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早上,韋小寶和秦會之兩人一前一後,一個穿著紫色官袍,一個穿著朱紅色官袍,緩步走在御道上。
“秦相,今天有空嗎?下朝後一起去看金劇吧。中國戲班‘柔春社’來咱們臨安了,下午辰時,城東瓦捨月季棚,演的戲目是《萬花樓》。演出票十多天前就被一搶而空,前排票被炒到十兩銀子一張。”
“這麼貴,誰去看?”
“多的是的人去看。”韋小寶說道,“秦相,我也搶到了兩張票,今天下朝了,咱們一起去看看?”
“能不能去,取決於官家什麼時候退朝。”秦會之笑道。
“最近幾天官家退朝時間都很早。不到中午就走了。”
秦會之說道:“這不是好兆頭。”
“為什麼?”
“說明帝王倦怠朝政。”
“大錯特錯!退朝早,說明天下無事,四海太平。”韋小寶說道,“以前和中國打仗時,從早上天不亮開始朝議,一直議到到深夜,議來議去,又議出個什麼來?百姓生靈塗炭,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如今天下太平,無災禍,無戰亂,皇上和咱們當臣子的才會無事可做,臣子無事可奏,官家早早退朝——要我說,這沒什麼不好。”
“小寶,你的歪理可真多。”
他們兩人在皇宮門口停下,向守衛出示魚符,往大慶殿走去。
經過德壽宮門口,他們停住腳步。四十來個身穿五顏六色官袍的大臣圍在一起,議論著什麼。
大臣們的中間跪著一個穿軍服的中年男人。韋小寶認出他是岳飛的舊部王貴。四個宦官緊貼著站在他身邊。
“王將軍,快要上朝了,你有什麼冤情要稟告,直接去大殿里跟皇上說去吧。”一位年輕的宦官勸道。
王貴站起來。“我沒什麼冤情。此刻我軍職在身,按理說,沒得皇上召見,不能來宮里。但這件事事出緊急,我晚來片刻,恐怕已經被人滅口了。”
“王將軍,你說的這件要緊事,到底是什麼呀?”
王貴環視眾位大臣,朗聲說道:“我,王貴,前行營後護軍副統制,現鄂州駐紮御前諸軍副統制,實名舉報現鄂州駐紮御前諸軍統制——張憲,意圖謀反!連帶舉報保義郎岳雲,伙同張憲謀反。”
“諸位大臣,該上朝了。”官宦提醒道,“難道要讓皇上等你們?”
好些個大臣轉身朝向大慶殿跑去,另有幾個大臣留下來繼續圍觀。和眾人走到大殿前台階時,韋小寶望了一眼身後:六個護衛將王貴摁倒在青磚地面上,往他嘴裡塞著什麼東西;王貴沒做反抗和掙扎,任由護衛們拖著走。
大臣們在大殿內等了約一個時辰,趙構這才姍姍來遲。直到過了酉時,太陽落山,趙構宣佈退朝。整場朝議,自始至終沒提到王貴的名字。
大臣們離開大殿,邊走邊交談。所有人幾乎在談論同一件事:王貴的殿前舉報。
韋小寶問秦會之:“秦相,你怎麼看王貴的舉動。武將謀反,這可是天大的事情。”
“這種事情,真嚴重還是假嚴重,說不定呢。”秦會之說道。
“何解?”
“朝廷從武將手裡收回兵權,本就是一件極其凶險的事情,要是沒處理好,輕則兵變,重則亡國。你想,這些個武將軍閥們,平時殺人不眨眼,腦袋系在褲腰帶上過日子,跋扈至極,就怕連皇上也不看在眼裡。從這些人手裡拿回兵權的難度,不亞於給老虎套上狗繩。這次的軍事整編,官家將張家軍、韓家軍、岳家軍三軍整編成御前軍,算是做得比較成功。張俊、韓世忠和你的發小岳飛已經交出兵權,最危險的階段已經過去。這三人裡頭,誰都沒有生事——”
“我發小是最乖的。”韋小寶說道,“張俊和韓世忠雖然交出了兵權,但還在樞密院裡做官,我發小岳飛只有虛職,一點實權沒有。”韋小寶說道。
“至於這些小兵小將——”秦會之說道,“軍隊整編嘛,誰上去誰下來,總有人不服。光憑一張嘴說人家謀反,誰知道是不是覬覦人家的位子呢?”
