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該怎麼說呢?這是一間相當乾淨卻狹小的畫室。這已經是我這個月第五次進來此處了,每一次進來這間窄小的景陽街畫室,就會讓我的心臟不斷跳動。這間畫室總是瀰漫一股油彩混合黑咖啡的香氣,我能分辨出來那是上好的咖啡豆,因為上好的咖啡都都會帶有一點點灰塵的味道。當然,或許事實跟我這小小警察職員想的完全不同,或許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偏見而已。
我很常窩在畫室的休息空間看書,這個休息空間比畫畫的那個小房間要寬敞明亮許多,能夠從這裡看見台北雜亂小巷的景色。明明都是鐵皮加蓋、生鏽的冷氣機外箱、沒有人照顧的植物盆栽、廢棄的機車、流浪貓狗的糞便等等缺點,但我卻仍有種強烈的安心感,是無法說出口的。就好像,就好像從國外回到了家鄉一樣。我吃著巷口那間肉燥飯、喝麥香奶茶、看二流恐怖小說。如此往復的日子,或許就是台灣人一天的日常。對我來說,這樣的日常是一種瑰寶。
休息空間有一副相當高級的沙發,看起來像是正在細胞分裂的土司麵包。歪七扭八的樣貌加上深褐色的皮革,不禁讓人懷疑,作者正在想下一餐的食物。我坐在這副沙發上頭,而繪畫老師則在一牆之隔的位置教同學畫畫。我能聽見他很認真指導那些學生,有關陰影、構圖、角度等等知識。老實說,我幾乎一點點都聽不懂,不知道關於美術的情報,就只能聽見學生豁然開朗的笑聲。但我想,剛是聽到這些笑聲,做為警察的我就能含笑九泉了。
休息空間有一籃水果,但似乎是假的,我摸了摸上頭的蘋果,是塑膠製成的,並且故意做舊了,不知道用意為何。除此之外,還有質地綿軟的橘子、堅硬且虛假的香蕉等等。偶爾,我會思考畫畫用的水果難道不用真物嗎?這樣畫完後就能吃掉免得浪費了,不像是假物,只能放著生灰塵。不過,這並不是我要思考的事情,所以怎樣都好。
我望向窗外,陽光從天降了下來。現在,警方那邊一定會派出大量人力來撫平大眾的恐懼吧。方才,警察的記者會上,有個大叔衝了出來,用臭雞蛋把幾個長官抹得七零八落的。大叔不斷哭喊,要兇手把他女兒還回來。如此的感性,讓人感到不捨。想必,那種痛苦是沒有人能夠清楚知道的,所以說一句「痛苦到我為止!」是相當愚蠢的。但那也不代表,我們能夠在不了解蘋梵的狀況下,執行判決。
根據媒體所言,附近幾間國中、國小都停課了,據說要大幅檢測在校人員的心理健康狀況。當然,這件事是我提議的,剛開始沒有人在乎其它校的狀況。我喝著咖啡、閱讀報紙,看到新聞頭條仍是校園槍擊事件,但很快應該就會被政府官員的桃色新聞給覆蓋住了吧!
陽光下,我們看不到放學的學生,就連小學生還有導護老師都沒有,上次出現這情況還是疫情大流行之時啊!偶爾,我會思考若我有了孩子,是不是也會擔心這些殺人事件呢?是不是我就無法原諒那女孩了呢?想到這裡,我就對自己感到矛盾,之前說得頭頭是道,但現在卻一句屁話都說不出口。我可真是個雙標女人啊!雙標就雙標吧,至少我知道現在願意去了解她的人,只剩下我了。
「沒有甚麼親戚關係或者互相認識,也沒有利益。我只是單純不喜歡看到人受傷而已。」我自言自語,但其實是說給現在進來的老師聽的。繪畫老師陳農,是那部五分鐘電影的其中一人的父親。男孩叫做陳立,是蘋梵同年級不同班的朋友。首先,要問問看陳農,對於這起事件的想法。
陳農是個瘦高的男人,小腹微凸且頭髮不多。除此之外,身穿上好的襯衫與質地絲滑的長褲。他嘴上叼著香菸,眼神中透露出無奈。此刻,我能看見他的鬍渣似乎因為這起事件,很多天沒有整理了。陳農只表示,自己該說的都說了,很抱歉沒有新的線索。我知道,他是個相當和藹可親的人,我數次來訪都沒有被趕回去,反而讓我用用這間休息空間喝茶偷懶。說老實話,這男人是個不善拒絕的大人。
「其實今天是給您這張表的,是關於蘋梵犯案前的行蹤,我們想要知道這點。想知道她是不是交了壞朋友,或者需要錢之類的。」陳農想了一想,沒有多說甚麼。但我能從他的神情觀察出來,他有想講的話。我希望他能從關於蘋梵的事情開始回想,像是蘋梵在這間畫室的記憶之類的。
「那幅蘋果和山羊頭的畫,是蘋梵最喜歡的作品。」陳農用手指向角落的畫,似乎是不久前被撤下來的。他告訴我,蘋梵的畫都被撤下來了,是家長要求的。至於他的兒子陳立,則堅決反對撤下。陳農表示自己很是兩難,那些家長有他們的隱憂,這當然可以諒解,但畫就是畫,跟人的犯行無關。
我問了句,陳農是不是也相信這起事件是蘋梵幹的?他點點頭表示監視器都出來了,不可能造假。我想也是,但他真認為一個乖乖牌學生會獨自下決心幹這件事嗎?我告訴陳農,或許還有人正深受這個教唆者的毒害,正準備下一起校園槍擊事件。這就是我擔憂的事情!
