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正在吃爆米花。根據陳立的說法,這盒爆米花起碼放在這廢棄電影院兩年了,不過卻沒有壞掉,很是神奇。焦糖口味的爆米花,裏頭參雜一絲絲塑膠燃燒的臭味。雖然有些影響味覺,但整體而言仍可謂相當好吃。我吃著過期的爆米花、巧克力棒、炸雞口味的餅乾,才發現這些東西大多都過期了。雖說味道沒變,但本質早已產生了變化,跟我們的政府一樣。
陳立告訴我,這些甜食都是鄭言留下來的。鄭言是個極其喜歡吃甜食與垃圾食品的傢伙,每當提到鄭言時,陳立眼中總是放著光芒。但那道光芒背後,又是無奈與失望。他想知道鄭言為何一言不發而去,明明是好朋友卻猜不透他在想些甚麼。他一直都知道,是鄭言改變了蘋梵,但卻不知道這樣做的理由為何。鄭言是個極其感性的人,從他剪輯的電影就知道,他很注重手指的些許顫抖、嘴角的輕微上揚、眼睛的震動等等微表情。鄭言理解那些被覆蓋在檯面底下的東西,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讓蘋梵去殺人。
根據陳立所提及,他們四人的電影有許多情感戲、情緒堆積都是鄭言親自寫下的。鄭言就好像一台機器,知道觀眾想要甚麼。他寫下來的靈感與點子,確實都成為了電影成功的關鍵。陳立抱怨,他自己讀了這麼多書,練習了無數遍,想像每一顆慢鏡頭,但他的實力卻仍舊不如鄭言。陳立有時候很是自卑,平常的他明明這樣有自信,但到了提及鄭言時,他卻又覺得自己很是弱小。或許,是憧憬變成了自卑感的來源吧!
陳立吃著排骨便當,那是外送叫來的食物,據他所言是家非常破舊且難吃的店家。然而,他卻如同自虐般點了這間店的食物超過數十次,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他只是告訴我,或許只是想要回憶起鄭言的一舉一動,還有他煮的難吃到要命的垃圾料理吧!陳立覺得,這間店的食物跟鄭言做的食物最像了,四人在小時候玩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鄭言負責照顧大家。偶爾,鄭言會做很難吃的料理給大家吃。雖然大家都覺得很難吃,但卻從不會剩下來。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想的,但我是覺得,能吃到別人親手做的料理就很幸福了,沒必要抱怨。」看來,陳立是真地喜歡鄭言,喜歡到有些許過頭了。當陳立將排骨便當全部吃下肚後,我們便繼續看投影螢幕的電影。
我倆在漆黑的廢棄電影院中,觀看《黑暗騎士三部曲》,由諾蘭導的名作。看著小丑將大量鈔票燒起來的模樣,就讓我們想起在新聞媒體上看到的,我的醜態。我對空鳴槍的影片已經被發了出去,很快我的家人就被找了出來,老家的雙親被眾人圍剿。除此之外,哥哥的事情也被拿出來調侃一番。
「小丑是錯的嗎?」是錯的,我確切告訴陳立。我知道他在想甚麼,他在想要用自身以身犯險的手法來讓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這樣或許能夠減輕蘋梵身上的壓力。然而,他卻沒有想過,這樣做最傷心的人莫過於蘋梵了。我要他忘記這個想法,好好思考如何讓蘋梵走出這件事。
《小丑》,我們接下來看的電影是小丑。當小丑對年輕的布魯斯笑了的時候,陳立感到很是揪心。他親口告訴我,這會讓他想起鄭言。陳立對於鄭言而言,就是那個小布魯斯,無知且不清楚身為小丑的鄭言在想些甚麼。有時候,那種純真只會傷害大家,即便陳立想要保有如同四人小時候的味道,也無法阻止所有人各奔東西。陳立默默看著電影,看到小丑開槍時,我倆都想起了蘋梵開的槍。
