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這一把火燒下去,可再沒後悔藥吃了。”宦官黃彥節匍匐在地上,勸道:“聽臣一言吧,皇上,這些船隻可是咱們朝廷花真金白銀買回來的呀——白花花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子買來的呀!”他起身抱住趙構的大腿。
趙構不為所動,仰頭瞭望河畔對岸。他舉起手中的雲頭紋佩劍。“點火。”
傳訊官跳下看台,跑動起來。他在紅色地毯的盡頭停住。另外一個傳訊官接他的班,繼續向著河畔跑去。
“皇上,燒了船,中國人打過來,咱們跑哪去呀?”黃彥傑仍在苦苦哀求,“有了船,咱們可以跑到海上,跑到島上——東邊有個琉球島——咱們可以先跑到琉球島去躲一陣子,皇上,聽臣一句勸吧——”他突然停止哀哭,怔怔地望著河面。
火已經燒起來了:從龍山渡口到對岸的漁浦渡口,大小、樣式各異的船隻鋪滿整個河灣,船上的桅桿和樓屋早已被拆掉,變成了一堆木料堆在甲板上,火焰附著在這些木料之上,從一條船蔓延到另一條船。火焰,以及煙霧——白色、黑色、黃色的濃煙在河面上空盤旋。
一陣微風吹來。松節油和豬油的氣味蓋過了木材燃燒的焦味。
“不跑了。”趙構收刀入鞘,喃喃自語道,“朕不跑了。”
火勢蔓延到對岸岸邊的船隻。與河岸這邊由穿著黑色制服的禁衛軍,穿著五顏六色官服的文武官員組成的隊伍不同,對岸的看客們全都跪在地上——他們是渡口邊賣魚蝦、生鮮蔬菜為生的販夫走卒,是臨安城的普通百姓,這大概是他們一生中少有的幾次見到皇帝的機會。
也許我應當跪在對岸——奇怪的念頭就這麼從韋小寶的腦子里冒出來了,也許我應當是那跪在地上的人群中的一員。跪著,耐心地等待這場大火熄滅,然後悄悄離開臨安城,向南走,向西走,也許還可以試試向東游?
皇上當眾燒掉的船隻,足以表明他想要和中國人背水一戰的決心。問題是,他韋小寶想不想和中國人背水一戰?按照養父的那套君君臣臣的說法,作為皇上的臣子,自然是要和皇上站在同一戰線。可是他懷疑,就連養父也沒想過信奉這套說辭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假如中國軍隊再一次打過來,他有足夠的勇氣,拿起刀,拿起槍,拿起斧頭或者拿起一塊地上撿來的石頭,再一次殺人,或者被別人殺嗎?(他認為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臨安城裡沒什麼東西讓他留戀的——不光臨安,整個大宋,都沒有讓他留戀的東西,不像他的發小岳飛,有數不清的商鋪等著岳飛去收租,有幾百套別墅等著岳飛去享受:他什麼也沒有;他對皇帝也不夠忠誠——至少沒有忠誠到要去為皇帝送命的地步。他的養父秦會之會為皇上送命嗎?他覺得很可能會的。儘管在送命之前,養父會念上幾句儒家名言,就像江湖好漢接頭時念出幾句切口。時至今日,他終於明白的一個事實是:養父對他的教育徹底失敗了,也許他永遠成不了一個真正的士大夫。
有人拍他的肩膀。是宦官張去為。“韋相公,皇上召見你。”
他走進皇宮內殿時,趙構正在內侍黃彥節的協助下脫去身上的鎧甲。“韋小寶,朕又要委派你一個任務了,”趙構說道,“還是你由你去岳家軍當隨軍轉運使吧。”
“這轉運使,不是由辛相公在當嗎?”
“別提了。辛次膺這個死腦筋,又跟岳飛鬧矛盾了。”趙構說道。
“辛相公一上任就查帳了?”
“查帳?他辛次膺甚至都沒有機會到鄂州上任。”趙構已經穿上上朝時常穿的紅色衫袍,說道:“岳飛一得到辛次膺上任的消息,就派人給辛次膺送了一大筆金子,誰知道辛次膺這死腦筋,死活不收岳飛的賄賂,跑到鄱陽躲起來了,兩人還沒見面呢,就先鬧僵了。朕想來想去,也就你韋小寶和岳飛最合得來,你曾經也當過一次岳家軍的隨軍轉運使,朕沒記錯吧?當時也沒出什麼風波。”
韋小寶跪倒在地,說道:“臣從沒收過岳飛的賄賂。”
“蠢東西。”趙構罵道,“眼下,你覺得朕還會在意你收沒收賄賂的事情?完顏宗弼撕毀和議,佔領陝西路和河南府,指定還有下一步動作。社稷危亡,朕的天下全靠這些武將撐著呢。他岳飛想賄賂誰就賄賂誰去吧,他賄賂朝臣,說明他心裡還有我這個皇上,他要是連朝廷命官也不看在眼裡,那才是有大麻煩了。”
“皇上英明——”韋小寶說道,“明察秋毫。”
“你立即啓程去鄂州上任。韋小寶,如今你也算是朕的心腹了,”趙構說道,“你可得好好哄著岳飛,要是連你也被他從鄂州趕出來,那這鄂州可就真成了他岳飛的獨立王國了。”
“臣必定不辱使命。”韋小寶說道。
動身去鄂州赴任之前,韋小寶先去了秦會之家裡。夜深時分,秦會之走進書房,韋小寶喊了一聲“秦相”。
“怎麼鬼鬼祟祟躲在這,嚇我一大跳。”
“我是來和秦相告別的。”韋小寶回答道,“皇上又派我去鄂州當岳家軍的隨軍轉運使,說是只有我和岳飛合得來。”
良久沈默之後,秦會之說道:“岳飛此人極會鑽營,盤踞鄂州多年,想必他已經經營出一張官官相護的利益網,朝廷再不派人進駐,恐怕他岳飛要擁兵自重,鄂州自成一國。”
“岳飛不會謀反的。他不是這種人。”
“人是會變的。”秦會之慘淡一笑,“中國向來以講信用著稱,這次不也背信棄義,撕毀和議了嗎?可惜我竟然天真地相信了張通古的話,卻沒想到他一回中國就變臉了。”他嘆氣道:“小寶,我希望你記住我這個教訓,還是老話說得好,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是的,中國沒有首先撕毀和議。韓世忠是這場誤會的始作俑者。他張開嘴,想要對秦會之說出真相,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原諒我,父親,他默念道,我怕死,我怕韓世忠的報復。
“秦相,你也變了。以前你總是勸皇上審慎行事,少動兵戈,如今怎麼像那些以戰為生的軍閥,天天寫折子,請求皇上出兵攻打中國?”
