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軍轉運使的差事,韋小寶只乾了五天。
上任之前,養父秦會之告訴他:轉運使是地方的最高行政官,負責監督財政支出、治安風紀和考察當地官員,隨軍轉運使一般是因事而設,事沒了,這個職位也就沒了。
韋小寶決定從最繁雜的工作開始履職:查賬。他本可以順著張憲——這位被岳飛指定為岳家軍代理最高統帥——的心意,和將領們喝酒聽曲,縱情歡歌,他本可以,但他沒有這麼做。
張憲的面容扭曲起來,說道:“韋相公,上任的第一天,何不先好好休息。這五百兩的銀票,你先拿著。”韋小寶拒收了銀票。“我得為官家做點實事。”他告訴張憲。
韋小寶要求張憲,立即召集岳家軍各營隊的統帥趕到他的帳篷,方便他查帳本時隨問隨答。張憲一再勸說韋小寶,將領要負責日常訓練,沒空對帳本。韋小寶說,張將軍,我也是在岳家軍待過的人,岳家軍平時的生活和訓練是怎樣的,我還會不知道?張憲臉色陡變,說我這就去叫人。
三十多個岳家軍將領擠在一間小帳篷里,空氣悶熱渾濁,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韋小寶在他們之間來回走動。他想起小時候養父帶他去銀行裡見到的賬房先生,在櫃台後來回走動,檢查櫃員的賬簿。
“張將軍,你們岳家軍的糧食支出……還有軍餉……怎麼會這麼多,一年要花掉朝廷六百萬兩銀子,咱們大宋每年的財政收入才多少?”說這話時,他相當心虛。但張貴似乎比他更心虛,他低著頭,像個犯錯的孩子,訥訥不能言。
韋小寶不再問下去,頗感得意地走開了。他在岳家軍里當馬前卒的那些日子,這些將領們多麼趾高氣揚!此刻卻聽憑他的使喚和拿捏。他走路時下腳輕飄飄的,好似踩在雲朵之上。
五天後,官宦黃彥節帶來對他的罷免令,並督促他即刻回建康面聖。
“趕緊把這些賬簿收起來!”聽旨完畢的張憲下令道:“查賬一事到此為止,大傢伙散了吧。”
將士們嘩啦啦往帳篷外走,張憲扶起仍舊跪著的韋小寶說道:“韋小寶,皇上召你回去呢,要不先把晚飯吃完?”
八月十二日上午,韋小寶一回到建康府,便被召入宮。
殿門口的官宦傳呼韋小寶的到來,穿各色官袍的眾大臣沒一個人回身看他。
這次的朝議非常古怪。平日里的集議,文臣和武將各站大殿一邊。今天的現場卻見不到一個武將的身影,大臣們站位也相當隨意。
左相趙鼎和右相張浚圍在趙構身邊,你爭我搶地對趙構說著話,像是兩個向父親爭寵的孩子。養父秦會之和兩個樞密院的同事站在人群的中間位置。
“我早就說過,這幫武夫靠不住。”趙鼎說道,“張相公,淮西合軍是你一手操辦的吧?你當初是怎麼說的來著?——說什麼‘岳飛這人沈穩,韓世忠忠勇,劉光世的兵分給他們,再好不過!’”
“武夫靠不住!那誰靠得住?”張俊氣哼哼說道,“咱們大宋的安危,難道要靠你這文弱書生一張嘴巴來守衛?”
“皇上,請聽老臣一言。”監察御史万俟卨站了出來,“咱們大宋這些個將領多是行伍出身,沒讀過什麼書,沒受儒學教化,知利不知義,畏死不畏法,高官大職,子女玉帛,生活窮奢極欲,墮落腐化,哪裡像是能打仗的樣子?依老臣之見,對這幫子不感聖恩的武夫,該責罰就責罰,該殺就殺。皇上,這話老臣已經說過許多次,你總不愛聽,此次軍變,可不驗證了老臣的先見之明?”
“萬御史!你老糊塗!”眾臣中有人說話,卻不見那人站出來,“不殺大臣是太祖立下的規矩,你這是教唆皇上壞祖宗之法!”
