全副武裝,埋伏已久的衙役,帶血的長刀架上了他的脖子上。“你在這裡看什麼?是不是來為你的同伙收屍?這下被我們逮個正著吧!”衙役們說道。他張著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原來就在說話的同時,衙役已經砍掉了他的腦袋。
一陣涼風吹來,韋小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從幻想中回過神來,拔開腿跑回了王繼先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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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寶,你去哪了?我怪擔心你。”姑姑一臉驚詫地望著韋小寶,“現在外頭到處在抓細作,你可別亂跑。”
“何止是抓細作這麼簡單。”韋小寶頹然跌坐到搖椅里,將剛才的見聞說給姑姑聽。
“原來這些都是真的。隔壁小孩說,張知縣帶著那些勤王軍,挨家挨戶地搜查老百姓的家宅,只要找到了兵器,當場砍頭。我還不相信呢,原來是真的。我說今天怎麼沒見什麼人出門。”
“豈止是沒什麼人出門,”韋小寶說道,“我這一路跑來,從縣衙門口跑到咱們的醫館,一個活人都沒見著呢,偌大一個汴梁,好似一座鬼城。”
門口傳來一陣響動。姑父王繼先提著一小筐大蔥跨過醫館的門檻。姑姑掩面哭起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害我一個擔驚受怕。外頭兵荒馬亂的,到處在殺人。”
“兵荒馬亂就不用吃飯了?”姑父氣哼哼將木筐扔在問診台上,“我一個大男人,反倒要伺候你一個婆娘吃飯,天天提著一個筐子出去買菜。”
“你最多也就是去買了十多天的菜,要不是最近這段時間我的腿腳不好,我會讓你去買菜?我這小腳纏了三十多年,落下病根了,天一冷,就痛得站不住腳。當初我纏腳又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些男人。王繼先,晚上你捧著我這小腳當寶貝一樣舔的時候,怎麼沒見你抱怨?”
“我不跟你吵,自古以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姑父搖著頭說道,“今天沒買到什麼像樣的菜,我聽說菜市口全是細作的人頭,沒敢去。就這點大蔥,還是我從一個老病患家院子田地裡掐下來的。”
“有大蔥吃就不錯了,炒個雞蛋,香噴噴的直讓人流口水,王繼先,你忘了咱在老家過的日子嗎?那時候菜里有點油花,就算是過節了。你在汴梁城賺了點錢,吃慣山珍海味,嘴巴養刁了,吃不了粗茶淡飯了。”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到個頭?”姑父嘆氣道,“張浚那小子帶著進城勤王的官兵,到處搜捕金國的細作,嚇得人人不敢上街,也沒人敢來看病,沒有人看病,咱們吃什麼?”
“你還敢直呼張知縣的名字,膽子可真不小!”姑姑責怪道,“張知縣不知道砍掉了多少個細作的腦袋。不信,你問問你侄子。”
姑父瞄了眼韋小寶,自說自話道:“也算張浚那人做事懂分寸,進來搜細作的時候,沒把咱們怎麼樣。這要是換了別人,不榨他個幾百兩銀子出來,他會輕易離開?”
“快快快!大夫,快點給我們看看!”一個聲音從街道上傳來。兩個身穿銀色鎧甲的兵卒一人一邊,攙扶著一個年輕人走進醫館。
“岳飛!”認出年輕人的那一刻,韋小寶脫口而出道,他的目光落在岳飛流著血的大腿上。姑父王繼先將岳飛扶行到一張矮床上,脫下血跡斑斑的褲子,露出黑黝黝的大腿。靠近大腿根處,一個細小的洞眼往外冒著血。
”這是怎麼了?”韋小寶問道。
“只怪我自己大意了,被一個女細作用簪子戳了一下。”岳飛說道,“從那細作家裡床底下搜出一條長鞭後,我當即讓兩個手下摁住了那男細作,但沒注意到站他旁邊的惡婆娘,趁我不注意撲過來扎我大腿——好傢伙,原來是一對雌雄細作。”岳飛說道。
“我來幫你包扎吧。”韋小寶從桌上取出一條浸泡在的清酒里紗布,“那倆細作後來怎樣了?”