“秦相慧眼如炬。”韋小寶稱贊道,“官家應當讓你處理軍隊整編事宜。”
“要在以前,我願意接手這種事。”秦會之說道,“現在?我才不想趟這渾水。王貴這事歸樞密院管,就讓張俊頭疼去吧。反正他帶兵打仗出身,懂這裡頭的門道,也算是個合適的人選。”
“秦相,天色這麼晚了,今天的戲是看不成了。這個王貴,又浪費我兩張戲票的錢。”
“下次吧。看戲嘛,總有機會的。”
一連幾天,韋小寶都沒見著養父。他這隨軍轉運使,本來就是個臨時職務,不像他的養父,需要天天上朝面聖,他的職位只要求他每個月至少參加兩次廷議。
他預感到,總有一天,等到三大軍閥的軍隊整編結束,官家會免掉他這個毫無用處的隨軍轉運使。
假如不做官,他能去乾嘛?他不知道。再過一年,他就四十歲了。《論語》有雲:四十而不惑,可他仍舊對人生充滿困惑。在他內心,他仍舊只是個男孩:儘管羞於向人提起,可他確確實實是這麼覺得的。
十月月初,又到了該他上朝的日子。他正躺床上考慮請不請病假,逃掉廷議的任務——請病假算不上是有意欺騙朝廷,近些天他踢蹴鞠踢得昏天暗地,腿腳的肌肉酸痛得不行,養父秦會之敲開了他的家門。
“小寶,今天你跟我一起進宮見皇上。”秦會之說道:“你的發小岳飛,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
“前些天,王貴不是實名舉報他的上司張憲和岳飛兒子岳雲謀反嗎?你猜王貴為何說張憲謀反?——因為有人向王貴寫了一份《告首狀》,上面說岳雲寫信給張憲,信中讓張憲向朝廷謊報中國四太子完顏宗弼派兵進犯鄂州的假軍情,鄂州駐紮御前諸軍進駐襄州,以此逼迫朝廷,讓你發小岳飛重新回御前軍任職,重掌軍權。”
“岳飛也被牽連進來了?也許整件事只是岳雲、張憲這兩個人私自謀劃的,我發小並不知情。”
“他知不知情誰知道呢?”秦會之說道,“一開始,王貴這事只需樞密院就能查辦清楚,現在卻牽涉到你發小岳飛——這等官至少保、節度使的重臣,張俊順勢把這爛攤子甩給我。我已經派人叫岳飛來臨安自我辯白,現在趕著去宮里向皇上申請特設‘詔獄’——”
“詔獄是什麼?”
“岳飛這樣的朝廷重臣,哪個監察官員能審他,敢審他?詔獄是由皇上特批,專門用來審查高官的監獄,審案的一切流程都要經皇上過目,最後的判決也是由皇上定奪。”
“看來是我官做得不夠大,”韋小寶說道,“不懂裡頭的學問。”
“小寶,你跟岳飛走得近,你陪我一起進宮,說不定官家有問題要問你。”
韋小寶和秦會之被趙構召進寢宮。秦會之向趙構申請特設審問岳飛的“詔獄”,趙構回復道:“准了。”
“皇上,這‘詔獄’的地點設在哪?主事人又由誰來擔任?”
“地點嘛,就設在大理寺吧,他們那是專門審犯人的。至於人選嘛,從監察系統裡面挑吧,監察系統的人品性還算正直,其他大臣,朕不放心。”
“從監察系統里選人的話……那就只有何鑄和万俟卨夠資格。”秦會之沈吟道,“何鑄正當壯年,而且剛被升官為御史中丞,此人從小好武,身為一個文官,平時卻喜歡舞刀弄槍,對武官極為欽佩;万俟卨就不說了,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在百官里有些聲望,但此人性格執拗,愛認死理,我不記得以前哪次得罪過他,這老頑固三四個月不跟臣講話,當真好笑又好氣。‘詔獄’的主事人,臣看不如就選何鑄吧?”
“為什麼?”趙構問道,“既然你說何鑄欽佩武官,那他還能公正審理岳飛的案子嗎?”
“何鑄是監察系統的人,不將個人情緒帶入工作中——臣相信他這點素質還是有的。”秦會之說道,“如果這案子由万俟卨主事……誰經得住這老頭的審查?假使臣落在他手裡,說不定這老頭都能查出點問題來。”
“你也能被他查出問題來?”趙構臉上浮現一閃而過的微笑,“看來,秦相公你是有心要放岳飛一馬了。”
“下個月中國就要派特使來跟咱們簽訂和議。這個節骨眼還是少出點岔子好,咱們大宋的朝廷和百姓再也經不起折騰。”
“難得秦相公有這份為國為民的心。”趙構說道,“這幫武將可就沒你這般有良心了,他們巴不得天天打仗呢。秦相公,你可知道,當初張通古來跟咱們簽訂和議,韓世忠派人刺殺張通古的事?”
秦會之目瞪口呆,好一陣才緩過神來。“皇上,這話可是當真?”
“這是張俊審問王貴時,王貴抖落出來的。可恨朕一直被這幫狗膽包天的軍閥蒙蔽欺瞞。”趙構咬牙切齒地說道。
秦會之和韋小寶如同木棍一般杵在原地。無人說話。
良久,趙構神色平復如常。“秦相公的提議在理,和議在即,還是少出點亂子好。就依你說的,由新御史中丞何鑄主事勘查岳飛一案。”
“臣領旨。”
從皇上的寢宮出來,韋小寶問秦會之:“我發小入了‘詔獄’,最壞的結果是啥?”
“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被判有罪。”秦會之說道,“無非就是奪去一切官職,然後流放。”
“流放?”韋小寶吐了吐舌頭,“流放到苦寒之地?”