“小寶,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誰有理,我為誰說話。”秦會之說道,“饒是如此,靖康之亂那年,儘管我大宋並不佔理,但那是大宋生死存亡之際,我不是也勸諫皇上,要和中國——那時候咱們還叫它金國——死戰到底。”
“如今是不是又到生死存亡之際?”
“誰知道呢?這要看它們中國是怎麼打算。完顏宗弼想拿咱們大宋怎麼辦,我是一點也猜測不出來。他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便趕跑咱們駐紮在河南府、陝西路的兵將,嘗到甜頭了,知道咱們大宋軍隊不堪一擊,他不會罷手的,上次的‘搜山檢海’行動,他意在活捉官家,以洩咱們大宋背盟之憤。這次他完顏宗弼是背盟的一方,他自知理虧——憑我的人生經驗,自知理虧的人,是最容易發狂的,不知道會乾出什麼天人共怒的事情來。咱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中國要打,咱們跟它打;中國要和談,咱們跟他和談,但最好是能跟完顏宗弼要個說法,問問他為何翻雲覆雨,前腳剛簽下和議書,後腳就反悔。”
“也許——”韋小寶遲疑著,小聲說道,“中國向來信守承諾,為何這次卻撕毀盟約,而且這盟約還是他們主動找咱們簽訂的,也許——也許此中另有隱情。也許咱們應該派個人和完顏宗弼當面對質,好好和他們溝通溝通。”
“小寶,你這番話要是讓朝廷里某些人聽去了,他們定要說你私通中國。”
韋小寶索性說道:“咱們大宋早就向它中國稱臣了,那豈不是說,咱們宋國人——中國把咱們稱作江南——咱們江南人也算是中國人?既然都是中國人,那就應當以和為貴,中國人為什麼要打中國人?”
“你的意思,是讓咱們坐以待斃?”秦會之歪著頭,對著燭光中的韋小寶左看右看,如同在打量一隻怪物。“此一時,彼一時,以前中國講信用,咱們順應天理,向它稱臣,如今中國背信棄義,咱們還向這樣的國家稱臣嗎?天下斷沒有這個道理!”
韋小寶黯然不語。他面朝秦會之,雙膝跪地,給他磕了一個響頭。
“小寶,你這是幹什麼?”
“秦相,假如中國人再次和大宋打起仗來,小寶既然擔任隨軍轉運使,免不了也是要上前線的,刀劍不長眼,小寶就此身死戰場也說不定。秦爹爹,小寶感謝你多年來的養育之恩,請你多保重身體。”
秦會之扶他起身,眼眶里閃著淚光。“小寶,倘若你真身死戰場——”他哽咽道,“倘若如此……小寶,你是個忠臣孝子。”
從臨安到鄂州,韋小寶騎著朝廷送他的駿馬,一路上磨磨蹭蹭,走了二十來天才到鄂州。
岳飛擺了一桌酒席,為韋小寶接風洗塵。岳家軍的幾個大將在旁作陪。韋小寶見岳飛神色凝重,問道:“岳飛,看你一臉哀愁模樣,難道你也在為即將到來的中宋大戰發愁。此刻臨安城裡,也是一片愁雲慘淡,百官都絕望得很。”
岳飛說道:“讓我發愁並不是中國人要打過來這件事,而是一個夢。”
“一個夢?”
“前不久……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岳飛說道,“我夢到我被大理寺關押在大牢里,獄卒告訴我:‘辛丞相負責審理你的案子。’醒來後,我想了想,咱們大宋朝廷里,官家叫得上名字的,姓辛的官員,除了他辛次膺,還有誰?這次他被官家派到我的地盤當官,我好心好意款待他,送他金元寶,這人不僅不接受,還跑到江南西路的鄱陽去了,此事著實讓我心憂如焚。”
“這個人不識抬舉,還不如當初就做掉他。”張憲說道。
“張統制,話不能亂講。”王貴瞄了一眼韋小寶,接著又瞥了一眼岳飛,“辛次膺再怎麼不識好歹,畢竟是朝廷命官,咱們和他同朝為官,總該對人家尊重一點。韋相公也是朝廷命官,咱們也應該對韋相公尊重一點,來來來,韋相公,喝上一杯。”
“岳飛,你沒聽說過那句話嗎?夢是反的。既然你夢到下獄,那就說明你永遠不會下獄。”韋小寶說道,“說起來,你怎麼平白無故做這種怪夢?被大理寺收押的,大多是文官,而且多是貪官污吏——”
張憲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韋小寶,你什麼意思?你是說咱家岳少保心虛理虧,所以才會夢見自己被大理寺收押不是?”
“張憲!不得放肆!”岳飛抓起酒壺,灌下一大口葡萄酒。“小寶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好朋友說話,不需要忌諱這麼多。”他轉過頭,對韋小寶說道:“小寶,你在皇宮待的時間比我長,私底下,官家對我的態度怎樣?”