“還能怎樣?當然是被我一刀一個殺了。”岳飛說道。
“你讓開。”姑父攔住韋小寶,“你以為自己進太醫局學了一年的醫術,就能獨當一面了?萬一這位官爺被你治壞了,你擔得起責任嗎?這是我的醫館,你可別敗壞了我的名聲,你讓開,讓我親自給這位官爺看看傷口,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容不得胡來。”
“姑父,他叫岳飛,字鵬舉,他是咱們湯陰人,我和他自小就認識,”
“是,王大夫,咱們是老鄉,”岳飛說道,“最近這些年我在外參軍,不常常回去。小時候,我常常聽韋小寶說起過你,我是貧苦種田人,從來沒去你家醫館看過病,你不認得我是正常的。”
姑父用清酒沖洗著岳飛的大腿傷口,說道:“小寶走了好運,能夠和一位軍爺交上朋友,你是來勤王的不是?”
“我原本在河東路平定軍當騎兵,前些日子官家向天下各路諸王廣發勤王詔,我被長官調派過來進京勤王。”
姑父盯著岳飛的傷口上,眉頭緊蹙,說道:“軍爺,你這傷口雖小,但深度極深,已經傷到骨頭了,如果不好好治療,恐怕會得金瘡痙。”
“金瘡痙是什麼”岳飛問道。
“一種風邪所致的病症,”韋小寶說道,“一旦染上,極難痊癒,最開始患者面唇發紫,口不能言,常常不自主地做出詭異笑容,幾天後,患者便會全身抽搐而死。”
“這該如何是好?我還年輕,我不想死。”岳飛的眼睛里有淚花閃動,“我找算命的算過,他說我只要不在四十歲以前死掉,日後必定位及人臣。如今大宋缺兵少將,朝廷亟需打仗的人材,正是我岳飛出人頭地的好時機,王大夫,求你救我性命!”
“岳軍爺無需過分擔憂。”姑父安慰道,“我這有一副治療刀劍傷極其有效的良藥——夏枯草,讓我替你敷上,最多十多天,你這傷口定能愈合。”
姑父在桌子抽屜里翻找起來,轉過身來時手裡拿著一個紙包,裡面是一小撮白堊色的粉末。岳飛歪著頭,齜牙咧嘴忍受著姑父王繼先往他大腿上的傷口塗抹夏枯草粉末。
岳飛被兩個下屬架著胳膊下床。“可惜這幾天沒能多殺幾個細作。”他一瘸一拐,往門外走去。快到門口時,他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扔給姑父。“不用找了。”
“多謝軍爺。”姑父點頭哈腰,目送岳飛離開了醫館。“小寶,你這發小真闊綽,一出手就是一兩銀子。好多朝廷官員一個月的俸祿也才兩錠銀子。”
姑姑撥開大廳的串珠門簾,走進大廳,在姑父身邊坐下。“軍人掙得多,那是人家用命換來的,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不長久的。”
“姑父,我一直想問你,你這夏枯草,是從哪裡採來的?我在皇宮里御醫老師,也對你這夏枯草贊不絕口。這夏枯草,長得和冬蟲夏草有幾分相像。”
“我這夏枯草,可比冬蟲夏草金貴多了!”姑父拉開百眼櫥的抽鬥,取出一根狀如桑蠶的白色夏枯草,拿在手裡細細觀摩,得意地說道:“這可是草藥書上從來沒有過的靈藥,是我的獨家發現,化腐生肌的效果好得很,可惜產量太少了。”
“姑父,你是從哪裡找到這種神藥的?”