“哼,祖宗之法!”万俟卨說道,“如今生死存亡之際,哪裡還管什麼祖宗之法!那幫子專橫跋扈的武將,就靠著這條祖宗之法在咱們皇上的頭上拉屎拉尿呢!這樣吧——皇上,這份髒活由我替你去辦,老臣替你殺幾個武將,事後你再賜老臣一死,這樣就不壞祖宗之法了。”
万俟卨引起幾聲笑罵,大臣們吵成一片。
“住嘴!都什麼時候了!”趙構仰著頭長嘆道,“酈瓊煽動叛亂,帶走四萬精兵投靠劉豫,一起跟著他的還有十萬的淮西百姓,難道朕的統治,真就這麼離心離德嗎?”他在台階前來回踱步。“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了,想想如何亡羊補牢才是正經事。如今淮南西路門戶大開,要是劉豫帶兵打過來,直奔建康府……”
“皇上,我已經命淮東軍韓世忠抽調兵力補齊淮西的防衛缺口。”趙鼎說道,“至於岳飛……岳飛是最讓我擔心的,我已派使者請他下山復職,不管他願不願意回來,使者這兩天也該回來了,岳飛回軍復職,這自然好,假如他不願意回來,張憲是他的嫡系部下,此人一向目無法紀,咱們得想個後招制他才行。”
“趙相說的沒錯。”万俟卨附和道,“是要防著點岳家軍。有一年——老夫記不得具體是哪一年了,岳家軍中幾個部下對岳飛不滿,岳飛新娶的那位淫娃竟然設了個鴻門宴,當場撲殺那幾個部下——諸位,就算那幾人真要謀反,她一個無官無職的婦道人家,竟然膽大包天到殺害朝廷命定的官員,而且,她不擔軍職,卻能夠調動岳家軍的將士!諸位想想,這該有多可怕。”
“現在不是算舊賬的時候。”趙構說道,“先想法子應對眼前的危機吧。劉豫得了我的兵,得了我的百姓,隨時可能打過來。這還不算,萬一中國和齊國一起出兵南下,我大宋的江山可真要斷送在我手上了……”趙構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好些個大臣也跟著一起嗚咽起來。
“前段日子,中國派遣的使者跟我說什麼中宋兩國交好,不再打仗,此刻想想,焉知這不是他們故意麻痹咱們的詭計?”趙構說道,“事已至此,總有人該擔責——張浚聽旨!”
張浚後退一步,跪倒在趙構腳下。
“因你用人失察,釀成大禍,現奪免你宰相一職。”趙構背過身去,“你即刻離宮,朕實在不想再看到你。”
“臣張浚謝皇上榮恩。”張浚行跪拜禮,起身後昂著頭,目中無人地朝大殿外走去。
大殿內無一個人出聲。君臣相看無語,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正在這時,一隻麻雀飛進來,落在趙構那張雕刻著祥雲圖案的交椅扶手上,啁啾兩聲,轉瞬間又飛出大殿,消失在殿外一片耀眼的白光之中。
“皇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韋小寶的耳邊響起,他轉過頭,看到他的養父伸長脖子,朝趙構喊話。“皇上,臣有一計,或許可以補救張宰相的過錯。”
趙構背著雙手,一臉冷漠地盯著秦會之。“臣有一計,但是不方便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講出來。”秦會之說道。
“參議官李若虛覲見——”門口傳來一聲悠揚的傳呼。
一位穿著紫色官服的瘦弱中年人雙手提著袍服下擺,跑進大殿。抬腿過門檻時,他被自己的袍服絆倒,直挺挺地趴臥在鋪著青磚的地板上。
“皇上……皇上……”李若虛嘴裡不住地念叨。趙構扶起臉色蒼白、口唇發紫的李若虛。左相趙鼎也跟著過來:“怎樣?岳飛答應復職沒有?”