韋小寶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他吞吞吐吐說道:“你和官家平時不都有書信往來嗎?他的態度從書信上應該可以看的出來。”
“我問的是他私底下的態度。”岳飛有些不悅,又往嘴裡灌下一小口葡萄酒。“自從我做了那個下獄的噩夢,總睡不踏實,總覺得官家對我的態度有點怪怪的。”
“韋相公,你是不知道,”王貴小聲說道,“官家這人疑心病很重。就拿這次郾城之戰來說,我給官家上奏,說我們打贏了,你猜官家怎麼說的?官家說:‘岳飛之捷,兵家不無緣飾,宜通書細問。’擺明瞭就是猜忌我岳家軍,認為我們謊報戰果嘛。”
“就是。”張憲說道,“官家也不想想,如今世道,誰沒這麼乾過?就拿他韓世忠來說,黃天蕩一戰,被完顏宗弼打得就剩他和幾個貼身護衛逃回來,輸成這樣,他韓世忠還有臉在給官家的奏折上說他把完顏宗弼趕跑了,最後怎麼著?官家不還是給他韓世忠封賞了。如今這年代,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給官家的奏折,怎麼吹都沒事,而且官家也喜歡聽我們吹牛。”說著說著,張憲徑自大笑起來。
“郾城之戰……朝廷里很多大臣對你們岳家軍不聽軍令,私自棄城逃跑的行為很不滿……有人譏誚你,說你身為河南路招撫使,卻跑到鄂州躲起來了。”韋小寶說道。
“我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岳飛說道。
韋小寶接著說下去:“但官家力排眾議,說你岳飛有審時度勢、靈機應變之才,還說他讓你和劉錡一起堅守河南府的命令並不妥當,他沒料到中國軍隊進攻得如此迅猛,他還誇你為大宋保存了作戰力量。”
“郾城之戰,我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多虧老天爺的庇佑,下了一場暴雨拖住中國軍隊。”張憲插嘴道。
“我們岳少保,可是官家一手提拔上來的。”王貴笑著說道,“官家和岳少保的關係好著呢,自然要幫著他說話。”
“官家真是這麼說我的?”岳飛的表情柔和了不少,“若真如此,那官家也算是通情達理。”
“岳飛,你聽說了沒有?官家這次在臨安城的龍山河,燒掉了朝廷儲備的所有船隻。官家這次是想和中國人血戰到底了。”
“韋相公,依下官看,官家多慮了。”王貴說道,“中國人要想打咱們,早就打過來。他們只是想收回河南府和陝西路,稍微教訓教訓咱們而已,我跟中國打過這麼多次交道,他們的脾氣我還不知道?要不是韓世忠這從中作梗,破壞和議,中國哪裡會整這出?可憐官家,至今被蒙在鼓裡……”
“你又不是官家,你怎麼知道他被蒙在鼓裡?”張憲問道。王貴張了張嘴,沒接張憲的話頭。
韋小寶在岳家軍軍營里一間獨門獨棟的兩層高的營房裡住下。
岳飛時常來找他喝酒談天。韋小寶問岳飛,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一起放牛砍柴的日子?真是一段艱難時光,岳飛感嘆。艱難,但是快樂,韋小寶說。
岳飛說,你還記得武戎嗎?韋小寶說,武戎?岳飛說,就是那個經常欺負你的,家裡開米店的,這次北伐,我見著他了。
韋小寶說,好像有點印象。
岳飛說,他還在河南府待著,現在成了乞丐,他還向我討飯呢。
韋小寶說,乞丐?不會吧?我記得他家裡挺有錢的。
岳飛說,此一時,彼一時,小孩子以後會變成哪樣的人,誰說的准呢?我自己都沒想到我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韋小寶說,一個放牛娃,變成了一個軍閥。
岳飛說,沒錯,人這一輩子,遇到的變數太大了,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但房子不會,土地不會,房子永遠在土地上擺著,可以留給子孫後輩,小寶,還沒買房嗎?
韋小寶說,沒有。
岳飛說,要不我送你一套吧,我的房子多得數不清,我送你一套在廬山的別墅,以後咱們一起上廬山養老。
韋小寶說,不用,我這人注定一輩子漂泊,房子對我來說不重要。
岳飛說,你的想法不成熟,等以後你會想明白的,總有一個時刻,你會想要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一套房子。
韋小寶說,別光喝酒了,吃點菜吧。
元宵節那天,岳家軍全軍放假半天。趁這機會,韋小寶坐馬車去到鄂州城區散心。馬車行駛到黃鶴樓腳下,韋小寶推開車門,一個傳令兵騎馬衝到他面前。“韋轉運使,岳元帥急令你回軍!”傳令兵的唾沫飛到韋小寶臉上。“出什麼事了?”韋小寶問道。傳令兵搖頭。韋小寶騎上車夫為他準備好的一匹黑色駿馬,馬不停蹄趕回岳家軍軍營。
“中國軍隊打過來了。”全軍會議上,岳飛說道,“最新消息,完顏宗弼過了淮河,準備進攻壽州。”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完了。一切都完了,中國來真的了。”
“淮西現在歸張俊和劉錡負責,跟咱們岳家軍又沒有關係。”
岳飛說道:“咱們現在也要做好迎戰中國軍隊的準備。雖然他們不太可能來攻打咱們鄂州,但準備總是要做的。”
兩天後,岳家軍收到一條從淮西戰場傳來的消息:壽州的守將棄城逃跑。中國軍隊不費一兵一卒佔領了壽州。與這條消息一同來的,是一封從臨安發出,途徑宣州,最後達到鄂州的御札。
岳飛讀完御札,臉色陰沈。“官家讓我即刻出兵,星夜奔馳到江州應援。”
“岳元帥,這次出兵咱們帶多少人?帶多少人馬?”王貴問道。
“帶什麼帶?誰說咱們要出兵了?”岳飛說道,“我這就給官家寫個折子,趁完顏宗弼南下,咱們岳家軍可以去偷襲他的老家,看官家怎麼回應。”
六天後,他們收到趙構的第二道御札。“官家不讓咱們去打完顏宗弼的老巢,堅持讓咱們去江州,”岳飛輕蔑地笑了笑。
“岳元帥,那咱們該帶多少人去合適?”王貴說道,“我聽說,連楊沂中的人馬都被官家派到淮西,跟中國人乾仗了。”
“楊沂中?”韋小寶說道,“他不是臨安的禁衛軍嗎?那誰來保衛皇城?”