“小寶,你問這麼詳細幹嗎?”姑姑低聲說道,“這個問題我問你姑父過好多遍,他一直不肯講。對我都不肯講,還會講給你聽嗎?”
每天的黎明和黃昏,他都要到皇宮大門去一趟,求問宮門口的宦官和守衛,什麼時候能夠補辦進宮的腰牌,得到的回答始終是一樣的:官品五級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補辦腰牌。
除此之外,他還打聽到另外一個消息:皇帝趙桓擔心大臣們將軍事機密洩漏給汴梁城內的金國細作,因此,在抓捕完汴京城內所有金國細作之前,大臣們只許進皇宮,不許出皇宮。
韋小寶推測,他的養父秦會之,此刻正和其他大臣一起,被皇帝扣押的皇宮里。
抓捕細作的行動仍在繼續,張浚帶著衙役和勤王的軍隊,挨家挨戶地搜查細作,從城東搜到城南,又從城南搜到外城。姑父家的醫館又被搜查了一次,既沒查出武器,也沒查出細作。雖說張浚發了全城通告,告令汴梁城的所有住戶必須時刻敞開大門,以便搜捕隊突擊搜查。城內唯一沒有被搜查過的地方是御街的太學府,也沒有太學生當成細作被砍頭——至少韋小寶沒有聽說。
從細作脖子上砍下來的腦袋,被運到菜市口示眾,由於用來安插腦袋的木柵欄數量有限,每過一個時辰,便有人運來新砍下來的人頭,替換掉柵欄尖上的舊人頭。然而,據韋小寶觀察,這幾天來,菜市口幾乎見不到圍觀的群眾。
聽姑父說,有些人汴梁的住戶全家老小都當了金國的細作——“這種人是最可惡的”——全家都被處決後,張浚將細作留下的房子改造成了勤王軍的住所。姑父又說,張浚抓到女細作,並不當場殺掉,而是交給勤王軍,任由他們處置,晚上聽到的女人慘叫聲,就是女細作們發出來的。
姑父是從哪裡知道這些消息的呢?韋小寶對姑父的說話並不十分相信,而且,他也從來沒在晚上聽到過女人的慘叫。
“老鄉們,金國的細作——”一個刮著微風,下著小雨的上午,張浚站在的縣衙門前的台階上,扯著嗓子喊道,他的兩邊臉頰呈現暗紫色,像喝醉酒了,或許是喊話太用力的緣故,脖子上青筋凸起,“——我抓完了!張某在此感謝老鄉們的配合!”他走下台階,面朝人群,跪了下來。
縣衙門前站著的兩百多人,陸陸續續也跟著跪下。韋小寶學著其他人的樣子,雙膝彎曲,跪在冰冷潮濕的石磚地面上。張浚磕頭,眾人也跟著磕頭。張浚起身,眾人遲疑了一會,在張浚的微笑示意下,跟著站起來。
“下面,我給大家彙報一下這幾天的成果。”張浚笑呵呵地說道。
張浚報出了一串數字:一千二百三十一,一千五百六十二,三千二百一十一……韋小寶靜靜地聽著,思緒如眼前的細雨一般飄忽。也許在張浚的眼裡,這些數字代表被砍頭的細作人數,代表從細作家中搜查出來的兵器數量,代表在城區里搜查過的住宅數目……但在韋小寶看來,這些數字代表著一場夢境的結束。
他的視線越過張浚,越過站在張浚旁邊保護著他的兵卒們,聚焦在縣衙門前五座由無頭屍體堆疊起來的屍山上。張浚說話聲斷斷續續傳進他的耳朵。“這些細作……這些細作的屍體,是用來震懾金賊的……以儆效尤。”
“我們勝利了,金賊的陰謀失敗了。”說完這話,張浚在三個兵卒的陪同下走進了縣衙。頭門關上了,人群散開,無聲地走向四面八方。
韋小寶回到醫館。“不容易,終於捉完了細作了。”姑姑感嘆道,“別看張知縣年輕,能力還是有的,這要換了別的縣官老爺,不花上幾個月功夫,這事沒得完。”
在姑父的書房裡度過一個無眠的上半夜,又睏乏又煩躁的韋小寶好不容易有點睡意,與書房一牆之隔的街道喧嘩的人聲。他等了許久,聲音始終沒有平息。他從床上起身,走出了醫館,來到大街上。
二十來個兵卒、四五個衙役圍在醫館隔壁的一家的餛飩店外。地上擺著一具無頭屍體。張浚從店裡走出來,走面跟著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兩人的脖子上都戴著枷鎖。
“這是怎麼了?”韋小寶拉住站在街道對面看熱鬧的老伯問道。
“有人偷走了縣衙門口的無頭屍體。”老伯說道。
“誰偷的?”