“答應了……”李若虛無力地回答道,張嘴喘著粗氣。“臣跪在岳將軍的別墅門口,跪了六天六夜,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岳將軍答應復職了。此刻他應該從廬山上下來了,在回鄂州的路上。”
“你幸苦了。朕要賞你——”
“皇上——岳將軍還讓臣轉告你,他打算帶兵挺進淮西,拱衛建康。”李若虛說道。
“啊?!”趙構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吼,松開扶著李若虛的雙手。李若虛癱倒在地。“不可!”趙構大喝道,往御座走去。
大殿響起密集的議論聲。嗡嗡嗡。韋小寶彷彿置身於蜂箱。
“不得君令,擅自行軍。岳家軍這是要造反啊。”緊挨韋小寶站著的一位大學士打扮的老頭感嘆道。
“給岳飛傳金字牌,岳家軍只可行到江洲。!”趙構大聲對他身旁的宦官說道,“讓岳飛速來見我!”他拿起桌上的毛筆,低頭在詔令冊子上寫起來字來。不多時,他停下手中的筆,對著眾人說道:“退朝!秦檜,你留下來。”
韋小寶轉身,跟著眾位大臣一起離開。秦會之攔住他的去路,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韋小寶留在大殿——如果這就是他養父的意思——跟著養父走到趙構的御座前。
“秦檜,你說說看,你有什麼好計謀?”趙構手中的筆尖在紙上游走,寫完一句話,他抬起眼皮盯著養父,“——韋小寶,你怎麼還沒走?”
“皇上,韋小寶剛從岳家軍軍營里回來,我想著你可能有什麼問題想問他,就讓他留下了。”養父搶先一步,替韋小寶回答道。
“哦。”趙構說道。
“皇上,劉豫張狂好戰,此次淮西軍變,他得我大宋的四萬精兵,以他的性子,發兵南侵是鐵定的,到時候不知又有多少無辜百姓受難。”秦會之說道。
“這還用你說?劉豫真打過來,就咱們手下那些貪生怕死的武將,能不能打贏兩說。可憐我一個皇帝,被劉豫這昔日的臣子欺負到這般田地,哎。”趙構繼續下筆,“說你的計策。”
“皇上,偽齊向中國稱臣,如今能夠牽制劉豫的,只有中國。”秦會之說道,“我已寫了一封書信,發給中國的完顏昌——發信之前,已經給樞密院的同事檢視一遍——求他阻止劉豫向我大宋挑起戰端,免得到時又是一場生靈塗炭。”
“他完顏昌會聽你的嗎?”趙構說道,“就怕他中國巴不得劉豫發兵,他們好坐收漁翁之利。”
“臣沒十足把握,但這是臣唯一能做的事。”秦會之說道,“臣只是一介書生,全靠一張嘴皮子過活。”
“也只能這樣了。”趙構放平毛筆,一面端詳墨跡未乾的文字,一面說道:“秦相公,你退下吧。”
秦會之深深作揖,倒退幾步,轉身走出大殿。
趙構放下寫滿字的詔令冊子,說道:“韋小寶——”
韋小寶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我叫你回來是想乾嘛來著——”趙構抬頭望著大殿的頂梁柱,“算了算了,你先下去吧。”
韋小寶剛走到門口,又聽到趙構叫他名字。
“韋小寶,你回來。”趙構說道,“我這新來了一個御醫,秦會之推薦給我的,叫王繼先,他說你是他侄子?韋小寶你也是學醫的吧?你姑父的醫術真不錯。”
“臣學的咒禁科,在許多醫生同行眼裡,咒禁科是裝神弄鬼的學科,算不得真正的醫術。”
“你先留在宮里。”趙構命令道。
岳飛進宮那天,韋小寶與岳飛一同被召進趙構的寢閣。
“韋小寶,你來的正好。”趙構瞧了一眼韋小寶,視線又回到岳飛身上,“岳飛,你跑廬山上待著的日子,你的發小可沒閒著,人家在兢兢業業地給朝廷辦事呢,上任沒幾天,他就把你岳家軍的賬本查了個遍。依朕看,岳家軍的賬目問題很大,你發小卻為你開脫。
“不過話說回來,岳家軍人多事雜,賬目混亂一點,也是無可厚非的嘛。”趙構笑吟吟說道,“——淮西軍投靠偽齊,我料他劉豫很快會派兵攻宋,宋齊之間,必有一場惡戰——岳將軍,有很多人向我彙報,說你岳飛只懂鑽營人事,不懂帶兵打仗,說你岳飛見了敵軍就跑,最喜歡借戰事吞併友軍,壯大自己的實力——我不信他們,我相信你是有軍事才幹的,只是缺少機會而已,岳將軍,等到劉豫打過來,你會聽指揮的,對吧?”