“小寶,你在胡說什麼?”秦會之說道,“咱們大宋就這麼大點地方,哪有苦寒之地?況且,對你發小岳飛這種富甲天下的人來說,流放不過是換個地方享福。”
十一月初,韋小寶躺家裡睡覺,被大街上的鞭炮聲吵醒,出門一問,才知道中國派來的特使到臨安了。他回到家繼續倒頭大睡。
兩天後,中國特使蕭毅帶著和議書離開臨安城,一同離開還有趙構和他的護衛軍。韋小寶和一班大臣站在城樓下,目送趙構和中國特使的人馬遠去。
“這蕭毅掙足了面子,竟然勞煩皇上親自相送。”韋小寶說道,“而且還是一路護送到淮河,這都送到國境線了。”
“官家怕蕭毅半道遇上劫匪。”秦會之微笑道。
“秦相,我發小岳飛的案子怎樣了?他還沒出來,我還等著跟他一起喝酒呢。何鑄辦案也太慢了,這案子要是交給我,我當天就給他結案。”
“你發小的案子現在不是何鑄在審了。”秦會之說道。
韋小寶大吃一驚。“那是誰在審?”
“昨天開始,岳飛一案由万俟卨負責。”秦會之說道,“皇上把何鑄撤換掉了,有另外的任務交給他。”
“什麼任務?”
“咱們既然向中國稱臣了,那自然得派人去中國上交稱臣誓表。皇上準備派何鑄去。”
“那岳飛……”
“岳飛可能要吃點苦頭了,不過也沒事,無非是多挨幾天審問,命是一定保得住的。”秦會之說道,“反倒是岳雲和張憲,才該是你擔心的。我聽說他們倆的案子快結案了,很不樂觀。”
“我擔心他們幹什麼?”韋小寶說道,“岳飛的案子什麼時候結案?”
“應該也快了。”
結案那天,韋小寶在家煮了一碗餛飩,剛準備當晚飯吃,秦會之派來給報信的人將他家大門拍得震天響。“秦宰相讓我通知你,岳飛一案的結案陳詞出來了,你想去看的話,去大理寺找秦宰相。”
韋小寶當即出門。一路快跑,跑過錢塘門,跑進戒備森嚴的大理寺。
圓月低垂天邊,月光清冷明亮。秦會之背手站在庭院裡,身後的影子拖得老長。見韋小寶進來,他什麼也沒說,遞給韋小寶一張紙箋。
岳飛、岳雲和張憲 三人的判詞都寫在這張紙上。“重仗處死?”他說道。
秦會之沈默以對。
“淮西之戰,逗留不進……指斥乘輿?”韋小寶對著紙箋念起來,“這跟張憲謀反的事情有什麼關係?怎麼就給判了死罪?”
“判詞寫是這麼寫,最後怎樣,還得由皇上定奪。”秦會之說道。
說話間,趙構帶著兩個宦官和三個護衛闖進院子。他從韋小寶手裡接過寫著判詞的紙箋,借著月光細讀。他的臉色陰晴不定,手背上青筋暴突,讀到最後,薄薄的紙箋快被他揉碎了。
“朕有話要對岳飛說。”趙構說道。秦會之指了指走廊上的一扇房門。趙構朝房門走去,很快轉身停住。“黃彥傑,你可知罪?!”他突然大聲呵斥道。
宦官黃彥傑當即跪倒。
“黃彥傑,去年冬至,岳飛派人給你送了一筆賄銀,可有這事?”
“回皇上,那時臣手頭拮據,岳將軍可憐臣貧寒無依,的確借給臣一筆銀子。”
“他給了你多少銀子?”
“三千兩。”
“三千兩……你這狗東西,真敢收呀!”趙構罵道,“臨安城的普通百姓一個月不吃不喝,所掙不過二三來兩銀子。只這一次,你就貪到了老百姓一百年也掙不到的錢。來人,拿下。”
兩個護衛躥到黃彥傑身旁,一人摁住一隻手。“皇上,看在臣盡心服侍你老人家日常起居的份上,饒臣一條狗命吧。”黃彥傑哀求道。趙構別過頭去,冷冰冰地說道:“即刻將此人移交大理寺。”
韋小寶一行人跟著趙構進到關押岳飛的審訊間。三十尺見方的房間里,四面牆壁旁各立著五隻燃燒的紅燭。一張長桌擺在南邊牆角,桌旁坐著七個人,桌子對面是一張交椅,椅子墊著蒲團。岳飛坐在交椅上,手腳都被束縛住了。
主審官万俟卨和六位副審官起身。趙構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快步走到岳飛面前。岳飛抬起頭,直視趙構。兩人無聲地瞪著對方。燭光映照下,岳飛臉頰的贅肉和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
一張中年人的臉,韋小寶心想,一張垮塌的,走向衰敗的臉。他沒來由地想到,他自己是不是也正頂著這麼一張臉,無知無覺地活過了許多年月?
趙構移開腳步,走到岳飛左側。
“岳飛,我問你,你和趙士㒟什麼關係,他竟以全家人的性命為你擔保?”趙構說道,“外官不得結交宗族,這個規矩你不會不懂吧?”
“天日昭昭。”岳飛長嘆一聲,“我岳某人真要謀反,還會等到今日嗎?”
“我說你謀反了嗎?”趙構閉上眼睛,鼻子里呼出一團霧氣。岳飛偏著頭,目不轉睛地仰視趙構。
“十五次。”趙構說道,“淮西之戰,朕苦苦哀求你出兵,求了你十五次。你是不是以為朕挺不過來了?”