“還保衛皇城呢?這還不明白嗎?這就是大決戰啦!官家豁出去了!臨安城四萬禁衛軍,全派出去打仗了。”王貴說道:“岳將軍,咱們將哪支營隊留在鄂州?這次出兵,應當挑些最好的馬匹出來——”
“誰跟你說咱們要出兵了?”岳飛瞪了王貴一眼,說道:“我最近幾天得了感風病,待我向官家奏明病因,看他怎樣回復。小寶,我嗓子總是不舒服,你給我開點藥。”
韋小寶煎煮了一壺板藍根,送到岳飛的營房。“身體好點了嗎?”韋小寶問道。
岳飛端坐在交椅上,捏起一張碗碟里的大蔥烙餅,就著清酒吞咽下肚。他對韋小寶微微點頭,繼續低頭研究鋪在桌上的牛皮地圖。
“岳飛,你還不出兵救援淮西嗎?”韋小寶問道。
岳飛頭也不抬地說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岳飛,我以一個好朋友的身份勸你,希望你不要生氣,無論如何,該出兵了。”韋小寶說道,“雖然這次完顏宗弼來勢洶洶,但宋軍未必會輸。”
“未必會輸?”岳飛抬起頭,凝視韋小寶。
“岳飛,你聽過那句話沒有——困獸猶鬥,窮寇莫追。中國軍隊戰鬥力超群,可它再怎樣能打,要想攻下整個江南地區,我看也沒那麼容易。江南不比中原,此地遍布崇山峻嶺,藏身之地數不勝數。完顏宗弼騎兵驍勇善戰,但在這江南之地,他的騎兵優勢很難發揮出來——岳飛,你是帶兵打仗的人,這點你應該比我清楚。你想過沒有,如果官家打贏了完顏宗弼,你會怎樣——你會成為眾矢之。岳飛,你是我多年的好友,我不忍心——”
“出不出兵,我自有分寸。”岳飛突然說道。
韋小寶頷首致意,離開營房。
當天下午,岳飛帶著王貴和八千騎兵,浩浩蕩蕩向著東邊進發。張憲成了岳家軍臨時最高統帥。“岳元帥,盼你凱旋而歸。”出征前,張憲揮淚告別岳飛。
岳飛出征後的第十二天,宦官張去為來到鄂州。“韋轉運使,跟我一起去池州走一趟吧,勸勸岳將軍。岳將軍待在池州不肯走了,皇上說岳飛或許會聽你的話。”
韋小寶和張去為在池州清溪河畔見到了岳飛。
“岳將軍,請你看看皇上給你寫的御札,言之切切,情之殷殷呀,”張去為說道,“皇上請岳將軍出兵舒州,岳將軍待在這池州是所為何事呢?岳將軍,勿再耽延,請速速出兵。”
岳飛仰著腦袋,觀察河面上往來的船舶,對張去為的問話充耳不聞。
張去為繼續說道:“岳將軍,臨出門時皇上特意讓我轉告你,這次的淮西之役,事關重大,我大宋的社稷存亡,在此一戰。岳將軍,請速速出兵。”他退後兩步,撲通一聲跪倒,對著岳飛磕頭,嘴裡不住地念著:“請岳將軍出兵。”
磕了十來個響頭,他停了下來,額頭上沾滿泥巴和血跡。他撲到韋小寶身下,雙手抱住韋小寶。“求韋相公勸勸岳將軍。”
韋小寶掰開張去為的手,走到岳飛聲旁。“岳飛,我聽說張俊、劉錡、楊沂中三軍集合,正往柘皋趕,這清溪原本是被中國軍隊佔領的,如今不也被他們三位收復了?咱們是不是也該跟著一起上戰場?”
岳飛轉頭看了一眼韋小寶,繼續盯著河面。“不是我不想去支援,是沒有糧食。打仗沒有糧食怎麼行呢?難道讓我岳家軍去當人肉靶子?”
