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是你爹回來了。”王媽媽嗔怪道,“你這次回老家怎麼一待待一個多月,害得我日夜擔心你。”
“我參加完岳飛的婚宴酒席,又去幫我姑父變賣了他留在老家的最後一點田產,費了些時間,讓王媽媽擔心了。”韋小拿出一隻木盒,放在石凳上,“王媽媽,你看看我給你買了什麼?”
王媽媽松開紡車搖柄,移開木盒蓋子,裡面是四袋灰紙包著的米糕,紙上印著紅色的品牌印章。“喲,還是老字號糕點呢。我聽過這牌子,很有名的。”
王媽媽嘆氣道,“難為你這份孝心,可惜你爹秦會之那榆木腦袋,從來沒送過我禮物。”
“秦爹爹每天除了給人家上課,其餘心思都用在讀書上了,並不是有意冷落王媽媽。”
“他就是個書呆子。”王媽媽說道,“當初我怎麼會嫁這麼一個人。”
“秦爹爹雖然每天書不離手,但算不上是書呆子。”
“不要說你那個不知趣的秦爹爹了,說到他我就來氣。跟我講講你發小岳飛的婚宴,新娘漂不漂亮?酒席上都吃了哪些菜?”
“新娘沒有王媽媽漂亮。”韋小寶笑道,“酒席嘛,沒什麼好吃的,全是素菜,大蔥炒豆腐,大蔥炒豆乾,大蔥炒油餅,唯一一道葷菜是大蔥炒雞蛋。”
“怎麼全是大蔥?未免太寒磣了。婚宴總是該好好辦一場的。可憐你那發小的新娘子,跟著你發小過苦日子,想必她很愛你發小,才會跟他結婚。”王媽媽說道。
“是。”韋小寶贊同道,“我這發小岳飛,前幾年的日子還不算太壞,祖上給他留了幾畝田地耕種,不致於餓死。近幾年遇到了一些變故,又生了幾場大病——有一次我還特意帶著姑父的藥方給他送藥呢,王媽媽你還記得嗎——日子一天比一天壞下去。如今有人不嫌棄他窮困,肯嫁給他,也算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我還聽說,他這新娶的媳婦已經懷上了,我這發小既高興又憂愁,小孩子一旦出生,家裡又多了一張嘴巴要養活,到處都是要用錢的地方,如果不是想著能收份子錢,他連婚宴都不想舉辦。”
“話說回來,如果實在拿不出錢,辦不辦婚宴都是無所謂的。”王媽媽說道,“只要你發小他們夫妻倆相親相愛,比吃什麼山珍海味都強。當初我和你秦爹爹在一起的時候,他只是一個私塾先生,什麼都沒有,我不一樣這麼過來了?後來他考上進士,這才將我迎娶進門,給我辦了一場雖不算風光但也總還過得去的婚禮。小寶,你要記住,將來你娶老婆,也要找一個愛你的。”
韋小寶沈默了。
“小寶,你年紀也不小了。”王媽媽說道,“今年十六歲了,我沒說錯吧。你那發小和你一般年紀,人家都結婚生小孩了,你也該多考慮自己的人生大事。不過呀,這選結婚對象,謹慎一點是最好的,別像我那個苦命的表妹李清照,選來選去,選了個死對頭、活冤家。”
“王媽媽,你嘗嘗這塊米糕。”韋小寶拆開四個紙袋,從中挑選一小塊青色米糕遞了過去,“這種淺綠色的米糕是薄荷味的,深綠色的是茶味的,還有紅色的和橘黃色的,我不知道是什麼口味的,王媽媽你自己嘗吧。”
“你自己也吃幾塊。”
西邊天空出現紅色火燒雲時,秦會之回到了家。韋小寶正起勁地轉動紡車把手,王媽媽站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秦會站在月洞門中間,腋下夾著一本深藍色封皮的書本。
“快來吃你兒子買的米糕。”王媽媽招呼道。
“小寶,來我房間一下。”
秦會之坐在窗邊書桌前,一本攤開的線裝書攤開擺放,桌上左右兩邊摞著一尺多高的書稿:左邊是學生的作業稿件;右邊是他的教學參考書。書桌旁是一隻立式書櫃,滿滿當當塞著不同尺寸的書籍。
“小寶,婚宴可吃得盡興?”秦會之問道。
“吃得還好。”韋小寶回答道。
“你最近還在給你姑父做事?”