或許,或許蘋梵是為了這個社會開槍?她表達出了如同小丑般的不滿,她將人們所有的憎恨指向了自己,卻甚麼也不說。沒錯!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所在,蘋梵對於這整起事件,甚麼也不說。我已經將她接到了偏僻的民宿,那是我朋友在郊區開的一間小型民宿。那位朋友是位女性,比起男人更容易考量身為女性的蘋梵的想法。我已經跟她約法三章,不要和蘋梵討論有關這起事件的理由或者背後起因。如果她想說些甚麼,就讓她說吧!只要不構成她壓力的來源,那就好了。
「妳覺得蘋梵是小丑嗎?」陳立不相信蘋梵會無緣無故開槍,他也不相信蘋梵是向新聞媒體說的那樣,受到霸凌才開槍自衛的。陳立認為這背後有很深的原因,而這原因只有鄭言知道。然而,沒有人知道鄭言在哪裏,就連警察調監視器也找不到他的蹤跡。
「首先,蘋梵不會是小丑,小丑也不會是蘋梵。那只是電影,這社會不是照著電影劇本走的。至少,就我看來不是這樣。」我唯一能說的就只有,蘋梵在被捕的時候,表情很是痛苦掙扎。而她在警車內,便一語不發,甚麼也不說,即便律師到場了她也還是保持沉默。
我點燃香菸,慢悠悠抽了起來。雖然這裡沒有任何通風設施,但陳立也沒有阻止我。他只是默默吸著二手菸,觀看片尾結束的人員名單。我想,他一定在思考自己該如何聯絡上蘋梵吧。他知道,蘋梵被我安置在民宿中,也知道蘋梵現在不想見任何人。除此之外,在蘋梵說出事情的前因後果前,趙叔願意等待,等待這起事件有個好的結局,然後收割走那甜美果實。
我並沒有告訴陳立有關趙叔的事情,只是要他別擔心,我會處理好這一切的。陳立要了根香菸,雖說給未成年人吸菸是犯法的,但我還是遞上了一根希望牌的香菸,希望他能保有一點點希望。他明明是第一次抽菸,卻熟練地吞雲吐霧,讓人不禁好奇這究竟算是資質還是天賦呢。
「我在演壞學生的時候,時常要假裝吸菸。隨著演戲逐漸深入,吸菸的訣竅早就烙印在腦海中了。」陳立總算脫口而出了關於他的事情,他告訴我,他根本不是人們所謂的好學生。他對於很多人有齷齪的妄想,想殺死那些壞人,想拯救那些被霸凌或者家暴的人。然而,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出手過。
他調侃自己,他就是一個光說不練的人,想要成為人上人,卻甚麼也沒有辦到。那些網路上碎嘴的人,說著要蘋梵殺人償命的人,跟他這個想要拯救蘋梵卻甚麼也不做的人,有何差別呢?他將自己的高度拉下,想要知道我之所以保護蘋梵的原因。不是因為看不起執政黨,不是因為哥哥,不是因為我是警察,不是因為我富有正義感。這些都不是原因,我只是被迫站了出來,因為我看不下去了。
「妳知道網路上有個影片創作者,叫做PizzaCat嗎?他總是揭露那些政府想要隱藏的過錯。他在影片中表示,這次事件會鬧得沸沸揚揚,是因為政府想要掩蓋官員性侵、貪污兩個醜聞。真是如此嗎?」我知道他想講甚麼,他想要知道蘋梵這人是不是真像大家所想的那樣,只是一個可丟可棄的棋子。政府是不是在用權威告訴人民,蘋梵只是掩蓋垃圾的土塊呢?
我告訴了陳立,關於趙叔的事情。趙叔其實說得很有道理,這社會不是靠正義感運作的。社會需要的不是正論,而是安定。若能平息眾怒,殺再多人也足矣。但這又造成了另一個問題,當政府傷害越來越多人時,人民就會越來越少。此刻,政府便不復存在。政府是靠信任運作的,當沒有信任後,人將成為禽獸。
「妳的意思是,人們追求正論的話,就會變成禽獸嗎?」我不想這樣說,但事實就是如此。當我的哥哥死去的那一刻起,凱道聚集了大量的人群。人們沒想過將這國家送給現在的執政黨統治,會發生甚麼事情。我們當時想要的,不就是正義嗎?沒有思考後果,沒有考慮背後的利益,沒有想過大家會被洗腦等等。我們只是一股腦地把自己降低為禽獸,然後毀掉自己的生活。不,是毀掉這個國家吧!
「我開始不懂了,凱道的遊行、訴求、以前人權鬥士的犧牲等等,都沒有意義嗎?」老實說,我不知道,但就結果而言,我們似乎連若有似無的進步都沒有啊!我想不透,我們明明更加文明、更加發達、更加懂法律、更加尊重其他人,但我們卻沒在進步。說到底,我們跟對岸那些我們一直討厭的人群,有何兩樣呢?