韋小寶轉身,將張去為拉到一邊,悄聲說道:“張內侍,你也聽到了,我勸也勸了,可是岳飛不聽我的。”
張去為哭哭啼啼說道:“既然如此,我回臨安向皇上復命去了,皇上他老人家肯定等我等得心焦。”
張去為離開後,韋小寶也想離開。岳飛卻不讓他走。“你剛才勸我出兵打完顏宗弼,自己卻腳底開溜。你留這池州陪我吧。”韋小寶啞然失笑,本想說,你是三軍統帥,帶兵打仗是你的職責,怎麼倒說得這是我的份內事一樣。想是這麼想,話卻不敢這麼說。他只好順著岳飛的意思,留在池州,陪他喝酒、下棋、聊天。
接下來的十天,岳飛又陸續收到樞密院發來的行軍軍令和兩封趙構的親筆信札。樞密院的軍令,岳飛連拆也沒拆開來過。趙構寫的御札,岳飛每封都看了,至於御札上寫了什麼,韋小寶不得而知。
兩天後,岳飛又收到了一封御札。跟御札一起來的,是皇上的貼身內侍毛敦書。
“岳將軍,皇上特意吩咐了江南西路的幾個漕臣,讓他們聽你調遣,軍糧的問題,你不用擔心啦,岳家軍,請出兵吧。楊沂中指揮使的殿前司跟完顏老賊殺得難解難分,殿前司軍損失大半,獨木難支,就等你去救援吶。”毛敦書說道,“韓將軍和張將軍此刻也都在柘皋,和敵人苦戰了幾天幾夜……”
“韓世忠和張俊戰況如何?”岳飛問道。
“敗了。”毛敦書流淚道,“都敗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岳飛冷笑一聲,轉頭對身邊的王貴說道:“韓世忠這人平時吹牛吹得厲害,說什麼岳家軍是雜牌軍,他韓家軍是正規軍,結果呢?王貴,你只派一萬人馬,足以蹉踏他韓家軍、張家軍了。”
王貴低頭不語。
“岳將軍謙虛了。韓將軍、張將軍哪裡配和你岳將軍相提並論,當初岳將軍五百人馬打得完顏宗弼十萬大軍節節敗退,如此戰績豈是韓家軍、張將軍能比的?”毛敦書說道,“岳將軍,請出兵吧。眼下國家危亡,天子蒙塵,咱們大宋就指望你岳將軍一個人了,請將軍救國家於水火,解天子於倒懸。”
“國家?國家就了不起?”岳飛冷笑一聲,“官家?官家又怎樣?官家又不修德。再說,誰說我沒出兵,我這幾天去舒州打探消息了,從舒州斷他完顏宗弼的後路,這不叫出兵嗎?”
“岳將軍,我在這耽擱太久,現如今戰事吃緊,皇上命我急去急回,我該回去了。”毛敦書剛走出兩步,又回身說道,“岳將軍,別些個文臣武將,不把我們當人看,只有你岳將軍是真心對我們好。我門這些內臣始終記念你的好,我這次回去,會在皇上面前為你圓融,就算以後得了個欺君之罪,我也甘心,岳將軍,你保重。”
毛敦書走後的幾天,岳飛又收到幾道御札。他拿給韋小寶看,御札內容依舊是讓岳飛去支援韓世忠。韋小寶問岳飛,從鄂州算起,官家到底給你發了幾道御札,岳飛回答道,十五道還是十七道,記不太清了,問這些乾嘛?又不重要。韋小寶說,官家是真的看重你,你算是官家的心腹了。
在這之後,一連十天,他們再沒收到臨安來的御札。直到三月中旬的一天,王貴拿著一份從樞密院發來的軍令,神色異樣。
“岳將軍,”王貴對正在下圍棋的岳飛和韋小寶說道,“朝廷讓咱們立刻回鄂州聽令。至於韋轉運使——秦宰相召你回臨安。”
“淮西呢?”岳飛問道,“不讓咱們去給完顏宗弼當肉靶了?”
“岳將軍,完顏宗弼退兵了。”王貴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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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正是踏青的好時節。韋小寶想道,此時西湖邊的垂柳該生出嫩芽了吧,如果這時候去湖邊散散歩,聞青草芬芳,感微風拂面,該有多愜意——可惜天不遂人願,身為臣子,上朝議事是他的日常工作,他不得不和三十位同僚擠在這間昏暗的大殿,和皇上商談政事。
此刻發言的人是吏部員外郎範同。他說話聲音細小無力,吐字含混,帶著很濃重吳語口音。也許正因如此,趙構才緊挨著站他身邊,聽他講話。
“……岳飛、韓世忠、張俊這三人……”
“岳飛”這兩字將韋小寶的思緒從西湖岸邊拉回到現實。他竪起耳朵,仔細傾聽範同講話。
“……不如以犒賞‘柘皋之捷’的名義,將他們三位大將召喚到臨安城,”範同說道,“給他們升官,讓他們去樞密院。至於他們的兵權……臣建議,皇上可將淮西軍、淮東軍和京湖三宣撫司統制的兵權劃歸給尚書省 、門下省、中書省以及樞密院,軍隊的名字也應當改改,不叫某家軍,改稱統制御前諸軍,歸皇上指揮。”
“就按愛卿說的辦吧。”趙構擺擺手,轉身走上御台,坐回到椅子上。
“諸位愛卿還有什麼要啓奏的?”趙構問道。
又有人從大臣隊伍中站出來奏事了。韋小寶們記念著範同說的收兵權事情,想著既然岳飛過幾天要被皇上召來臨安,那他正好可以約岳飛出來喝酒玩樂一番。
廷議結束,文臣們從大殿魚貫而出。韋小寶放慢腳步,直等養父走到他面前。
“秦相,等會一起去看瓦市看戲嗎?”韋小寶說道,“城東瓦市來了一支從中國來的戲班,很有名的,一起去看看嗎?”
“中國來的?”秦會之皺起眉頭,旋即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咱們不就是中國嗎?”
“是,秦相說的對,咱們也是中國的一部分了。”韋小寶大笑起來,“我的意思是,北邊來了一支金劇戲班,我想去瞧瞧——秦相不也一直對金劇很感興趣嗎?”
“等下次有時間再去看吧。完顏宗弼剛退兵不到一個月,太多事情等著我去處理。”秦會之放慢腳步,思索一會,說道:“說起來,這事真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咱們在淮西戰場潰不成軍,完顏宗弼明明可以直取臨安城,為什麼突然又撤退了?這就好比踢蹴鞠時,就差臨門一腳,卻突然放棄了。”
“完顏宗弼不是給送來一封責難咱們大宋的文書嗎?上面怎麼說的?”