岳飛後退兩步,利落地脫掉軍袍、內衣,渾身上下只剩一條纏在腰間的遮羞布。
“岳將軍,你這是幹什麼?”趙構問道。
岳飛轉過身,背對著趙構,露出後背皮膚上的“ 盡忠報國”四個青色大字。
“這是臣在為母親守孝時找人刺上去的。”岳飛說道,“臣對皇上的忠心,臣對朝廷的忠心,盡在這四個字裡頭了!咱們大宋打不過中國,但他劉豫的偽齊算什麼東西?!他劉豫真要敢打過來,我岳飛找他拼命。”
“好!岳將軍,你把衣服穿上。”趙構說道,“假如咱們大宋的武官,都能做到‘盡忠報國’這四個字,我的皇位何愁不穩?大宋何愁不中興?”
“皇上,臣有一事要稟告。”岳飛穿好衣服,“臣安插在中國的細作向臣報告,中國可能會釋放先皇太子趙諶回咱們大宋,真要這樣……皇上,臣勸你還是早些冊立儲君,我看皇上的養子趙瑗就挺合適的,這孩子聰明伶俐,每天勤奮讀書——”
“岳將軍!”趙構陡然間變了臉色,“儲君的事,用不著你操心。你旅途多日,一定很疲累,早點退下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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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團飄忽的火光在半空中交匯,旋即分開。隊伍再次前行。“終於進城了。”一個聲音說道。
韋小寶踩著馬鐙,伸長脖子往前看。從遠處的火團那兒開始,到他這兒為止,這支夜行中的隊伍綿延了至少兩里路。
趙構乘坐的乘輿就在隊伍中的某一處。如果這時候劉豫的軍隊攻過來——他不由自主地這麼想——不需要千軍萬馬,只需要一支訓練有素的騎兵,衝破防線,找到趙構的馬車,對著車廂捅上一槍,一進一出,重復幾次,車廂里的人——皇上也好,妃子也好——就此嗚呼。
孤軍夜行,兵之大忌。這是連他韋小寶都知道的道理。他不相信皇上趙構會不清楚這次臨安之行的風險。實際上,在建康府,在他們尚未出發之際,皇上提出的夜晚行軍的計劃,遭到來他養父秦會之在內的多數大臣的反對。
“太不安全。”大家反對的理由幾乎一致。
趙構,這個三十歲出頭的青年人,這位孤懸一脈的皇室子弟,少見地顯露出他執拗的一面:“朕心意已決。這次移駕臨安,咱們深夜進城,以免滋擾百姓。”
免得滋擾百姓。這就是皇上給出的理由。對此,韋小寶有不同的看法:趁著百姓熟睡之際,悄悄進駐臨安城,也許只是因為皇上受不了來自百姓的指指點點:皇上他老人家怎麼又回來啦?當初豪氣衝雲天,勢要剿滅偽齊的氣勢哪去了?
然而,就算悄悄入城,躲開臨安城百姓的凝視,皇上也逃不掉另一方——來自韋小寶想象中的偽齊皇帝劉豫的羞辱:趙構呀趙構,堂堂天子,九五之尊,怎麼像老鼠一樣溜進自己的城邦?現在,瞧瞧,誰才是不懂禮制的農民?
韋小寶並不是唯一個將這次南遷行動看作是宋室朝廷大潰敗的人——如果他們來不及體味出其中的恥辱,那是因為他們正忙著數算著錢兜里的銀子:趙構入駐臨安城後,臨安城的船價一天之間暴漲將近四倍。就算一艘沒上漆的小木船,也能賣到一兩黃金的價格。漁夫和疍民成了新晉富豪;與此相反的是房產和地租的價格,幾乎跌倒原價的三分之一。養父秦會之索性全款買下他原先租住的那座宅院。
韋小寶也開始留意臨安城的房產信息,他想買一棟離養父家不太遠的宅子,這樣出宮時也能有個落腳點,有個屬於自己的家——直到趙構找他談話,讓他趕往鄂州赴任,他才暫時打消在臨安城置業的主意。
“岳飛——”趙構長嘆一聲,對韋小寶說道,“他剛剛來我這彙報工作,現在在回鄂州去了。你這發小,真讓人不省心吶,上一次我派李泗去鄂州當巡檢,岳飛部下半道截阻,不准李泗上任。這次,我就派你去吧。韋小寶,你去鄂州當巡檢使。”
“岳飛答應讓我上任了嗎?”韋小寶問道。
趙構猛地拍擊椅子扶手,罵道:“韋小寶,該死的東西!”