韋小寶點點頭。“我姑父賣掉了老家湯陰的房產和田契,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到汴京的醫館裡,他請我為他打下手,有時候還替他管賬,每月付我工錢。錢還不少呢。他的醫館一天比一天紅火,來找他看病拿藥的人每天絡繹不絕,跟別家醫館比,我姑父賣一種獨門藥草——”
“以後就打算這樣過下去嗎?給你姑父當個管賬的?”秦會之打斷道。
韋小寶咬了咬下唇,低頭不語。
“小寶,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秦會之說道,“但一個人再怎麼聰明,不經一番鍛鍊,是成不了大器的,就像是一塊璞玉,不經匠人的打磨,總是難賣上好價錢。”
韋小寶十分肯定,秦會之的這番話對不下十個學生說過。
“小寶必定謹記秦爹爹的教導。”韋小寶笑道。
“你年紀不小了。”秦會之一臉正色說道,“該考慮人生的路當怎麼走了。人生在世,短則十幾、二十年,長則六七十年,幾十年的光陰,如同白駒過隙,彷彿一眨眼便過去了。”秦會之長嘆一聲,“小寶,我既然收你為養子,那就要對你的人生負責。你自己呢,你自己也應當負起這個責任。”
韋小寶不安地扭了扭身體。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做好準備。他會負起責任的,但不是今天。
“小寶,你實話告訴我,你想走哪一條路?”
“走什麼路?”韋小寶問道。
“人生的路。”秦會之回答道,“自古以來,這世上的路,無非士、農、工、商,外加三教九流。所謂‘士’呢,那就是讀書做官了,這條路最難走,但社會地位是最高的,我走的就是這條路。所謂‘農’,那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當農民從事農活。所謂‘工’,鐵匠或木匠稱之為‘工’。所謂‘商’,那就是當販夫走卒。像你姑父那樣的大夫,則屬於三教九流之列,大夫屬於中九流。小寶,你想走哪一條路呢?”
“秦爹爹想讓我走哪一條路?”韋小寶問道。
秦會之站起來,手掌按在韋小寶的肩頭上。“小寶,你在讀書上很有天分。我教過的學生不計其數,很少有看走眼的。”秦會之說道,“你年紀也不小了,該博個功名了。依我看,你最好是推掉你在醫館的工作,專心準備這一年的科舉考試。”
參加科舉考試?像秦爹爹一樣,不論寒暑,每日每夜伏案讀書,就為了讀書做官?推掉在姑父醫館裡的工作,意味著他將失去所有的收入。秦爹爹雖然當了教授,吃上了官家飯,但每月的俸祿並不多,顯然是沒有給韋小寶發零用錢的餘裕。韋小寶抬頭盯著秦會之的雙眼。秦爹爹也在打量他,眼中流露著熱切的期待。
“小寶,我不是要你現在就做決定。”秦會之撫摸著韋小寶的腦袋說道,“但是你要知道,時間不等人,一寸光陰一寸金,多少人蹉跎了一輩子,最後也沒能考上科舉,你還年輕,你還有很多機會。秦爹爹希望你早做決定。科舉考試一年一次,錯過今年就得等下一年了。”
房門敞開著,門口傳來兩聲敲門聲。
“你們父子倆說夠了沒有?快來吃晚飯吧。”王媽媽站在房門外說道,“會之,你又在拿你學堂里的那一套教訓小寶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小寶是你的兒子,不是你的學生。”
“我正是把小寶當兒子看待,才會用教學生的標準要求他。小寶,你先和你媽媽吃飯,我還要練會字。”
直到韋小寶吃完晚飯,離開餐桌,他也沒見到秦會之從書房裡出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窗外一片昏暗,偶爾響起一兩聲蛙鳴。
韋小寶躺上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站在一個分叉路口,腳下是無數條向前蜿蜒的道路,有他在京城見過的青磚路,有鄉間小路,還有僅容得下一隻腳的田埂小路。“選一條路吧。”一個聲音說道。在夢中,這聲音聽著像是從他自己口中說出來的。
一定要選一條路走下去嗎?就不能永遠站在路口嗎?