“哼,文書?上面說得冠冕堂皇的。”秦會之輕蔑地說道,“說什麼自古以來,中國都推崇‘懷柔鎮遠,廣施仁德’的外交政策,如果咱們大宋肯向中國稱臣,並且以淮河為界,重新和他們划定國界——還有,每年給他們一筆錢,彌補中國與大宋之間貿易逆差導致的白銀外流,他們便立刻退兵。”
“所以官家答應了他們提出的條件?”
“歡天喜地答應了。”秦會之小聲說道,“我只覺得此事特別可恨。明明是他們中國先撕毀和議,悍然南侵,卻表現得像咱們大宋才是有過錯的一方似的。”
“也許……”韋小寶說道,“也許確實是咱們大宋有錯在先呢?”
“小寶,你在說什麼?”秦會之呵責道,“這次交戰,咱們大宋是唯一一次佔理的!此事全怪張通古這個卑鄙小人從中挑撥,當然完顏宗弼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秦相,我只是覺得奇怪,中國向來說話算話,為何這次卻表現反常?我想總是有原因的。”
“無非是想多佔點土地罷了。”
“可是當初他們攻陷河南府後,立即就撤兵了呀。”
“小寶,記住,人是會變的,形勢也是會變的。中國這次背盟,正是明證。”
韋小寶嘆氣不語。
他們一齊走出皇宮大門,沿著御街朝南走。秦會之在路邊一輛三駕馬車邊上停住腳步。車夫撥開車簾,秦會之彎腰鑽進車里。
“你先回去。”秦會之說道,“我還要去樞密院,有一些交接文書等著我去寫,方便張俊開展工作,以後樞密院就歸他張俊管了。”
韋小寶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秦相,咱們這才剛從皇宮里出來呢。”他站在車外,透過車窗對養父說道,“張俊他們還沒來臨安呢,你怎麼知道是他張俊當樞密院的頭頭,也許是韓世忠——又或者是我的發小岳飛?”
秦會之搖頭說道:“怎麼可能是岳飛當領頭的?他太年輕了,我記得他跟你年紀一般大?韓世忠雖然年紀大、資歷老,但在淮西一戰,仗打得最激烈的時候,官家寫御札命令他出戰,這老狐狸找理由,故意拖延了兩天,等中國軍隊撤退了才發兵支援,官家正為這事惱他呢,怎麼可能讓他主事樞密院?”
“所以秦相你猜測皇上會讓張俊做主,韓世忠和岳飛做副?”
“這不是我的猜測。這是官家早就定好了的:張俊和韓世忠當樞密使,岳飛當樞密副使——”秦會之壓低聲音說道,“小寶,放權容易收權難,收兵權茲事體大,淮西兵變前車之鑒,歷歷在目,誰會在這個時候揭官家傷疤?這些軍閥平日里囂張蠻橫,欺行霸市,魚肉百姓——張俊,把貪污來的銀子融鑄成一個兩人高的大銀球,還取名叫“偷不走”;岳飛,當著眾人的面,差點將朝廷命官毆打致死;韓世忠,專好淫人妻女,還同時納三個名妓為妾。小寶,如果這裡面任何一件事情是我們文官乾出來的,朝廷會拿我們怎樣?早就革職查辦了!偏偏這些人不是文官,是軍閥,朝廷不僅對他們的惡行視若無睹,反倒還哄著他們呢,韓世忠娶的那三個妓女,朝廷不就封她們做“國夫人”了嗎——孔聖人在世,一定又要說‘禮崩樂壞’一類的話了。就憑他範同一個人,就算他有勸官家收兵權的主意,他敢提出來嗎?他就不怕這些個無法無天、有錢有勢的軍閥報復?
“收兵權是官家的主意?”韋小寶湊近車窗,小聲說道。
秦會之未作回答。馬車向前駛動,越跑越快,車尾掀起陣陣揚塵。
事情果然如養父說的,韓世忠和張俊被一紙詔書召來臨安的當天,當即將銅兵符上交給朝廷,又在當天去樞密院報到。岳飛比他們兩人晚到六天,但也在趙構和百官面前,同意了朝廷讓他卸任岳家軍將領的決定。退朝後,韋小寶拉著岳飛,要請他喝酒。
“鵬舉,好久未見,甚為想念。一起去喝點小酒?”
“喝就喝。去哪喝?”岳飛問道。
“狗兒巷的有一家酒鋪裝潢得挺雅致的——”
“去巷子里喝酒乾嘛?”岳飛說道,“去‘滿月樓’!”
“那的酒水價格,皇上才花費得起。”
“我出錢行了吧?”岳飛說道,“我出錢,你請客,夠義氣吧?”
兩人去到臨安城的“滿月樓”酒樓,進到二樓的一間豪華包廂。
“鵬舉,恭喜高昇。”韋小寶說道。
“高昇什麼?”岳飛一臉不屑,“我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我會不知道,這是明升暗貶?小寶,你是故意諷刺我是不是?”岳飛從正在為他兩人倒酒的店小二手裡奪過酒壺,咬住壺嘴,仰頭痛飲。
“我跟你開個玩笑嘛。”韋小寶說道,“皇上收掉你們的兵權,將你們的兵卒划給他自己統領,這也是沒奈何的事,他的禁衛軍全死在淮西戰場了,連個保護他的人都沒有。”
“誰讓官家將禁衛軍也拉出去打仗的?打又沒打贏。”
“官家當初是想著和完顏宗弼拼命嘛,誰會想到完顏宗弼又像上幾次一樣,打贏了就退兵呢?誰都以為,完顏宗弼這次南下,不捉到官家不罷休——你不也是這樣以為的嗎?”