陳農慢慢抽起了香菸,告訴我蘋梵不是很喜歡畫畫,但只限於這種傳統繪畫。蘋梵有著過人的藝術鑑賞能力,她可以畫出各種風格電影的分鏡表來。無論是哪個導演的作品,她看過一遍就能統整出規律、優劣等等事情。記得,國中一年級時,蘋梵曾拍攝過一部電影,由於太過難懂了,而在電影節中落選。陳農告訴我,那一天蘋梵哭得很大聲,幾乎都要放棄電影了。然而,過了隔天,她又開開心心地出現在畫室。或許,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吧!
蘋梵通常都是周六下午才會過來畫室,她喜歡想一些天馬行空的劇情,然後要求陳立、鄭凱一起加入。通常,陳農負責他們三人的晚餐。除此之外,還有拍攝的工作。或許是因為真有天賦,最近一部作品已經進入了大學那邊進行評審。只可惜,因應這起事件,那部作品最終被下架了。陳農表示,作品的官網被駭客入侵,寫了很多粗俗的字眼。除此之外,藉由IP的搜尋,人們放上了蘋梵住家的照片,上頭都是紅漆與臭雞蛋。
「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我沒甚麼好袒護她的。」陳農說了這麼句話,但他的手與嘴都在顫抖。他當然知道這社會的現況,所以只能告訴我,若能盡快判處死刑,就快一點執行吧!當他說這段話時,他的胸口感到灼熱與疼痛。除此之外,哽咽了好幾次才說出口。對於他來說,那肯定是難熬的夜晚吧。
「不,我要延緩最終判決的時間。若不能知道蘋梵下手的理由,就無法阻止下一個她,以及下下一個她的出現。」我不是聖人,當然知道殺人償命這件事,但難道就沒有灰色地帶嗎?很明顯,這起事件過後的司法制度會學日本少年A事件一樣,將死刑的執行年齡下降。但那又如何?日本那邊並沒有因此而得到改善啊!
「我不是聖人,但我會保護好你重視的孩子的。最起碼,要讓大家重新認識她。」我握住了陳農的手,那滿是老繭的手肯定創作過許多動人的繪畫吧!除此之外,還有各個擁有繪畫天賦的孩子。我想,陳農比誰都還要清楚,這間畫室的小朋友們的善良。
「有個人,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若蘋梵有理由變壞,就是那孩子害的。」陳農告訴我,其實蘋梵以前拍影片都會帶上一個大他們三歲的朋友,是鄭凱的親哥哥,叫做鄭言。鄭言通常負責掌鏡、剪輯、配樂等等任務。但最後一部作品完成後,他就完全消失在了眾人視野之中。
「鄭言是大眾所謂的壞學生,但他其實並不壞,只是有點迷失自我而已。」陳農苦笑出來,他覺得若蘋梵想殺人一定是受鄭言影響。明明這樣覺得,但此刻卻又不斷替鄭言說好話。他告訴我,鄭言是個好孩子,若鄭言因此關進監獄的話,蘋梵家人肯定會崩潰吧!
當我問起是否知道鄭言去向時,陳農搖搖頭,雖說曾想過去尋找他,但到了孩子們四人常去的地方都一無所獲。只能說,或許鄭言已經決定完全消失於眾人眼前了吧!
「有傳聞說,鄭言被幫派吸收了,正在販毒。有人說他因為殺人入獄了。總之,沒有人知道真實狀況如何。」陳農最後說出口的話是,據說鄭言有精神疾病。當然,這只是聽他兒子說的,不知道真實與否。此刻,當我們說到一半時,陳農的兒子陳立走了進來。他告訴我們,那是真的!