岳飛發起顫來,嘴唇也止不住地上下抖動。趙構身邊的宦官解下身上的褙子,給岳飛披上。
岳飛抿著嘴,沈默著,視線始終落在趙構身上,好像這間屋子只有他和趙構兩個人似的。
趙構走到案桌旁,提起朱筆,在一張白紙上寫起字來。寫完字,他拿著紙走出審訊間。韋小寶跟著眾人一起出門。走到門口時,他回頭望了一眼明亮燭光中的岳飛。
他的發小,岳飛,此刻已經轉頭,和七位審問官無聲對視。他端坐在一片亮光之中,仿若一尊神像。自始至終,他都沒瞧韋小寶一眼。但韋小寶卻看到他了——不僅僅看到這個位極人臣卻身陷囹圄的岳少保,還看到多年前那個躺在河邊,嘴裡咬著狗尾巴草的少年。
他記得,也許將永遠記得的那一幕:他和岳飛,兩個男孩,在一個春日的早上,並排躺在長滿青草的河岸邊。“小寶,這是神仙過的日子,”岳飛對他說,“用不著乾農活,等著牛兒吃飽。”他在岳飛身邊躺下,學著岳飛的樣子,翹起二郎腿。“岳飛,如果永遠不長大就好了。”當時的他這麼說道。“就讓世間的一切都為我們兩個人暫停吧,讓時間停在這一刻。”——也許當時他這麼想過。他和岳飛一起躺了多久?他記不清了,也不覺得這很重要。“我要走了,我要去砍柴。不帶著柴火回家,我姑父會打我。”他將這當作是告別的話,留岳飛一個人躺在草地上。
他終於明白過來:在這個場景,他才是留下來的那個人,岳飛早早便離開了河邊草地,義無反顧地跳進了時間的漩渦。現在,他也要離開了,他也決心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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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構帶著一群人來到審訊間外的走廊,將寫著紅字的紙片交給秦會之。韋小寶踮起腳尖,看清了紙片上的字:“岳飛特賜死,張憲、岳雲並依軍法施行。”
短短一行字,秦會之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許久。“皇上……皇上……真要殺岳飛嗎?”他抖動著紙片,臉上全無血色,“皇上……太祖祖訓……”
趙構逼近秦會之。“不是朕要殺岳飛,是你要殺岳飛。”
“我殺?”
“秦宰相,這事要加急辦理。”說完,趙構帶著宦官和護衛走出院子。
韋小寶站在他的養父身後,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趙構前腳剛走,庭院北邊牆角處一扇小門溜進來一個人影。那人走近了,是樞密使韓世忠。
“秦相公,我聽人說,張憲謀反一案的判決已經出來了?”韓世忠嬉笑道,“可否給我看看?”
秦會之望著明月,伸出右手,將寫著大理寺判詞的紙箋遞給他。
“岳飛重仗處死?大理寺的這幫人真敢判——只怕官家不會答應。”韓世忠轉頭對秦會之說道。見秦會之沒拿正臉瞧他,他繼續讀紙上的判詞:“‘臨軍征討,稽期三日,斬。’——這倒沒錯,我大宋確有此律法,我帶兵打仗多年,太熟悉了,岳飛他也確實沒出兵,這不冤;‘指斥乘輿,情理切害者,斬。’——這沒什麼好說的,我沒在現場,不妄加評論。秦相公,岳飛這兩項死罪,算是坐實了。
“只不過——這張憲、岳雲的案子……可有罪證?判詞上說,岳雲給張憲寫信,讓張憲謊報軍情,可是這信已經燒掉了呀——還有其他證物和人證沒有?”
秦會之仰著腦袋,望著天邊的明月,始終一言未發。韓世忠又問道:“秦相公,可有其他的罪證?”秦會之仍舊沒有作答。韓世忠只好拍了拍秦會之的肩膀。
秦會之扭頭看著韓世忠,眼神里滿是困惑。“嗯?”
“秦相公,張憲、岳雲一案,可有其他罪證?”
“這個……這個……”秦會之支吾著,“這個……麼……須有。”
韓世忠往前踏出一步,和秦會之面對面站著。“秦相公,你這‘麼……須有’三字如何服天下,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什麼罪證沒有,就判人家判張憲絞刑,秦相公,這說不過去吧?”
“說不過去?那你跟大理寺那幫人講去。”秦會之嗤鼻道,“韓樞密使,你怎麼對張憲、岳飛的案子這麼熱心?他張憲和岳雲又不是你的部下。”
“秦宰相,話不能這麼說。”韓世忠說道,“常言道,兔死狐悲嘛,大家同袍一場,難免要關心一下的。既然張憲一案,沒有切實的罪證,那怎麼能判人家絞刑呢,既然張憲和岳雲是同謀,謀反信還是岳雲寫給張憲的,怎麼他岳雲就能保命呢?難道就因為他是岳飛的兒子?這判決明顯不合理。”
“合不合理——再說無益。”秦會之伸出左手,將那張寫著趙構朱批的紙片遞給韓世忠。
“這是官家的筆跡?”韓世忠一臉的難以置信,“這……三人都是死刑?岳飛也是死刑?宋太祖的祖訓——”
“韓樞密使,宋太祖的祖訓,管得是他趙家的子孫,你我只是兩個當臣子的,有資格置喙嗎?”