“這還用問?肯定是細作的同黨。”老伯說道,“還好咱們的知縣辦事雷厲風行,一髮現少了屍體,當即帶著人挨家挨戶搜查,你看,這不就查出來了嗎?”
“官老爺,冤枉呀!”戴枷鎖的女青年撕心裂肺地喊道。“冤枉!冤枉!”戴枷鎖的男青年也跟著喊道。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姑姑和姑父也從醫館裡出來,身上各自披著一件袍子。
“冤枉?”張浚冷笑道,他身上套著一副銀色鎧甲,頭盔大了一號,遮擋住了眼瞼,“人贓俱獲,休要狡辯!”
“我們一晚上沒出去過,有人嫁禍我們。”男青年說道。
“聽你放屁!你們是為細作收屍的同黨!”張浚罵道,朝著一旁的兵卒微微點頭。
手握鬼頭刀的兵卒走到男女青年身後,手起刀落,兩個青年的人頭從枷鎖上滾下,跌落在石板地上。
圍觀人群連連驚嘆。有人叫好,有人嘆氣。
“縣官老爺,我有話要說。”人群中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走到張浚跟前,怯生生說道。
“說!”
“我住這家餛燉店對面,就在那——”女孩子指著一間臨街的閣樓,“夜裡,我站在窗邊梳妝,見到一具無頭屍體走進這家餛飩店,當時我還以為我白天女工做得太多,所以眼花了。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不對勁。”
“你當時看到的,是這具屍體麼?”張浚指著地上的無頭屍體問道。
“我……我……沒看清,我看的時候,那無頭屍正往餛飩店裡走呢,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
女孩子的話引起了人群的一番議論。
“這姑娘沒安好心,故意嚇我們,哪裡有屍體會自己走路的?”
“金國人請人做法了,借屍還魂大法。”
“這小孩也是金國派來的,故意在這裡妖言惑眾。”
“寧信其有,莫信其無。”
女孩子急得直跺腳。“興許是我看錯了,”女孩子說道,“我眼睛不好,我什麼也沒看清。”
韋小寶走出人群說道:“張知縣,我是太醫局的醫學生,按照我們醫家的說法,屍體自行行走,這就叫屍變——我以前親眼見過幾次。屍體經過屍變,變成屍鬼,如果這姑娘沒說謊,那麼她見到很可能是一具會走路的屍鬼。”
人群一陣嘩然。
“你的意思是我殺錯人了?”張浚歪著脖子,打量著韋小寶。
““小寶,你回來!”姑姑站到了韋小寶身邊,“不懂的事情就不要說。”她轉頭對張浚說道:“我侄子還只是個醫學生,一瓶不響,半瓶晃蕩,剛學了一點皮毛,喜歡到處顯擺。張知縣,半吊子說的話,你不要當真。”
姑父王繼先說道:“小寶,你們咒禁科都在學些什麼東西?屍鬼?我當醫生這麼多年,我怎麼不知道有屍鬼這種東西?不會是你自己編出來的吧?”