陳立是個有點帥氣的小男生,身高不算太高,但運動產生的肌肉倒是不少。今天,他擔任人體模特兒,擺出如同古希臘石像般凸顯肌肉的姿勢。根據陳農所言,許多女孩子都來倒追陳立,或許不無道理。陳立的下身只有一塊紅色的長布,他也毫不掩飾,逕自就在我旁邊坐了下來。現在是休息時間,但他不想要換衣服,因為當他回去後又要全身脫光,很是麻煩。
「有一次,我看到鄭言從精神科走了出來。當我問她發生甚麼事時,他只告訴我最近很難入眠,需要藥物幫助。」陳立表示,那是去年十月的事情了。當時,最新的作品才剛完成毛片拍攝,而鄭言也才剛進行剪輯的工作。不久,十二月的時候,影片的最終成品存在一只USB中,被放在蘋梵家的郵箱內。那天過後,我們就沒有看到鄭言過了。
也不一定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啊!雖然很想這樣說,但還是希望陳立詳細描述鄭言那天的樣貌。陳立所言,鄭言那天看起來精神很疲憊、身穿不合身的大衣、嘴上叼著香菸卻是叼反的。除此之外,身上還有一股臭味。那股臭味很像是實驗室的味道,就是各種有機溶劑的那種混合物。我跟陳立約了時間,希望能好好談談。對方很快便答應了,時間就是兩個小時後,他工作完之時。
當夜晚降臨,我與陳立二人走在大街上。明明在早上與下午之時,人們分成兩派在互相爭吵,但到了晚上就沒有任何動靜。看來,大家也知道必須給對方一絲安寧也說不定,這就是社會運作的方式。我抽起香菸,味道很是不賴,但陳立卻很嫌棄。也對,他現在這年紀可還不能抽菸,若讓他吸入二手菸似乎也不是好事。想想,我便將香菸熄滅,往東邊深入。
陳立問我,是否知道東邊那座廢棄的電影院?我點點頭表示自己確實聽過這玩意兒。原來,那邊是蘋梵四人的秘密基地,從很小的時候就在那邊玩耍長大。地上的碎玻璃、垃圾、蟑螂與老鼠屍體都被他們四人清理掉了。除此之外,還放了台投影機,可以隨時隨地看電影。
我們兩人進入倒廢棄電影院中,果真如同陳立所言,這裡很是乾淨。雖說稱不上整潔,但至少沒有垃圾。陳立走進其中一個影廳,看來是他們幾人最常待的影廳。原本想說是個又大又豪華的地方,沒想到居然是最窄的,只放二輪片的小廳。
「你看過陳凱歌的電影嗎?」陳立走向投影機,投影機旁邊放著他的筆記型電影。我告訴對方,我只看無腦的好萊塢電影。簡單來說,哪部片紅了我就會去看。至於陳凱歌,我只知道《霸王別姬》。陳立笑了出來,認為我不是沒有可取之處。很多人以為《霸王別姬》是張藝謀的片子,但其實是錯的。真正的導演是陳凱歌。
我們就這樣看了幾部陳凱歌早年的作品,近些年的一部也沒有看到。明明是個十四歲的國中生,在電影方面的知識卻比我這大人充足許多。他告訴我,電影是種很奇怪的東西,跟現實不同。現實中,每個人都想要成為英雄或者善人,但電影卻不一樣。在電影內,惡人有惡人的想法,好人也是如此。除此之外,還有非善非惡的存在等等。沒有人是能夠一句話帶過人生的,但現在的蘋梵確是如此。她的一生都只有惡魔這詞能夠代表她了。
「聽起來很孤獨,對吧?」偶爾,陳立會想若奪走她第一次的不是別人,是他的話,那會如何?陳立告訴我,蘋梵的第一次給了鄭言,就在這間影廳。這些是蘋梵說的,而不是鄭言。果然,鄭言對於蘋梵來說,有著某種無法取代的關係。陳立告訴我,他也喜歡蘋梵,但蘋梵沒有選擇他,甚至就連殺人前都沒跟他說。
「我是個很奇怪的人,別人越不喜歡我,我就越喜歡對方。只可惜,以後可能沒有機會再見面了。」明明都已經深夜了,但影廳的氣溫卻仍高到誇張。我靜靜聽對方突如其來的啜泣聲,他很是懊惱。
「如果我更關心她,是不是就不會有這回事了?」陳立問了每個人都想問的問題,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告訴對方,我們並不是總是都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偶爾我們會找不到方向。當我們發現自己走錯路時,有時候就晚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彌補過錯。我想要更了解蘋梵這號人物,想要更了解在陳立眼中,蘋梵是怎樣的存在。我想要保護這群孩子,至少在長大成人時,不要為了今天感到後悔難受。
「別哭了,電影要開始了。」此刻,投影機正在播放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真是剛好,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樣的安排太過剛好了。
我想起了以前,那個對一切事物都懷有夢想的我。每個我都漸漸被現實摧殘,擊碎,然後變成了現在的這副模樣。失去的越多,就越不像是自己。至少,我希望這些孩子的心中,還保有最初的模樣。我靜靜撫摸少年的背後,告訴他,他不會因為這起事件的痛苦,變成怪物。我要他放心,好好活下去,而那就是對蘋梵最大的激勵了。
「你聽過黑色的魷魚嗎?」不知何時起,我們的聲音變得很是細微。最終消失在這灼熱的黑夜之中。而我們也緊隨其後,全然散溢了開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pg3DNyL95
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5A8lnvQ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