他睜開眼,很快又閉上,沈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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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天氣轉涼。離天黑還有一個時辰。
“二位來點什麼?”肩頭搭著白布的店小二彎著腰問韋小寶。
“一碟牛肉,兩碟花生,再來兩碗餄餎面。”說完,韋小寶從袖袋里扯出一串銅錢,數處一百二十枚,交給了店小二。
“來三兩高粱酒。”岳飛說道。 他穿著一件麻布上衣,肚臍眼的地方有兩個拇指大小的破洞,下身是一件青色的苧麻褲子
韋小寶又從銅錢串上取下三十枚銅錢。“二位稍等片刻,菜馬上就來。”店小二接過銅錢,鞠了一躬,跑進店鋪內。
“岳飛,你該聽你老婆的,少喝點酒。我真懷疑,她是被你氣回娘家的。”韋小寶說道,“我沒記錯的話,你家大兒子岳雲有五歲了吧,該攢點錢給他讀書用了。”
“你這小子,可真虛偽。”岳飛笑著說道,“你還勸我兒子讀書呢,你自己不也沒聽你養父的勸告,去考科舉求功名嗎?”
“說不定我明年就去考科舉呢?”
“你明年考科舉?”
“不考。”
兩人相視一笑。
“還是不考的好!”岳飛說道,“那些讀書人,整天考來考去,不知道考些什麼東西。我們村子里有兩位老先生,考了一輩子,五十多歲的人了,連個進士都沒考上。”
“進士不是那麼好考的。”韋小寶說道。
“你要是認真讀書,一定考得上進士。就像你養父秦檜,他肯定是摸索出來了一套考試的訣竅,你沒讓他教你幾招?還是他不肯教?”
“沒這回事。”韋小寶搖頭。
點的菜都已經上齊了。韋小寶從竹筒里抽出一雙筷子,沾著店家額外贈送的面醬,大口嗦面。岳飛端起溫酒壺,倒上滿滿一碗清亮的高粱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岳飛,我以後可能不能常來湯陰找你玩了,”韋小寶突然抬起頭說道,“我可能要去別的地方。”
岳飛打量著韋小寶,眼神中流露著不解。“你要去哪?”
“還沒想好。”韋小寶躲開岳飛的視線,“反正不會待在湯陰。今天這餐飯,你就當是為我送行。”
岳飛灌下一口酒水。“這就是你今天約我出來的原因,小寶?你要去哪裡?”
“日後的計劃,我還考慮好呢。”他咀嚼著嘴裡的麵條,含混地說道,“咱們還會見面的,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兄弟,我會記得你的。”
韋小寶吃完餄餎面,又吃了半碟花生米。岳飛喝光了溫酒壺里的高粱酒,又向店小二點了一兩白酒,依舊是韋小寶付的錢。
離開酒館時,岳飛的臉頰已經變成暗紅色。和韋小寶並肩走在路上時,他的腳步看不出絲毫凌亂和趔趄的樣子。
湯陰城內唯一一家勾欄設在碼頭旁的一處用石頭壘砌出來的高地上。韋小寶付錢買了兩張看票。戲劇已經開演,由木欄桿圍起來的舞台旁邊,擠著七八十個觀眾。韋小寶和岳飛在人群最外圍找到一個勉強能夠看清楚舞台演員的位置。
舞台上演著的戲目是《單騎救主》。三個穿著戲服,很難分清男女的演員咿咿呀呀地唱著台詞。韋小寶踮起腳尖,極力想要從觀眾人群嘈雜的閒言碎語中辨析出演員的唱詞。他很快便放棄了這種徒勞無功的努力,不禁有些懊惱,應當早些來勾欄的。畢竟他和那些先進來的人付的票價是一樣的。