“是,是,秦宰相教訓的是。”韓世忠忙不迭地點頭,“既然官家要這樣,我這當臣子的也沒有意見。秦宰相,岳飛是該處死,張憲和岳雲也該一並處死。”
問斬岳飛前一天,檢校少保楊沂中來到秦會之家裡。“秦宰相,我有一事相求。”楊沂中說道。“請說。”秦會之說道
“逆賊岳飛明天就要押往菜市口斬首。秦相公,能不能讓我當監斬人?”
“監斬一職,人人避之不及,楊相公為何毛遂自薦?”
“秦相公有所不知。當日淮西之戰,我和中國軍隊纏鬥,如果有人來救援一下,我那數萬禁衛軍弟兄也不至於枉死戰場。要不是自重身份,我恨不能當那操刀的劊子手,親手砍了岳飛這賊人的腦袋。”
“楊相公,你砍不掉中國人的腦袋,砍同朝大臣的腦袋倒很上心。”韋小寶從大廳屏風後走出來說道。
“韋小寶!”楊沂中喊道,“你怎麼也在這?你這話什麼意思?你這是人話嗎?你別以為你是轉運使,我就不敢揍你。”
“楊相公,明天就由你監斬岳飛吧。沒什麼事你先回去吧。”秦會之說道,“我和韋轉運使還有事情要商量。”
楊沂中走後,秦會之從托盤上取下兩杯茶,一碗推到韋小寶面前,一碗自己拿起來喝。“小寶,過幾天城南角瓦捨有場金劇表演,戲班子是從中國來的,名字叫什麼我一時想不起來,反正挺出名的,有人送給我兩張看票,你陪我一起去看。”
韋小寶點了點頭。“秦相,後天我想進宮,和皇上單獨見上一面,不知能不能行?”
“單獨見面?”秦會之問道:“你想乾嘛?”
“秦相,你放心——”韋小寶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我不是去刺殺官家的。我有自己的打算,等見完官家,我會說給你聽的。”
“小寶,我發現了一個問題。”
韋小寶聳了聳眉毛,等著秦會之說下去。
“我不是在責備你。”秦會之停頓一會,說道:“我好久沒聽到你叫我‘秦爹爹’了,你反而像外人一般,喊我叫‘秦相’。小寶,我有些不明白,是不是我做的有些事情讓你反感了?還是說,在這個世界上,孩子們最終都會和父母生疏,直至形同陌路?”
韋小寶使勁搖頭。“我不知道,秦相。我不知道。”
趙構在御書房接待了韋小寶。他的面前攤開著一本線狀書,韋小寶偷瞄了幾眼,從書上的文字看,應該是《項羽本紀》。
“皇上,臣特來請辭。”韋小寶說道,“請皇上辭去臣隨軍轉運使一職。”
“乾得好好的,為何辭職?”趙構頭也不抬地說道,“岳家軍雖然沒了,你還可以去御前軍當轉運使嘛。”
“臣韋小寶實在沒這個能耐,有負皇上厚望,死罪死罪。”韋小寶說道,“臣執意請辭,還望皇上恩准。”
“既然你堅持要走,朕不好再勸了。你的請辭,朕准了。”
“皇上,臣辭官以後,再想進宮見皇上,可能不太容易。”韋小寶說道,“所以,臣想借著今天和皇上見面的機會,請皇上兌現一下以前的承諾。”
趙構站起來。“什麼承諾?朕給了什麼承諾?”
“皇上當初答應過臣,臣有三次許願的機會——”
“好啦好啦,朕還記著呢,你直說吧,你有哪三個願望,朕可以滿足的?”
“臣將三個願望一並說出來吧:第一,臣希望收回全國縣令對百姓的生殺大權。咱們大宋國內所有死刑案,都需要經過提刑司的審核和批准;第二,臣希望朝廷給全國各個街道配備一座望火樓,同時設立火災保險署,職能是為那些在火災中遭受損失的百姓提供援助,至於火災保險署的經費來源,可以靠百姓平時自願捐獻——也許還有更好辦法,也許皇上能夠請大臣們一起集思廣益;第三,臣希望廢除醫科中的咒禁科,另設公共衛生科,此學科專門研究群體瘟疫流行相關的奧秘。”
趙構在書架前來回踱步,手指托著下巴,陷入了沈思。“沒問題!”他突然喊出聲來,挺住腳步,“這三個願望,朕都能辦到,朕都答應你。”
元旦假期第六天下午,韋小寶一個人在家睡覺。秦會之找上門來。
“走,今天難得我有空,一起去看場金劇。”秦會之對蓬頭垢面的韋小寶說道。
兩人來到城東角瓦捨。檢票的人告訴他們,他們要看的金劇所在的“牡丹”棚,已經滿棚,沒法再多進一個人了。秦會之失望至極,拉著韋小寶要走。韋小寶說道,那邊的“菊花”棚在演“春歌”,不如去那邊看看。
“菊花”演出棚里也擠滿了觀眾,秦會之和韋小寶不得不在最後一排的一張矮凳上坐下。舞台上,一男一女兩位伶人手指上頂著四塊方形手帕,時不時拋向半空。不像金劇里伶人高亢激越、聲繞梁柱的嗓音,韋小寶完全聽不清這倆春歌伶人的演唱聲。
他轉過頭,發現秦會之正盯著他。
“小寶,你最近很頹廢,我很擔心你。”秦會之說道,“既然皇上已經同意你辭官——既然你不願做官,小寶,人這一輩,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你從小聰穎,但不是所有的聰明人都適合做官,你和我是不同的人,你我有不同的路要走,重要的是,你找到你的那條路了嗎?”