韋小寶當即跪下。
“我任命你當官,你還要問岳飛答不答應?”趙構漲紅著臉說道,“如果你像李泗那樣,被他攔阻,那你提頭來見我!”
提誰的頭?韋小寶想問,但沒敢問出口。“臣遵旨。”他磕頭謝恩。
韋小寶給岳飛寫了一封信,陳述了皇上派給他的新差事。沒想第二天便收到岳飛的回信,讓他走水路去富陽,岳飛會在碼頭上等他。
他把岳飛的這封回信看作是岳飛同意他去鄂州上任的信號。他興衝衝地趕到碼頭,發現一個令他沮喪的事實:往日人來人往的碼頭冷冷清清,原本被船隻佔據近二分之一江面的富春江,此時能夠見到的船隻數量不超過十艘;倒是有兩艘渡船和漕船仍在營業,一問價格,不論路程遠近,想要上船,先交四百兩銀子。
韋小寶氣得破口大罵:“坐你一趟破船,比買一套豪華別墅還貴。這臨安城,有誰出得起這樣的價錢?我一個朝廷命官,連船都坐不起了。”
船家譏諷道:“朝廷命官怎麼了?沒錢那就別坐。官家買光了臨安城的大小船隻,既然你是朝廷命官,那朝廷怎麼不給你派船?”
“算了,算了,韋相公。”一個聽上去十分耳熟的男低音從旁邊一艘通體漆黑的鳥船上傳來。“我這兩艘朝廷為我送行的船,你可以上來坐坐。”
“王彥……王相公!”韋小寶口不擇言地喊道。
“王相公這是要去哪裡赴任?”上船後,韋小寶問道。
“去邵州,當知州去。”
“知州?這不是文官職位嗎?”
“確是。老夫帶兵打仗一輩子,跟金國——現在官家讓咱們改口叫中國——跟他們中國人乾了一輩子仗,如今實在打不動了,打不動了。”
“王相公戰功顯赫,朝廷上下有目共睹。一說起太行山的八字軍,誰不得竪起個大拇指。”
“好漢不提當年勇。韋相公,一起來喝點小酒。”
幾杯清酒下肚,王彥拉住韋小寶的手:“韋相公,你剛才說你要去鄂州就任巡檢使?我有點擔心你呀。”
韋小寶一愣。擔心我什麼?沒等他把這話問出口,王彥接著說道:“鄂州是他岳飛的地盤,你這一去,凶多吉少!別怪我沒提醒你。你還記不記得,他醉酒毆打朝廷命官趙秉淵那次,差點把人家活活打死。”
“王相公,你有所不知,岳飛是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他只是脾氣有點暴躁,人其實是很——”韋小寶住嘴,他見到碼頭上的“岳”字軍旗,“王相公,富陽碼頭到了,我就在這下船吧,岳飛就在那等我,你自己看——”
王彥轉過身去,望著岸邊。“他就在這?你怎麼不早說?”
船漸漸靠岸。韋小寶說道:“王相公,何不一起上岸喝兩杯,我給你們倆做東。”
“韋相公,讓我跟他喝酒?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王彥說道,“韋相公,請你立即下船。我不靠岸。”
韋小寶跳上另一艘坐著三位女眷的鳥船甲板。由這船靠近碼頭,上了江岸。
岳飛身穿青灰色便裝,副統帥王貴和二十來個腰間佩刀的護衛站在他的身後。韋小寶回頭望時,王彥一行搭乘的兩艘船,飛一般地沿江而下,變成江面上的兩個小黑點。
“王彥這個老東西,”王貴罵道,“明知道咱岳爺爺在這,也不過來拜會一下,下級見上級的禮數都不懂。”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王貴的右臉。
“沒有他王彥,哪有我岳飛的今天。”
“岳將軍說得對。”王貴附和道。
岳飛仰頭望著江面,連連嘆氣。
離開碼頭,他們在一間茶樓里歇腳。
“鵬舉,我聽官家說,你早就離開臨安了,怎麼才走到富陽?”