戲劇演出到了高潮部分。觀眾安靜下來。一位穿著黑色戲服的伶人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大笑,和他對立站著的,是一位稍矮一些,穿著紅色戲服的伶人,在黑戲服伶人狂浪的笑聲中,紅戲服伶人捂住自己的胸口,以一種誇張的幅度左右擺動著腦袋。
觀眾的叫罵聲幾乎在同一時刻響起。有罵“奸雄”的,有罵“無恥”的,有罵“直娘賊”的,還有罵祖宗十八代的。韋小寶聽明白了,所有的叫罵都是衝著那位黑戲服伶人去的。
奇怪的是,台下的叫罵聲雖然時起彼伏,卻始終蓋不住黑戲服伶人的笑聲。在黑臉伶人似乎永無窮盡的笑聲中,韋小寶閉上了眼,他被這笑聲引領著,攀爬上雲霄。
笑聲突然停止。韋小寶從雲頂之上跌落下來,他睜開眼,看到了一幅混亂而滑稽的畫面:觀眾交頭接耳,一個個仰頭望著舞台,像是一隻只被人提著脖頸的鴨子;舞台上,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紅戲服伶人跑上前,試圖將打鬥中的兩人分開,反倒被自己的戲服絆倒了;舞台帷幕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揭開了,三個樂師離開了各自的座位,躲在帷幕陰影里觀看舞台上的打鬥。
舞台上那位穿著麻布上衣的大個子青年看上去十分眼熟。韋小寶撥開人群,走近舞台。他看得更清楚了:與黑戲服演員纏鬥在一起的,果然是他的好朋友岳飛。
岳飛已經佔據了上風。他騎跨在黑西服伶人身上,雙手死死摁住對方的兩只胳膊。黑戲服伶人徒勞地蹬著腿,想要踢打岳飛的後背,三次都踢空後,他放棄掙扎了。
岳飛握拳照著黑戲服伶人的臉頰打去。“你這奸賊,今天定要打死你,為張飛爺爺出氣!”岳飛罵道。他的額頭青筋暴出,兩邊臉頰憋成紫紅色,一邊詈罵一邊揮動著拳頭,每一拳都結結實實地打在黑戲服伶人的腦袋上和脖子上。
韋小寶衝上了舞台,撲倒在岳飛的身上。岳飛停止了捶打。“你在幹什麼?”韋小寶低聲問道。岳飛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喃喃道:“他是曹賊,不該打麼?”
“你醉了。”韋小寶將岳飛從黑戲服伶人身上拉扯起來。
可憐的伶人已經昏過去,眼皮緊閉,嘴角滲出血漬,臉上和頭髮上沾滿一層黑紅色黏液,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出頭。
韋小寶攙扶著岳飛走下舞台,兩個人鑽進台下看戲的觀眾里。無論兩人走到哪,人群都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韋小寶和岳飛在夜色的掩蔽下離開了勾欄。
“你在幹什麼呀?”路上,韋小寶質問岳飛,“你為什麼要打人?”
“你知道我最喜歡張飛了。”岳飛解釋道,“曹操欺負張飛,我太生氣了。曹操被天下人唾罵,真該死。”
“這只是演戲呀!”韋小寶驚呼道,“演曹操的那人只不過是個伶人。”
“伶人又怎樣?”岳飛說道,“誰讓他演曹操的?”
“你醉了。我真不該讓你喝那麼多酒。”韋小寶說道。
韋小寶一路護送岳飛回到岳家。岳飛剛爬上土炕,便打起了呼嚕。
六天後,韋小寶打算回汴京,臨走前去岳飛家告別。一進到岳飛與別家合租的院子,岳飛母親淚水漣漣哭訴道:“韋相公,救救我家岳飛。幾天前家裡來了兩個衙役,吵著要捉岳飛去公堂受審。”
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因為什麼事情要捉他去見官?”