韋小寶喉嚨發乾。他擠眉弄眼了一陣,好似眼睛進了沙子。秦會之平靜地打量著他。他在逼我開口,韋小寶想道,他在等我開口。
“秦相,我認為,這世界上,沒人是主角。”他轉過腦袋盯著前方的舞台,“沒人是主角,因為所有人都是要死的。人這一輩子,短得就像白駒過隙,就像麻雀飛進宮殿。”
“麻雀飛進宮殿——這就是你要說的?”
“這就是我要說的。”
“小寶,有時候,我覺得你是另外一個人。你身體里的另外一個人,在借你的嘴說話。”
“我也有這種感覺。”
春歌還沒演完,台上的兩個伶人一件一件脫掉身上的衣服,逗弄著觀眾,秦會之和韋小寶起身離開演出棚。
夜幕早已降臨。瓦捨內燈火通明,演出棚之間擠滿售賣各種小吃、小玩具的攤販,和外邊的鬧市不同,這裡的攤販並不高聲叫囔,只是安靜地坐在攤子前,等待顧客上門。
此刻正逢一處演出棚散場,瓦捨出口處排起了長龍。出口旁有一個算命攤,攤主是一位蓄著絡腮胡的中年男子,盤腿坐在鋪在地上的涼席上,似乎在閉目沈思。
韋小寶一時心血來潮,問道:“請問,算卦多少錢?”
“那要看你算什麼了?”中年男子回答道,“算婚姻一次一兩銀子,算財運五兩銀子,算吉凶十兩銀子。”
“這麼貴?”韋小寶嘖嘖稱奇道,“別的算命先生,算一次命只要幾文錢。”
“一分錢一分貨,我算得准,自然收費貴。”
“小寶,我平常怎麼教你的?”秦會之走過來,“你是讀過聖賢書的人,不該理會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
“你這人好生無禮。”中年男人說道,“這樣,我免費給你算一卦,你自己看准不准。”
“不算。”秦會之說道。
“你能為我養父算什麼?”韋小寶笑道,“他婚姻美滿,不愛錢財,可能還看透了生死——沒什麼可算的。”
“他是當官的?”算命的中年男人說道。
“你怎麼知道?”韋小寶問道。
“連這點眼力都沒有,我以後別在江湖上混了。”中年男人說道,“這樣吧,我給他算算忠奸。他們這些當官的,最喜歡玩這套把戲。”
“算忠奸?”韋小寶說道,“你比皇上還有眼光?”
“當然不是算當代的忠奸了,他是忠臣、奸臣,那由皇上說的算,說他是就是,說他不是就不是。我算的是他子孫的忠奸。”
韋小寶心想,秦會之的子孫,那不就是我韋小寶的子孫嗎?“你算算看。”
中年男人翻起眼皮,露出整個眼白。
“不得了,這位相公的子孫個個都是忠臣義子,有個曾孫為國捐軀,戰死沙場。”
秦會之搖搖頭,露出一個頗為無奈的微笑。“小寶,走吧。”
“那你再算一個人,你算算岳飛後代的忠奸。”韋小寶說道。
“岳飛?就是那個剛被砍頭的軍閥?”中年男人說道,“他死的那天,我專門放鞭炮慶祝了。”
韋小寶說道,“這樣吧,岳飛後代那麼多,肯定有好人,也有壞人,你就跟算我養父一樣,你算算岳飛孫子的忠奸。”
“給錢,五兩銀子。”
韋小寶從袖兜摸出一張面值十兩銀子的銀票。“算了,找不開。不算了。”
“別啊!一兩銀子也是可以算的。”中年男子又翻起了白眼,“岳飛有個孫子叫岳珂,是個大奸臣、大貪官,為了向朝廷要官謀財,拿他爺爺岳飛的名號扯虎皮做大旗,你猜怎麼著,他還真乾成了,當然這不是因為他岳珂編他爺爺的謊話編得好,而是因為他爺爺岳飛投資投得好,岳飛曾花重金收買拉攏新皇帝的娘家人,新皇上位後,會為岳飛平反的。”
“走啦,小寶,人少了。”秦會之望著出口通道說道,“這人連撒謊都不會撒。”
韋小寶和秦會之一起離開算命攤。身後傳來攤主的呼喊:“相公,我費了這麼多口舌,隨便給點錢意思意思是應該的吧?二十文銅錢!相公,好歹給個二十文吶!”
離開瓦捨,秦會之邀請韋小寶一起去家裡吃晚飯。一進家門,王媽媽迎了上來。“你們可回來了,家裡來客人了。會之,他在書房裡等你呢。”
韋小寶和秦會之在書房裡見到了來客。那人五十歲出頭,自稱是福建路漳州的知州。“秦宰相,下官這次進臨安述職,順道過來看看你老人家。”那人說著話,遞給秦會之一張案牘。
秦會之對著案牘上的字念了出來:“……叛逆之後不應留,乞絕其急需,使盡殘年。”他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秦宰相,逆賊岳飛的幾個兒子、孫子被流放到下官的地盤上了——朝廷每月給他們發一筆豐厚的賑錢養著他們,當真荒唐!逆賊的後代,就該讓他們餓死!這幫逆賊之後既然落到下官手裡,下官有一百種方法對付他們——”
“禽獸啊禽獸!”秦會之厲聲罵道,“枉你也是個讀過聖賢書的,用心如此惡毒,當真豬狗不如!你吃過的東西,豬狗都不屑吃!你給我滾!滾出我家!”