“小寶啊,世事難料。就憑官家幾句話,我辛苦經營多年的軍隊就這麼拱手讓人了,天知道我為了壯大這些人馬受過多少委屈。”店小二端上來一盤熊掌和炒松果,他看也沒看一眼,咕嚕咕嚕往喉嚨里灌酒,“你讀書多,你跟我講講這叫什麼——”
“這叫‘王來自商,至於豐,乃偃武修文,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韋小寶說道,“語出自《尚書》。”
“小寶,你又不說人話了。”岳飛說道,“我只知道這叫‘狡兔死,走狗烹’。我、韓世忠、張俊就是走狗,現在天下太平,官家要烹飪我們了。”
“現在說‘天下太平’,為時尚早。”韋小寶說道,“中國那邊十一月才會派特使來跟咱們簽訂和議。就算真簽了和議,又能真正和平多少年?反正現在我是不太相信這和議那和議的,能維持十年就可以給佛祖燒高香了。”
“你相不相信不重要,官家相信就行了。”岳飛‘嘿嘿’一笑,“要是真像你說的,和議破裂,咱們又和他中國打起來,到時候讓官家自己上戰場去。”
“鵬舉,你放心,真到了那時候,官家肯定會將兵權還給你們的。”韋小寶左手抓著熊掌,右手提著酒囊,啃一下熊掌,喝一口果酒。
“那時候我都老了。”
“那你就安心養老。”韋小寶放下空空的酒囊,抓起桌上的酒壺,放鼻子下聞了聞,一股醬香濃郁的白酒味撲鼻而來。他淺飲一口,不敢再多喝。“反正全大宋到處都有你的房子,不像我,別說家徒四壁,就連家都沒有。臨安的房子太貴,光從房價上來講,我希望打仗。打仗了,我就能買得起房了。”
“小寶,你讀書讀傻了。你和你養父都一樣,都是讀書讀傻了。”岳飛拿起裝著白酒的酒壺往嘴裡“咕咕咕”灌,“誰讓你不早點買房?怪你自己吧。”
“哎——岳鵬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在大理有沒有置辦產業?”
“大理?”
我聽到一個小道消息,中國準備從段氏手中收復大理國,當初咱們宋太祖‘宋揮玉斧’,把大理送給段氏,如今他們中國又要‘中揮鐵斧’,讓大理國向中國稱臣,萬一此事成了,那大理的房價會怎樣走勢?豈不是也會大漲一波?你在大理有產業沒有?我猜想你是有的,你房子都買到廣南西路去了,會沒順路出國,去大理買房?”
韋小寶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後語地亂說一通,等了半天,卻沒聽到岳飛答話。再一看,岳飛已經癱睡在酒桌上,不省人事。
韋小寶起身下樓,留岳飛一個人在二樓包廂。他腦子暈乎乎的,出門時差點摔倒到門檻上。
門外的一雙手及時扶住了他。涼風吹來,打在他滾燙的臉上。他認出了那人。
“韋相公,大中午的就喝成這樣,不太好吧?”那人說道,“——你還穿著官服。穿著官服,就代表朝廷的形象。臨安城老百姓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看呢。”
街上熙熙攘攘,車馬川流不止。韋小寶站著不動觀望了馬路一會,發現並沒有行人盯著他看。
他甩開了那人的手。“羅汝楫,你少騙人了。”韋小寶說道,“指責別人的時候,別忘了先瞧瞧自己,你自己不也穿著一身青色官袍嗎?”
“可是我沒像韋相公這樣喝得醉醺醺的呀。”羅汝楫說道。
“你哪知眼睛看見我醉醺醺的了?”韋小寶放慢語速,以便讓對方聽清自己的吐字。醉醺醺?我現在真是醉醺醺的模樣嗎?為什麼我覺得我的腦子清醒得不得了?比清醒還要清醒。
“韋相公,跟你一起進酒樓的是岳家軍將領岳飛吧?”
“是又怎樣?我和我朋友一起喝個酒,這沒什麼問題吧?”
“和朋友喝酒當然沒問題,但是——”羅汝楫正色道,“韋相公,你身為岳家軍的轉運使,負責監督岳家軍將領們的風紀,你怎麼可以和岳飛攪在一起呢?這不合規。”
“岳飛已經不是岳家軍的將領了,他下午就準備交出銅兵符,明天就要去樞密院報到。而且我也不是正經的轉運使,我是被官家臨時調派任命的,等軍隊整編一結束,我還不知道會被官家怎樣呢。”
“韋相公,休要拿快要卸任做藉口。你還不知道吧,大部分大臣的貪腐行為,正是在快要卸任的幾天幾個月里做出來的。”羅汝楫抓住韋小寶的手腕,“韋相公,岳飛有沒有送你錢財?他跟你說了什麼?你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岳飛在酒樓裡面睡覺呢。”韋小寶說道,“你去裡面叫上一杯茶水,等岳飛醒來,你自己問他。”
“這種銷金窟,一杯茶水的錢,夠得上我半個月的俸祿。”羅汝楫說道,“韋相公,還是請你跟我說說吧。岳飛是不是請你幫忙辦事?還是求你手下留情,不要揭發他軍中的貪腐?他是不是想繼續在樞密副使這個位子上繼續貪腐,所以提前跟你打招呼?”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韋小寶甩動胳膊,說道:“岳飛他還用得著繼續貪腐?這樞密副使的位子,你以為他看得上麼?他跟我講過,以前官家任命他過當樞密副使,他當場就推辭了。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麼汲汲營營嗎?”
“他還跟你講了什麼?”羅汝楫又問道。
“羅汝楫,你撒手。我看在你和我同屬監察系統的份上,這才跟你瞎扯幾句,你不要不識抬舉,”羅汝楫仍舊死死掐著韋小寶的手腕,韋小寶疼得直咬牙,抬起右手衝著羅汝楫,說道:“羅汝楫,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你給我鬆手,別逼我扇你。你一個副七品小官,當街糾纏我這官家直接任命的轉運使,這要傳出去,你就不怕給朝廷抹黑?”