“官差只說是有好幾個伶人在縣衙前敲鳴冤鼓,合告岳飛尋釁打人,還問我岳飛在哪裡。”岳飛母親哭道,“我對官差說,我哪裡知道岳飛去哪裡了,我只在前幾天晚上見過他一面,這些人他一直沒回家。”
“他去哪裡了?”韋小寶問道。
“不知道。”岳飛母親說道。
“姚老太太,岳飛是我多年的朋友,你是擔心我向官府告發他嗎?”
“韋相公,我實在不知道他去哪裡了呀!我一個小腳女人,從來沒出過遠門,又沒讀過書,對什麼都懵懵懂懂的,岳飛這孩子機靈得很,他跑到哪裡去了,我怎麼會知道?”岳飛母親姚老太太說道,“他最近跟一個殺豬戶玩得好,我常常聽他說起,你可以去他那找找看。”
“殺豬戶?哪個殺豬戶?”
“城北肉鋪,人人都喊他韓屠夫的那個。”
“大名叫韓順夫的那個韓屠夫?”
“就是他。”
韋小寶找到岳飛時,他正睡在韓順夫家裡一張竹涼席上。韓順夫叫醒岳飛,“岳飛,你小子可害慘我了,原來你被官府通緝了!你廝是想害死我不是?快起來!”
岳飛從涼席上跳下來,驚惶道:“他們在哪裡?官差在哪裡?”
“官差沒找來這裡。”韋小寶說道,“我聽你母親說,你早早從家裡逃了出來。”
“原來你是在逃逃犯!岳飛呀岳飛,你這害人精!官兵怪罪起來,定要說我窩藏人犯!”韓順夫伸出泛著油光的手指,指著岳飛罵道。
“官差只是傳喚岳飛去衙門,他還不算不上犯人。”韋小寶說道。
“你趕緊走!”韓順夫給岳飛下了最後通牒。
岳飛從韓順夫家的後門溜了出去。韋小寶和韓順夫東拉西扯聊了一會閒篇,這才從韓屠夫家的前門離開。
韋小寶一路小跑,終於在一條小巷里追上了岳飛。見到趕來的韋小寶,岳飛用衣襟抹掉了眼角的淚珠。“你這是要去哪裡?”韋小寶問道。
“去坐監。我打人了,確實是我不對,總不能連累我娘親吧。”
“情況還不至於這麼壞吧?也許向被你打傷的那伶人道個謙,賠些錢,這事就過去了。”
“賠錢?”岳飛哭喪著一張臉,“我一個窮哈哈的農民,哪裡有錢去賠?!縣里這些當官的,最喜歡欺負我們沒錢的農民了。見到了那些有錢的富商,當官的怕不得去當他們的哈巴狗!小寶,縣太爺的人品你又不是不知道,給他塞錢的,殺人放火都沒事。沒錢的,偷了一根針他都要打兩百大板。我肯定要死在他手上了。”
韋小寶突然停住腳步。“岳飛,你想不想從軍?”他說道。
“從軍?”
“我聽我秦爹爹說,前陣子童貫太師帶領二十萬官兵出兵攻打遼國,打了敗仗,二十萬官兵全軍覆沒。宋國軍隊沒人了,河北路的宣撫參謀劉韐在真定府徵召‘敢戰士’,去應徵的,只要不是缺胳膊短腿,他們都收,就連那些臉上刺字的犯人,他們也照收不誤呢。”
“河北路?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
“我爹爹告訴我的。他常常給我講一些天下大事。”韋小寶說道,“我還聽說,只要應徵上了,每年發十貫銅錢的軍餉。”
岳飛吐了吐舌頭,說道:“十貫銅錢!乖乖!我每年種地所得,最多不過四貫銅錢,減去日常開銷,一年連一貫銅錢都攢不下來。”
“從軍了,吃飯就不花錢了,衣服應該也不花錢。”韋小寶說道。