“秦宰相……秦宰相……”來客一時語塞,“難道不是……秦宰相你下令處死岳飛的嗎?既然如此……”
“你給我滾。”秦會之罵道。
漳州知州走後,秦會之將案牘交給韋小寶。“小寶,你要是閒著沒事的話,明天就帶著這份文書去福建路,交給岳飛的兒孫,讓他們對當地的知州多加防範。”韋小寶回答道:“好。”
從福建路回來,已是一個月後。韋小寶騎著一匹走路慢吞吞的驢子,騎到西湖岸邊時,忽然見一大群人圍在一起。他心生好奇,擠進人群,原來大伙在圍觀兩個跪著的泥人塑像。他正要走,聽到有人喊他養父秦檜的名字。順著那人的視線,他見到泥塑底座刻著兩個人名,一個刻著“秦檜”,另一個刻著“万俟卨”。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圍觀的路人。
“我不知道,別問我。”路人回答道。
他一連問了好幾個人,對方不是沈默著擺手走掉,就是和他一樣茫然不解。
“這還不知道嗎?”一個年輕男人用字正腔圓的雅音說道,“這兩個人是害死岳飛的主犯,”他指著秦會之的泥塑說道,“這是當朝宰相秦檜,正是他設計陷害岳飛,害得岳飛枉死。他身邊這個,是他的同謀、跟班万俟卨,正所謂蛇鼠一窩。”
“這兩個泥人是誰放這裡的?”韋小寶問年輕男人。
“這很重要嗎?重要的是為什麼要擺秦檜的跪像!”男人高呼道,“秦檜一手遮天,蒙蔽聖上,殘害朝廷大臣,咱們臨安老百姓看不下去了!”
男人亢奮的語調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路人過來。韋小寶聽不下去了,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回家了。當晚,他拿著一把錘子悄悄出門,將湖邊兩座泥塑砸了個稀巴爛。
第二天下午,新的泥塑又出現了,而且在秦會之和万俟卨的跪像旁,又多了一個張俊的跪像。韋小寶趁著月黑風高之夜,又一次砸爛了三座泥塑跪像。誰知兩天後,四座新的泥塑跪像又被擺上了西湖岸邊,除了秦會之、万俟卨和張俊外,他的王媽媽也被雕成了下跪的泥像。
我的王媽媽跟岳飛之死有什麼關係?韋小寶怒從心中起,回家抄起錘子,打算在西湖遊人眾目睽睽之下,砸爛四座泥塑。離開家門沒幾步,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攔住他的去路。“韋相公這是要去哪?我家官人韓世忠請韋相公去寒捨聚一聚。”這位自稱是韓府家丁的少年說道。
“我現在沒空。下次再說吧。”
“求韋相公發發善心,跟我走一趟吧。”少年求告道,“沒請到韋相公,我家韓官人會說我連這點事都辦不好,定要將我打個半死,我剛進韓府不久,就指著這份營生過活呢,韋相公,你發發菩薩心腸,莫讓我為難。”
韋小寶心軟下來,拎著錘子,跟著少年進到西湖以西一處掛著“韓莊”兩字的園林。在假山和池塘邊彎彎繞繞地走了大半天,韋小寶在一座六角亭里見到了韓世忠。
韓世忠坐在石凳上喝茶,面前的石桌上擺著一副沒開局的白玉象棋,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分別坐在他的兩邊大腿上,身上只穿了一層薄紗。
一陣浪費口水的寒暄之後,韋小寶和韓世忠下起了象棋。韋小寶執紅子,韓世忠執黑子。
棋盤上一陣廝殺,韋小寶殺得韓世忠只剩下兩象一將。
“韋相公,我看咱們這局作和吧。你一個炮、一個兵、一個相,贏不了的。”
“一個相怎麼了?”韋小寶說道,“一個相也能贏。”他移動棋子,帥五平四。
韓世忠嫌棄茶水涼了,讓坐他左腿的少女去端一壺熱水來。他拍了拍少女的屁股,轉頭對韋小寶說道:“韋相公,來作客,你怎麼還隨身帶著錘子?”他移動棋子,將五進一。
“韓相公,你聽說西湖邊上出現的那幾個泥像沒有?”韋小寶說道,“也不知道是哪個糊塗蛋,認為秦宰相、張俊是害死岳飛的兇手,還為它們雕刻了幾尊下跪的泥像——我要去砸爛這些泥像。”他移動棋子,兵五平六。
“砸爛了,人家再造一座不就是了。”韓世忠說道,“人家再造一座鐵鑄的跪像,看你怎麼砸。韋相公,老夫勸你,不要跟他們鬥。”他移動棋子,將五退一。
“他們?”韋小寶移動棋子,兵六進一。
“那些造跪像的人。”韓世忠移動棋子,將五進一。
“你知道是誰造了這些泥像?”
“我天天在朝廷里混,這點事情還會不知道?”韓世忠說道,“雕鑿秦宰相泥像的人,不就是宮里的那幫宦官嗎?”