“別吵了!既然有人說我是冤枉了這兩人——”張浚瞧了眼地上的男女青年的腦袋,“本官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這樣吧——”他吩咐身邊的衙役和兵卒,“立即通知這條街道的所有住戶,讓他們帶好細軟從家裡滾蛋。等我徹查清楚屍體的來源,他們才准回家。免得到時候又有人說我冤枉他們,是屍體自己走進家裡的。離開的時候不要鎖門,方便搜查。”
“縣官老爺,那我們住哪裡呢?”有人問道。
“我還會少了你睡覺的地方不成?”張浚回答道。
韋小寶和姑姑、姑父三人和這條街上的其他一百多個住戶一起,被押解到城廓樹林旁一處聯排茅草屋。以前這是皇家出行打獵的臨時休息所,如今被廢棄了。屋子里瀰漫著一股新鮮的牛糞味。
第二天入夜後不久,一個駝背的衙役騎馬而來,說張知縣命令所有人立即回家。一群人又被兵卒趕出茅草屋,走到街口前的一座牌坊下時,十來個手持火把的衙役打著手勢,不讓大伙繼續往前走了。
張浚走過來,說道:“太邪門了。丑時左右,打更的更夫報告我說,衙門口的那些細作的屍體突然活了,在大街上到處亂走,好一些都鑽進你們家裡去了。”
“你是縣官老爺,你快想想辦法呀!張知縣,你是我們的父母官,你要為我們負責!家裡進了這些髒東西,以後還怎麼住人呀!”一位婦女淚水漣漣地說道。“那裡——”她停止哭泣,怔怔地盯著不遠處的街道上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老爺你快看——”
“知道了,知道了,”張浚不耐煩地說道,他甚至沒有回頭,“這些沒腦袋的鬼玩意在街道上遊魂似的,在街上亂走。”
“青天大老爺,你快想想辦法呀,我們老百姓全靠你了。”婦女繼續哀求。
張浚搖頭說道:“我對付不了這些邪門玩意。你們之中,有沒有會做法的?”
“張知縣,我以前處理過類似的事件。”韋小寶朗聲說道。“我有一個辦法,也許可行。”
“又是你,”張浚說道,“你說說看。”
“張知縣,屍變後的屍體,我們一般稱之為‘屍鬼’,”韋小寶不急不緩地說道,“處理‘屍鬼’的辦法很簡單,用火燒就行了,出於我不知道的原因,這些‘屍鬼’遇火即燃。”
張浚對身旁一個光頭衙役命令道:“你去把那個屍鬼點了。”
街道上的那個無頭屍鬼穿著一襲長袍,袍子的下擺在晚風中搖擺,它一踮一踮往前走幾步,接著又向後退幾步,似乎正被一條無形的線繩提拉著。光頭衙役顫顫巍巍朝它走去。
光頭衙役手裡的火把挨到屍鬼身上的那一刻,藍色火焰爆燃而起。光頭衙役扔下火把,誇張地擺動手臂,跑回到張浚身邊。無頭屍鬼站著不動,任由藍色火舌吞噬全身。很快,火舌由藍轉黃,變成一團四五人高的熊熊烈火。半歇,無頭屍鬼燒剩成一堆灰黑色的灰燼。
“真有你的。”張浚笑著拍了拍韋小寶肩膀,“你說的這‘屍鬼’,也不可怕嘛,‘遇火即燃’——是了是了,這些屍體是金國細作的!五行相生相克,火克金,用火攻即可!原來如此簡單!”他對圍在身邊的七八個衙役吩咐道,“你們趕緊拿上火把,那玩意,見一個燒一個。”
“老爺,有些不乾淨的東西進到了別人家裡,這該怎麼辦?我怕把人家家宅也給點著了。”
“怕什麼?燒!”張浚不悅地說道,“哪怕是把整條街都燒沒了,也要給我清理掉著這些屍鬼。”
“老爺,王大夫家的醫館,進的屍鬼是最多的,有四十來個呢。”一個衙役說道。
“四十多個怎麼了,一百個也得燒。”張浚說道。
“不能燒呀!”姑父撲倒在張浚腳下,喊道:“老爺,不能燒,我的藥材,我的家當還在裡頭呢。你等我搬出了家當——”
“王大夫,你說什麼笑話!這也是能再等等的?”張浚打斷道,“萬一讓這玩意溜進皇宮,驚嚇到皇上,你擔不擔的了這個責任?”