“在看房子。”岳飛回答道,“看有沒有好地段的房子可買。”
“又是買房。”韋小寶笑道,“人活一輩子,買這麼多房子乾嘛?廣廈千萬,睡覺最多只能睡一張床。”
“你不會懂的。”岳飛說道,“小寶,你買房沒?”
“沒有。眼下臨安城的房子跌價不少,我去看過幾套房。”
“乾脆我送你一套。”
“我可不敢收。”韋小寶說道,“皇上讓我去你那當巡檢,我收下你的房子,被皇上知道,非砍了我的頭不可。我可不像你,手握一方重兵,皇上不敢殺你。”
一陣沈默降臨。
“皇上真想殺我,也是沒奈何的。”岳飛說道。
“就算皇上真心想殺你,他也不敢殺。”韋小寶左右張望,確認四周無人偷聽他們的談話,“淮西軍變之後,咱大宋除了你岳家軍、韓世忠的韓家軍、張俊的行營中護軍——吳玠的右護軍也算上吧,能打的軍隊還有幾個?劉豫隨時可能打過來,官家殺了你,那誰來保護宋室王朝?你一死,那你的岳家軍怎麼辦?官家褫奪劉光世統帥一職,結果怎樣?淮西軍變!劉光世一個紈絝子弟,吃喝嫖賭在行,帶兵打仗不會,就這樣,他手下那批將士尚且對他忠心耿耿,寧願投靠敵國,也不願投靠其他人門下。這個教訓,官家終身難忘,他還敢殺你岳飛?你岳飛不比他劉光世強?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岳飛笑了。“小寶,你是讀過書的人,讀書人講話就是不一樣。官家讓你來我的鄂州當巡檢使,他沒看走眼。你先別急著去鄂州,跟我在這多待幾天,等我買到中意的房子,咱們一起去鄂州。”
在富陽住了十天。韋小寶和岳飛各收到一封臨安來的急信,讓他們立即回臨安。
皇上在鳳凰山下一座新建的宮殿召開朝議。韋小寶能叫的上名字的文官、武將,總共一百多人都來了。
“諸位愛卿,今天主要是想和大家商討一件大事。”趙構站在寶座台上,俯視著台下的臣子們。“中國派特使來了,還是上次向我告知父皇死訊的那位。”
這不算新消息——中國派特使張通古來臨安的消息早就傳得滿城風雨。宮殿內死一般的安靜,百官等待趙構說下去。
趙構走到台階旁,和官宦黃彥節耳語幾句,再次走到寶座台中間。“中國特使——張通古給朕帶來一個好消息,我分享給大家:完顏昌已經廢黜逆賊劉豫,將此人囚禁在金明池內。”
眾臣子發出一陣歡呼。
“張通古還說,中國準備將偽齊割據的那幾塊地方,還給咱們大宋。”趙構說道。
“這不可能。中國會這麼好心?我不相信中國人的鬼話,皇上,小心他們騙你!”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趙鼎回嗆道,“你還不知道吧,皇上已經派兵進駐河南府、涼平府,那已經是咱們的地盤了。下次說話之前,先過過腦子。”
“趙相說的沒錯。”趙構說道,“偽齊的那些國土,如今屬於咱們大宋了。劉豫手下的那些軍隊,也都歸降大宋,就這幾天的事,我沒向諸位愛卿公佈消息,是想給你們一個驚喜——當然啦,負責去接收降兵的幾個將軍是知道的。
“朕和你們說實話,中國特使張通古向朕說起這事的時候,朕不敢相信。朕問張通古,完顏昌為何要這麼做。張通古告訴朕,劉豫招降咱們大宋的叛軍酈瓊,壞了規矩,因此才作此決策。