那些標榜自己沒有牆垣阻擋網路的人,那些標榜我們政府不會傷害我們的人,那些標榜對岸不發達且野蠻的人。當這些人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就已經代表了自己也很野蠻。而可笑的是,這些人通常懷抱的便是正論。
「所以我才說,我們其實都是禽獸。並且我能告訴你,這個世界上能稱為人類的人,越來越少了。」不管是英雄主義或者官僚主義,都無法讓我們成為人類。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掙扎。即便搞懂了那些因背叛政府被懲罰的人,也不要出聲。這是趙叔告訴我的。
走吧!是時候該離開了,是時候去學校自治的哀悼會那邊看看了。我站起身來,才發現腳很麻木,或許是坐太久了而站不太起來。我拉起陳立,兩人就這樣離開了廢棄電影院,往學校的方向前進。此刻,天空已經完全亮了起來,時間接近中午,路上的人們也多了起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想幫助蘋梵的人正在發傳單。他們想要找出事件的真相,而不是一味地抨擊他人。看來,所謂的英雄主義也不是一無是處啊!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觀點,挺蘋梵的人也好,想她死的人也罷。這些人都沒有錯,只是因為吸收到的資訊不全面、不客觀,又或者被主觀潛意識所主導才會造成現在雙方對立的狀況。對此,我並沒有多餘的話可說,只希望人們能夠給我一次機會,好好了解蘋梵是何許人也。我們抱持這樣的想法,來到了學校。大大的校徽上頭,被人用紅色噴漆寫上了殺人償命四個字。清營中學,是蘋梵三人就讀的學校,而鄭言則是讀幾條街後的地方高中。
當我們進入中學時,大部分的人都讓開了道路,隨後便開始碎語。他們都知道,我就是那個保護蘋梵的人,並且因此對空鳴槍。有些人想要過來砸我們臭雞蛋,但被其他人制止了。然而,火爆的場面還是逃不了,我被一團紅色的液體潑個整身。聞了聞味道,似乎是豬血。潑豬血的人要我仔細聞聞,那些死去孩子流血的味道。很是文藝,所以我並沒有因此生氣,或者表現出退縮。我只是逕自走向哀悼會的體育館,沒有傷害任何人。
哀悼會中都是白色的蠟燭,大家都統一身著黑色服裝,台灣人真愛搞這種形式主義。我看著五個死去的孩子的相片,布幕正在播放投影片,而孩子的家長們就在座位上哭泣。當人們看到我時,露出既憤怒又無法理解的神情。有人打算動手攻擊,卻被台上的主席制止住了。有人出言恐嚇、嘲諷,或者害怕。那些人害怕我會掏出手槍,殘害他們的生命。
我沒有多說些甚麼,拿了弔唁的花朵後,便放在孩子的相片前,念了句早日安息後便打算聽聽主席想說些甚麼。此刻,一位孩子的母親走了過來,痛罵我是魔鬼。她想要知道警察不願意幫忙她孩子討回公道的原因,她想知道我站在蘋梵那邊的原因。我告訴她,不需要原因,若殺人的是她的孩子,她還會如此氣憤嗎?這樣的言論稱不上正論,但最能激發身為母親的同情心。
「妳是個母親嗎?不是的話,怎麼能體會我的痛苦。」我告訴對方,我不是母親也能體會失去親人的痛苦。我並沒有告訴對方關於我哥哥的事情,只是淺淺地說人都有能夠共情的能力。她身為一個母親,能夠切身理解自己兒子死去時的疼與害怕。那她一定知道我在追求真相這件事上,受到的挫折與感傷。
我不是聖人,但我能理解眼前這女人的傷痛,這裡所有人都是如此。這些人的憤怒、不尊重、不理解、憎恨等等的理由我都懂,但即便懂了也共情了,也不代表我必須選邊。我來這裡的目的是化解紛爭的,讓分離的兩邊重新合而為一。我輕輕抱住眼前的女人,告訴她想早點得到公道,就必須接受我還有那些支持我的人。
「不需要妳理解我們,只需要妳給我們一點時間,還原出真相。」我聽著她想要說些甚麼,卻因為眼淚而說不出口時,就倍感心痛。她的腳軟了,表示自己無法理解我的想法。她明明是受害者,卻需要給加害者時間,這怎麼想都不合理啊!
我讓她坐在椅子上,輕聲細語解釋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很簡單,那就是只有深入理解這些孩子複雜的心理世界,才能預防下一起事件發生。我很難過,她也很難過,沒有人不難過。現在,這些難過的人正在對立,挑起紛爭的人是誰?我已經不想去追究了。我們憑著自我意識去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但真是如此嗎?或許,正如同PizzaCat所言,這只不過是場為了掩蓋政府真相所做的秀。
我走上舞台,搶走了麥克風。我要所有人注意我這邊,不只是因為我全身都是豬血,也不只是因為我身上有許多的傷,更不只是因為我想要討好誰。我只是想要一個能夠和平理解對方想法的瘋子,瘋狂又不切實際,但那又如何?我告訴所有人我的想法,告訴他們在燈泡發明之前光只是個笑話,告訴他們在飛機出現以前人不可能挑戰天空。而現在,我要告訴他們在真相出來之前,分歧的人們可以站在一起。
「我不奢求你們理解我或者同意我,我只希望你們稍微相信我,相信我能夠將這起事件落幕,相信我們能回歸到一個正常且和平的生活。那些孩子的死,不是沒有意義的。他們的死告訴我們,截然不同的人們也可以站在一起,共同為了驅散悲傷而努力。你們就好好看著我吧!」我誇下了海口,並且詢問了在場的所有人,若有鄭言這孩子的消息,請務必告訴我。在鄭言的高中找不到任何他的朋友,或許國中可以找到相關人士。
當眾人開始將心往我這邊靠攏時,意外發生了。一聲槍響劃破天際,原本要打在方才那位母親身上的子彈,被陳立親手擋了下來。我甚麼話都說不出口,當我想追出去的時候,那個開槍的男人便跑了。陳立用手掌擋下了子彈,子彈因此轉道打在了地上。他摀住有個大洞的手掌,苦笑了出來。
「這樣我也不再算是光說不練的人了,對吧?」我打通了救護車的號碼,而陳立因為疼痛倒了下去。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4tCHPWn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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