姑父喃喃道:“皇上?”
“張知縣,咱們是老鄉呀!看在老鄉的份上……”姑姑說道。
張浚從身邊衙役要帶上抽出長刀。“你們再耽誤正事,休怪我不客氣。”
衙役們拿著火把,衝進了街道兩旁的住宅。
姑父王繼發瘋似得跑向街邊口,手腳並用爬上一架立著放置的雲梯。
韋小寶跟在姑父後面,爬上木梯。他站的高度,剛好能見到姑父家醫館院子里的情形:二十來個無頭屍鬼,圍成一團,站在書房前的走廊里進門處。五六隻屍鬼原地蹦跳著,似乎想要跳上走廊吊頂;一個高個子衙役衝進院子里,拿著火把點燃成群的屍鬼;很快,屍鬼身上的火焰引燃了木架走廊。接著燒起來的是姑父的書房,再接著是存放藥材的庫房,最後是前門的診室。
“姑父,你發現沒?”韋小寶說道,“這些屍鬼好像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了。”
姑父沒回他的話。望著冒著籠罩在火海之中的“王繼先醫館”,姑父嘴裡持續發出低沈的“啊”,好似在吟唱。
火勢稍小,煙霧卻越來越濃,熏得人睜不開眼。韋小寶的腦袋被什麼東西踩了一腳,抬頭一看,姑父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姑父又猛地朝他肩膀踹了一腳,他從雲梯跌落下來。
他在地上躺了好一陣,等待兩條腿上的麻木感消失。
街道上的共有四座住宅著火了,最大的,也是最近的那團焰火,是從姑父家的醫館冒出來的。
“真香。”一個男孩說道。他被坐抱在一個老婦人懷裡。
韋小寶也聞到了,空氣中瀰漫著烤肉的香氣。
“啪。”老婦人甩手一個耳光。男孩哭了起來。
火一直燒到天明。
一個衙役請韋小寶去縣衙走一趟。到了才知道,縣衙門口仍舊堆著一座無頭屍山。張浚問韋小寶,該拿這些沒屍變的怎麼辦。韋小寶說,當然是一把火燒掉。張浚拿著火把湊近屍山,說點不著呀。韋小寶說,澆上猛火油再燒。說完,韋小寶拔腿就走。
“你還敢回來,你給我滾,”姑父站在一堆炭灰里,惡狠狠對韋小寶說道,“你這一把火,把我辛苦幾年攢下的家產全燒沒了。我不想見到你。”
“王大夫,我才是最冤枉的,”一個倚靠在醫館的外牆斷壁上的年輕人說道,“我家沒進那些怪物,我家隔壁進怪物了,最後還不是一起被燒掉了,不過我家就是一個破棚子,嘿嘿,燒掉了,我再蓋一間就是了,比不上你這家大業大的醫館,王大夫,你是真慘吶,人生到頭一場空,一場空吶。”
韋小寶為姑姑和姑父找了一間客棧。
張浚帶領衙役和勤王的兵卒,燒掉了堆在縣衙門口的無頭屍體,撤掉了菜市口插著人頭的柵欄,又召集百姓到縣衙門口,再一次宣佈了抓捕細作行動的勝利。汴梁城恢復了些許生機——至少,買菜的人多了起來。
皇宮門口的禁衛軍人數從二十多人減少到四人。韋小寶去問負責查驗腰牌的宦官,遺失了腰牌,可否補辦。宦官說他在宮里見過韋小寶,當場讓他進宮補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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