“我去。”岳飛說道,“我去從軍,像張飛爺爺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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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過完元宵節,街道兩旁的花燈還沒來得及拆掉。韋小寶右手拿著一隻冰糖葫蘆串,邊走邊觀賞掛在街道兩旁貼著字謎的彩燈。走到皇宮大門口,他囫圇吞下最後一隻糖葫蘆,朝站崗的宦官亮出了那塊有效期只剩五天的臨時腰牌。宦官閃身放行了。
皇宮大門旁一個微微駝背的老宦官,給韋小寶分派一個年輕的宦官當引路人——也許同時也可以算是監視人。
年輕宦官領著韋小寶走到一座低矮的平房前,旋即轉身沿原路返回。
平房裡擺放著一排木制餐桌、餐椅,房子里空無一人。連韋小寶在內的二十一個人全在平房外一塊空地上站著,三三兩兩湊在一起,一臉滿足地沐浴在晨光里:這些人全是制科考試考生的家屬或朋友。按照朝廷的規定,每位進入到閣式環節的考生必須且只能攜帶一位家屬或朋友陪同。
今天是御試最後一天,考生除了在崇政殿接受皇帝的親自考問,還要在一天之內寫完一篇三千字的策論文章。作為一個月前就陪同秦會之參加這場漫長的制科考試的考生家屬,韋小寶的心情反倒比第一天輕鬆許多。
他還記得秦會之向考官交出七十篇策論作品後——這是報名參加制科考試的必要條件之一——他的養父等待初試通知時寢食不安的模樣。當得知秦會之獲得初試資格時,他們父子倆歡喜得在房間里相擁而泣。秦會之告訴韋小寶,普通科舉考試的錄取率是一百人里選三人,而制科考試則是從一萬人里選一人。有一年,五百多個報名參加制科考試的考生中,竟然沒有一個人獲得初試資格。
初試的考試地點選在皇宮。考生需要在一天之內寫完六篇策論,論題不能重復。通過了初試,再接受御試。
韋小寶之所以並不怎麼為秦會之的考試擔心,一則是經過這麼多天的陪考,無論他如何擔心,也不能幫助秦會之在考試時發揮得更好,甚至有可能適得其反;二則是——他忍不住想,就算制科考試失敗了又能怎樣呢?幾年之前,考上進士的秦會之被朝廷授予密州教授一職,雖說只是一個九品官員,但好歹是吃上皇糧了,這已經比絕大多數苦求功名而不得的讀書人厲害了,為什麼不知足一點呢?
七位宦官排成一排,從東邊一座沒掛牌匾的宮殿里向這邊緩緩走來。每位宦官的手中端著一塊紅漆托盤,上面擺滿瓷白色的茶碗。
“請各位吃早茶。”為首的老年宦官招呼站在空地上的人群。
韋小寶和其他人一樣,從宦官手裡接過一碗茶水。揭開茶杯蓋,一股撲鼻的清香沁入心脾。
“官家的綠茶喝起來跟咱們老百姓喝的,就是不一樣的。”有人感嘆道。
“相公,哪裡不一樣了?”端茶隊伍中領頭的宦官說道,“這茶葉是我們從宮外集市上買來的,跟你們平常喝的茶沒差別。”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那人連連說道,“這茶是官家賞給我們的,怎麼會跟我們這些布衣喝的茶是一樣的?這玩意可是比龍涎還好喝呢!”