“宦官?這幫糊塗蛋!誰為了國家好,誰為了百姓好,他們反倒侮辱誰,反倒雕塑那人的跪像,我看他們才是該下跪的人,他們才該雕成跪像,供天下人參觀!”
韋小寶陡然起身,險些打翻棋盤。穿薄紗的少女提著茶壺回來了,為韋小寶和韓世忠倒上茶水。
”韋相公不要衝動嘛,人一衝動就容易犯錯,就容易犯蠢。來,喝杯香林茶,去去火氣。”
韋小寶坐回石凳上,接過韓世忠遞過來的茶杯,抿了一小口淡綠色的茶水,頓時唇齒生香。“這幫沒種的閹貨,淨乾這種下三濫的事。”韋小寶罵道,“他們跟秦宰相有仇嗎?”
“不是跟秦宰相有仇。”韓世忠說道,“是他們咽不下這口氣——韋相公,你想,岳飛生前花重金賄賂這些宦官,岳飛一死,等於他們的財神爺沒了,你說要是你,你會不氣嗎?我早聽說,這幫宦官個個都在居室里掛了岳飛畫像,把岳飛當財神爺般,上香供奉。韋相公,你再想想,普通老百姓,十個裡面有八個不識字的,不知道衙門朝哪哪邊開的,他們哪裡知道岳飛一案的主審官是誰?”
“這幫宦官,如此羞辱當朝宰相,官家難道——” “官家?難道韋相公還想向官家上書不成?”韓世忠笑道,“韋相公,老夫要勸你不要跟這幫宦官鬥,你以為老夫是怕你得罪這些閹貨?老夫是怕你得罪這幫閹貨後面的人呀。
“韋相公,再怎麼說岳飛也是咱們大宋的大臣,不可殺大臣——太祖遺訓猶言在耳——殺大臣,違背太祖祖訓,往重了說,這可是動搖國本的大事,韋相公,你想想,這事是不是只能由秦宰相干?
“——當然啦,岳飛那傢伙確實該殺,說什麼只要一萬人馬就可以踏平我韓家軍,我還說我韓世忠一個人單槍匹馬就可以踏平他幾萬岳家軍呢!他岳家軍什麼貨色我還不知道?他就是太囂張了,不然也不會死,老夫一定要在墓碑上刻下這個教訓,警示我的子孫後代。”
“岳飛死得太可惜了,”韋小寶嘆息道,“他為朝廷效力多年,死後連個謚號也沒能得到一個。”他移動棋子,炮三平五。
“罪臣不配得謚,”韓世忠不屑地說道,他摟緊兩位少女的腰,少女痴痴盯著韋小寶,韋小寶避開她們的目光。
“就算給他謚號,他這種人,最多最多——‘武謬’公,不能再高了。話說回來,沒有謚號就沒有謚號嘛,有什麼要緊的?岳飛他一個種地的出身,能爬到現在這個位置,算他有本事的,他也享過福了——又給子孫留下幾輩子吃不完的財產,這個人,這輩子也算是值了。”韓世忠說道。他移動棋子,象三進一。
”值了。”韋小寶說道,“不像我,奔波了幾十年,什麼也沒落得。我才是該被同情的那個。”他移動棋子,炮五退二。
“韋相公,何出此言呢?”韓世忠說道,“怎麼叫什麼也沒落得?你看看周圍這座園林,韋相公可喜歡?”他移動棋子,象一進三。
“嗯。”韋小寶移動棋子,帥四進一。
“喜歡就拿去吧。”韓世忠笑道,“韋相公以為今天老夫請你來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將這座園子送給韋相公你呀!”他移動棋子,將五退一。
“韓相公,我韋小寶無功不受祿。”他移動棋子,兵六進一。
“韋相公,當初老夫刺殺張通古一事,你一直為老夫隱瞞,老夫感激你吶。”
“這不算什麼。”韋小寶擺手說道,“官家知道你是主謀後,不也沒拿你怎樣嗎?”
“現在沒辦我,不代表以後不辦我。”韓世忠說道,“我韓世忠以後還要承蒙你韋相公多多照應。”他移動棋子,象三退一。
“我照應你?我無官無職,怎麼照應你,明明是你照應我才對。”韋小寶移動棋子,相七進五。
“韋相公雖然不再做官,但憑韋相公和秦宰相的關係,怕是沒有哪個官比得上韋相公。”韓世忠移動棋子,象七進五。 “我跟秦宰相什麼關係?”韋小寶移動棋子,炮五進七。
韓世忠“嘿嘿”乾笑兩聲。“這朝廷上下,誰不知道韋相公打小跟著秦宰相,作他的書僮,秦宰相膝下無子,韋相公和秦宰相的關係,自然是——情同父子啦。”韓世忠終於沒忍住,放聲大笑起來。
“秦宰相不是我韋小寶的什麼人,秦宰相是官家的人,是老百姓的人。”
韓世忠從腰帶解下一串鑰匙,放在棋盤旁。“這是園子大門和各個房間的鑰匙,韋相公請收好。韋相公覺得這園子還有哪裡不滿意的,儘管提出來,我叫人按照韋相公的意思重新修整。”
韋小寶沒去拿鑰匙,卻拿起了棋子。“將軍。”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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