“諸位愛卿,你們不知道,聞聽此言,朕真如被五雷轟頂一般!你們老是告誡朕,不可輕信中國,諸位愛卿,朕如今好似大夢方醒,咱們大宋才是讓人不可輕信的一方啊!這些年來,咱們在人家的地盤上偷偷摸摸乾過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情?劉錡、韓世忠、岳飛,你們在兩國邊境招降納叛,發展細作——尤其是岳飛,還打著為先帝掃墓的名義,派細作潛入中國,以前,朕對你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從現在開始,朕和你們說,這種事情不要再做了,不光彩。
“這次中國特使南下,主要是來跟咱們和談的。他們帶來一份詔書,只要咱們接下了這份‘江南詔諭’,那就代表咱們大宋向他中國稱臣,以後咱們大宋就是他中國的藩屬了。”
空氣彷彿凝滯了。群臣無一人出聲。
“朕主意已定,接受中國的冊封。”趙構露出一個苦笑,“你們給朕當臣子,如今朕也要給中國當臣子了。”
皇上的話音字字落地。眾臣子左右轉動腦袋瞅向身邊的同僚。
有人小聲交談,聲音細如蚊蚋。一眨眼的功夫,談話聲變得嘈雜,韋小寶覺的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個熱鬧的菜市場。嘈雜聲變得更大,沒有平息下來的意思。有大臣開始撕扯身上的官袍,也有人跪在地上,腦袋不停地撞擊著大理石地板。
在這場聲浪變大到足以掀翻殿頂之前,趙構抬起雙手,示意大家保持安靜。“有些愛卿不同意朕的主張。”他的視線從左至右掃視著台下眾臣,“——胡銓,光天化日之下,你脫衣服幹什麼?!——朕知道你們對朝廷一片忠心,對宋室一片忠心,這樣吧,無論文臣武將,凡是不同意朕向中國稱臣的,現在就辭官,從大殿門口出去。”
兩個太學院學士打扮的青年人當即轉身,從門口走出去了。
趙構面無表情地等待著。見再沒人有任何動作,他繼續說道:“還有一事,朕要和你們商量:三天後的受詔儀式,本應當由朕親自參加,但朕的父皇剛剛駕崩,朕還在給他服喪,所以朕需要有個文官,替朕參加受詔儀式,諸位愛卿,你們可有毛遂自薦的?”
無人應聲。
“沒人願意嗎?”趙構冷淡地說道,“朕知道你們的小心思,你們都是讀書人,愛惜自己的名聲,俯首稱臣總歸不是什麼好事,你們怕接這活,怕擔上千古罵名,你們怕上史書——”
“臣願意替皇上受詔!”秦會之舉起右手,說道:“臣願意出席受詔儀式,接受中國的冊封。”
“秦學士……秦會之”趙構小聲念出養父的名字,“好。秦學士,就由你替朕出席,接收中國的詔諭。不過,你現在的官職是樞密使,接受中國的封冊未免有些不夠格,朕現在升你為宰相。秦學士,其實你原本就是宰相,朕一時糊塗,奪了你的官。你官服原職,也算不上是朕對你的嘉獎,還望你不要介意,朕……朕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尚難自保,實在是沒什麼好給你的。”
受詔儀式的地點定在臨安城外的一處驛站。
“秦爹爹,他們怎麼還不出來?”韋小寶側偏著腦袋,小聲問道。
“流程就是這樣的。”秦會之臉上不動聲色,小聲回答道。
“受詔這麼大的事,為什麼選在這個小驛站?”韋小寶觀望著四周。秦會之、趙鼎、兩個宦官一同站在驛站門台旁。台階之下,是五十來個宋國的文武官員,岳飛、韓世忠、劉錡幾個人都在,穿著長袖官袍,和文官們站一起:他們和韋小寶一樣,是這次受詔儀式的見證人。
“驛站和驛道屬於中立區域,哪怕兩國交戰,也沒誰會破壞驛站和驛道,受詔這種兩國之間的大事,選在這裡最合適。”養父說道。
“這樣的話,還不如兩國約定好,划出一個專門的中立區域,再在上面建個使館,不是更方便?”