韋小寶端著茶碗,走到北邊窗戶下。兩個看上去年紀和韋小寶差不多大小,二十歲出頭的男青年背靠著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韋小寶臉朝向北邊一座屋頂鋪著金色瓦片的宮殿,留心聽著兩位男青年的聊天。
兩人談論的是一樁發生在上半年,韋小寶早有耳聞的事情:遼國的一個叫張覺的節度使叛遼降金,不久後又叛金降宋,他管轄的平州、營州、灤州改旗易幟,一夜之間變成了宋國的國土。金國向宋國宣撫使王安中索要張覺,王安中從營州城內找到一個和張覺長得很像的農民,花二十兩兩銀子買下農民的頭顱,送給了金國使者,沒曾想金國使者里有人認識張覺,認出那不是真正的張覺頭顱,王安中不得已,這才殺了張覺交差。
兩位青年興致高昂,你一言我一語,大談金國人如何狡猾,又埋怨王安中實在無能,竟然會讓金國使者識破計謀:其中一位額頭上有一道橫條疤痕的青年說,西域有一種奇人,懂得易容術,假如張覺捨得花錢,找到這類奇人,欺騙金國人“自是不在話下”;另一位戴著子瞻帽的青年說,假如華佗在世,定能發明出一種方劑,讓人暫時失去氣息,陷入假死狀態,可惜金國人“異常詭詐”,竟然會想要查驗頭顱,砍掉頭顱而能復生這種事情大概只有神仙能夠做到了。
兩人的談話越說越離奇。起初韋小寶還聽得津津有味,聽到後來,忍不住搖頭咋舌。
“這位仁兄,我見你一直站這聽我們講話,你可有什麼高見?”戴子瞻帽的青年問道。
“沒有。”
韋小寶朝皇宮中央廣場走去。一個宦官攔住了他的去路。“不能再往前走了。”
“那些人是誰?”韋小寶問道。他指的是站在廣場中央的一群人,其中最大的兩位看上去有快三十歲,一位留著八字鬍鬚,另一位留著山羊鬍鬚;最小的那位不過五六歲,怯生生地跟在同伴身邊;每人都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紅色官袍,頭戴一頂烏黑色長翅帽。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宦官責怪道,瞥了一眼廣場上的人群,迅速移開了目光。他湊近韋小寶耳邊,小聲說道:“這些都是官家的皇子皇孫。今天是殿試揭榜的日子,官家特意交代,讓這些皇子們在旁陪同,以示對中榜人的尊重。”
此刻,皇子們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哄笑。留著山羊鬍鬚的皇子一巴掌拍掉了一位少年皇子的帽子,其餘的皇子或是訕笑,或是站在原地,木訥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被拍掉帽子的皇子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年紀,身板清癯,他彎腰去撿磚地上的帽子,山羊胡皇子跨開雙腿,騎在少年皇子的脖子上。其餘皇子們群齊聲哄叫,廣場上的宦官和考生家屬紛紛側目。
“這群皇子怎麼跟我們鄉下人的小孩子一樣,蠻橫胡鬧。”韋小寶說道。
“大膽!你怎麼說話的?你們這些鄉野賤民,也配和皇子一起比較?”宦官怒視著韋小寶,呵斥道。說完這話,他又將腦袋湊了過來,低聲細語地說道:“那個撿帽子的皇子是康王趙構,從小在宮外長大,又是庶出,一向不受他那幾個哥哥的待見。”
說話間,留著八字胡的皇子也跟著出手去拍趙構的帽子,這一回趙構早有準備,雙手護住了頭上的帽子。他挺直身板,昂著頭,一言不發地盯著比他高壯的兩位哥哥。兩位皇子帶著眾人往北邊一座看不清名字的宮殿走去。趙構也跟著轉身,走在眾位皇子的身後。
廣場上這出小鬧劇,為等待考試結果的考生家屬增添了許多話頭。儘管宦官一再提醒所有考生家屬,不要議論皇家事體,但只要宦官一離開,大家便繼續交頭接耳。直說了一個時辰,大家終於不再爭論哪位皇子是下一任皇帝。
臨近黃昏,五位宦官給考生家屬送來了晚飯。今天的菜餚比前些天的豐盛,除了豆腐和炒竹筍外,還多了一碟切成塊狀的鵝肉和一條烤鯽魚。
韋小寶夾起鵝肉,正往嘴巴里送,房間外一個宦官突然喊道:“放榜了。”屋子里二十來個人幾乎同時放下筷子,起身往外邊跑。慌亂間,餐桌被撞翻了,碗碟碎裂,米飯和菜餚灑了一地。
宦官們手牽著手,擋住考生家屬。崇政殿大門裡走出一個穿著紅色官袍,六七十歲的老頭,手裡抓著一張紅榜。老頭顫顫巍巍將紅榜交給等待在大殿外的官員。