羅汝楫松猛地松開手。韋小寶跌倒在地,罵出一句髒話。
回到家後,韋小寶爬上床倒頭便睡。第二天下午醒來的時候,他竟一時半會想不起昨天發生過什麼事。
八月伊始,臨安城剛下過一場太陽雨,乾旱的土地上,打蔫、枯黃的草木恢復了些許生機,但空氣反倒比沒下雨之前還要悶熱。韋小寶和姑媽李清照各自坐在屋檐下的陰影處的兩張並排放著的搖椅里,爭論得面紅耳赤。
韋小寶說,既然咱們大宋已經變成了中國的蕃屬國,科舉考試的時間,自然也應當和宗主國保持一致,而且——韋小寶拖長語調說道,姨媽,你要清楚,連孔聖人的後人都和中國站在一邊的,科舉考試考什麼,不就是考孔聖人對咱們這些凡夫俗子的教誨嗎?孔聖人的後人都對中國皇帝完顏亶設定的科舉時間沒意見,咱們不應當尊重孔聖人子孫的意見嗎?
姨媽說,可是中國這麼大,大家都在同一個時間段考試,那得多麻煩?南北國情不同,時令也不同,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覺得咱們大宋的科舉時間應當跟中國錯開。說完這話,姨媽捂著肚子大笑起來。好一會,她才停住笑聲,繼續說道,小寶,你一個從來沒參加科舉的男人,我一個不准參加的科舉的女人,兩個人為中宋兩國科舉考試時間該不該統一爭來爭去,當真好笑,簡直是閒得沒正事乾。
韋小寶說,閒得沒正事幹才是最快樂的。
姨媽說,是呀,以前咱們和中國打仗,每一天都過得提心弔膽,戰爭害死了多少人呀——前唐陳嵩伯寫過兩句詩——“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小寶,這話你可能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我覺得大宋向中國稱臣,沒什麼不好的,中國人對咱們大宋並不壞——反正對咱們老百姓並不壞,至於那些皇室貴族,那些軍閥,他們不願稱臣,也許有他們自己的道理。
“和平萬歲。”韋小寶說道。
“和平萬歲。”姨媽說道。
“姨媽你等著,我去拿西瓜給你吃,井水泡了一下午,該泡涼了。”
“西瓜?那玩意該多貴,一兩瓜一兩銀子。”
“這瓜是從新開的海上絲綢之路運來的,是第一批進來的貨物,我養父說,等海上絲綢之路路線穩定下來,西瓜的價格會更便宜的,到時候老百姓也能吃得上西瓜了。”
“就憑開拓了這海上絲綢之路,你養父功德無量,老百姓會感念他的。”
院子大門傳來“砰砰”兩聲響,像是有人在用力砸門。
韋小寶拉開門。他的發小岳飛站在門外,手撐在門框上。“一起去喝酒。”岳飛說。
“可能不行。”韋小寶回頭望了一眼院子,搖椅上空空如也。姨媽可能趁他來開門的當兒,躲進了房間里。“我姨媽來了,我準備向她學學寫詩詞的訣竅。”
“寫什麼破詩詞,”岳飛說道,“我從來不知道你有個姨媽。走,一起去喝酒,我今天可算遇著鬼了。”不由韋小寶分說,岳飛拉著韋小寶,又來到“月滿樓”酒樓。
“我被人彈劾了。”剛一入座,岳飛便說道。
“彈劾?被誰彈劾?”韋小寶問道,“不會是羅汝楫那小鬼吧?你放心,他那只算是議論而已。”
“我說的不是羅汝楫,姓羅的今天在百官面前講我的那些壞話,我都知道。”
“你今天都沒上朝,怎麼知道的?”
“這你就不用管了,皇宮里的一舉一動,我清楚著呢。”岳飛拿出一張奏折,甩在桌上。
“這是……白簡?”韋小寶拿起黃皮封面的奏折端詳,“落款人万俟卨——這只是副本。”韋小寶說道。
“原件已經在官家手上。我被罷官了,小寶,我現在連樞密副使都不是了。”
酒菜全上齊了,岳飛為韋小寶倒完酒,拎起酒壺豪飲兩口。“太欺負人了。我倒不是稀罕這樞密副使的官位,我是咽不下這口氣。姓萬的,姓羅的,可千萬別讓我知道他們有親戚在我鄂州的地盤上做官。”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一旦諫官正式給皇上發彈劾的白簡,不管真有錯假有錯,被彈劾的官員立即停職待查,自古以來就這規矩。”韋小寶說道,“景祐四年,諫官韓琦一份白簡,彈劾四位當朝宰相,結果怎樣?四個宰相一天之內全被免職;司馬光、包拯……這些台諫官,哪一個不是攪得當時的官場天翻地覆?別說咱們當臣子的,就連官家,不也被這些御史彈劾過嗎?官家見了這些人也是要忌憚三分。所以呀,岳飛,我勸你不要跟這些人見人厭、鬼見鬼愁的諫官死磕,反正你現在有了那麼多套房子和商鋪,還用的著做官?官家罷你的官,那就讓他罷唄,罷了官,他還能拿你怎麼樣?太祖的墓碑上,可是清清楚楚地刻著‘不殺大臣,不殺言事官’幾個字,官家還敢違背祖訓,殺了你不成?依我之見,岳飛,這事就這麼讓它過去好了。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
“放過自己。”岳飛喃喃念道,“說得好。來,小寶,咱們不醉不歸。”
“今天真不行。”韋小寶說道,“我要回家給姨媽做晚飯。”滴酒未沾的他離開桌旁,走出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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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檜奏曰:"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和議已變,故贊陛下定吊伐之計。願至江上諭諸帥同力招討。---《宋史》
2.國家了不得也,官家又不修德...似張家人,張太尉爾將一萬人去跎踏了。---《金佗稡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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