“小寶,你又在胡思亂想。”
張通古、蕭哲以及跟在他們身後的十來個護衛,終於從驛站大堂里出來了。邁過門檻,張通古收起那張印著“大宋受命之寶”六個紅色篆體大字的詔書,遞給他身後的蕭哲收好。
“我的任務完成了。”張通古說道,“秦相公,天下太平了。”
“天下太平。”秦會之附和道,“張相公,能謀得這來之不易的和平,你居功甚偉。”
“秦相公說笑啦。說到功勞,你秦相公的功勞是最大的。要不是你抓住跟完顏昌共事的時機,花幾年時間遊說他,要不是你為天下百姓開太平的赤字之心感動了他,哪會有今天的和議?至於我張通古,跟你比起來,我算什麼?雖然我和你秦相公一樣,也是從小在聖賢書里泡大的,但我沒有你秦相公的抱負,我只想當個山野閒人,讀書種菜過日子,當初我在遼國做官,任期沒滿我就辭官回鄉,後來遼國沒了,你們宋國朝廷請我出山,我沒答應,為啥?其一,我不太想做官,田園生活舒服著呢,做官乾嘛?其二——我希望秦相公你別生氣——”他露齒而笑,“我不太看得上你們宋國。你們宋室朝廷屢次言而無信,屢次棄信背盟,我才不願意為你們朝廷效力。”
“我大宋也不全是言而無信之人。”秦會之說道。
“那當然,那當然。”張通古說道。
“只是個別行伍出身的軍閥不講信義罷了,”秦會之說道,“如果他們能多讀些聖賢書,多明白一點做人立身的道理,斷不會如此。”
“秦相公說的沒錯,都怪那些個沒人性的軍閥頭子。”張通古說道,“秦相公,你是不知道,劉豫那傢伙,只曉得窮兵黷武,在他治下,齊國的百姓全往我們中國那邊跑了,完顏昌私下跟我說,推薦劉豫當齊國皇帝,他後悔死了,覺得對不起齊國的百姓。秦相公,你你是不知道齊國有多慘,像郾城、潁昌這兩個地方,要不是我們中國派了幾支去那救災的小分隊,那裡可真就成鬼城了——”
蕭哲走上前,和張通古耳語幾句。
“秦相公,時候不早,我該走了。”張通古說道,“這次回去,我可不能在再走海路了,海上風浪大,萬一船翻掉了,我一人淹死倒沒什麼,弄丟你我兩國之間的詔書,延阻中宋兩國來之不易的和平,那才是罪該萬死。秦相公,告辭。”
張通古一行人騎馬沿著驛道北向而行。秦會之轉過身,帶著身後浩浩蕩蕩一大堆人馬,回臨安城向趙構復命。
韋小寶在秦會之家裡休息了五天,這才開始置辦去鄂州路上需要的乾糧和洗漱用品。在臨安城買房的願望算是徹底落空——這幾天來,房價坐上火箭,蹭蹭蹭往上漲,他那點錢根本買不到他中意的房子。一想到以後可能一直買不起房,他索性花了十兩銀子,在臨安城最豪華的,據說皇上也來住過的一家客棧里住下。
當天夜裡,他正睡得迷迷糊糊,一隻粗糙的大手捂住他的嘴巴。他登時醒過來,發現脖子上架著一把短刀。
“韋相公,不要出聲。”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我要說的話你可聽清楚了。”
韋小寶點了點頭。
“有人陰謀破壞和議,要在半路上殺掉中國來的特使。你務必將這話轉告給皇上。”
韋小寶扭動腦袋。那雙手稍稍松開他的嘴巴。
“怎麼殺?在哪殺?”韋小寶問道。
“有殺手假扮紅巾軍,在一個叫洪澤的地方設好了陷阱。”說完這話,男人三步並作兩步,躥出客房,轉眼間不見蹤影。
這是一個夢嗎?韋小寶回過神來,直起上身。客房的木門虛掩著。他十分確信,睡覺前搭上了門閂。
有人進他房間了。這不是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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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部差李泗為鄂州巡檢,而湖北宣撫使不可,次翁言:“法令沮於下,而不知朝廷之尊,漸不可長。”---《宋史》
2.彥未至鄂州,湖北京西宣撫副使岳飛使人邀請艤舟相見。彥許之。而俟風順即解纜張帆下鄂渚,其疾如飛。飛觀其過舟,嘆服久之而去。---《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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