接過紅榜的官員朝考生家屬走來,在離人群約一丈遠的地方停下,說道:“成績出來了。”他上下攤開紅榜,語氣平靜地念道:“本次制科考試第一名,空缺。”
他停下來,從左到右掃視了一遍在場的考生家屬。無人說話。官員臉上閃過一絲似有似無的微笑。
“第二名,空缺。”官員再一次停頓,不往下念了。這次停頓的時間比剛才更長,然而並沒有人催促他。
“第三名,空缺。第四名,秦檜。”
有什麼東西在韋小寶的腦海裡炸開了,緊接著是一陣耳鳴。直到有人狠狠推了他一把,腦子里的鳴響才在一瞬間消失。“恭喜!”他聽到有人在祝賀他。
官員早已經念完紅榜,站回到崇政殿的石階旁。
早上見過的那位頭髮泛白的老年宦官領著五個腰間挎刀的侍衛走過來,要求所有的考生家屬立即離開皇宮。“官家要和這批考生聚一聚,請各位到皇宮外面等候考生出來。”
在侍衛的護送下,考生家屬們一步三回頭地往皇宮大門走去。
“快看,那肯定是皇上!”隊伍中,有人喊道。
所有人一起停住腳步,望向崇政殿。
一位穿著紅色皇袍的老人站在宮殿屋檐下,拍打著眾位皇子的肩膀。很快,老皇帝帶著眾位皇子一同進到崇政殿內。侍衛這才催促大家繼續走。
出了皇宮,考生家屬互道珍重,各自散開了。韋小寶本打算去客棧里等秦會之出來,轉念一想,覺得還是在皇宮門口等他最好。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二十二個考生在提著燈籠的宦官護送下走出宮殿大門,韋小寶衝過去,一把抱住了秦會之。
“秦爹爹,恭喜你中榜!我等你等了好久!”
“天黑了,咱們回客棧吧。”秦會之說道。韋小寶看清不他臉上的表情,但在他的想象中,秦會之說話時是帶著笑意的。
“秦爹爹,我還以為你會考第一名呢。”
“制科考試的第一名、第二名都是虛設的,沒人考得上。”
“那第三名呢?”
“自從我大宋開國以來,也就兩個人得過制科考試第三名,其中一個人他弟弟的孫子,你前年的時候還見過他。”
“誰?我怎麼不記得了。”
“蘇籀。”秦會之說道,“他爺爺蘇轍的哥哥——蘇軾考上過第三名。”
“這麼說來,秦爹爹更是了不得。”韋小寶說道,“之前秦爹爹就說過,凡是在制科考試上榜的,必定會被封官,皇上封你什麼官沒有?”
“封了,太學學正,就是專門在太學里負責學風學紀的。”
“恭喜秦爹爹升官。”
“小寶,”秦會之嘆氣道,“升官可算不上值得慶賀的事情。你秦爹爹也不是為了升官才去讀書考試的。”
“那秦爹爹讀書考試是為了什麼呢?”
“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兩人已經走到街市口,租住的客棧就在前面了。街上人流稀少,只有零星兩三間仍在營業的酒館和一家全天開業的妓院,相比白天的熱鬧,反倒另有一番風景。
“小寶,你可知這次考試,我為什麼要帶你出來?”
難道是為了讓我付客棧的租錢?韋小寶在心裡開著玩笑,話到嘴邊,變成了:“不知道,請秦爹爹明示。”
“小寶,你已經二十一歲了,你跟著我的這些年,也讀過不少書了,你比我教過的大多數學生要聰明,我的意思是……你總該參加一次科舉考試,哪怕失敗了也沒關係。”
“秦爹爹,有一件事我憋在心裡很久了,一直想找機會和你說,但是這些天來你忙著應試,我怕影響你發揮,所以一直沒敢告訴你。”韋小寶說道,“我已經考上太醫局,過幾個月就要去報到了。學費你不用擔心,我給我姑父幫工這麼多年,積攢了好些錢,足夠我幾年的開銷了。”
“太醫局?難道……難道讀書做官不比當大夫好麼?”
“不管好不好,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韋小寶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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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要使後世書策中知有岳飛之名,與關、張輩功烈相髣髴耳。---《金陀續編》
2.宋之科目,有進士,有諸科,有武舉,常選之外,又有制科,有童子舉,而進士得人為盛。---《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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