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地距離乙地九百里遠,”秦會之雙手撐在案台上,“假設一匹馬一天能跑三百里路,那麼我要問了,騎馬從甲地到乙地,最少需要幾天的時間?”
台下坐著的三十來個學生,無一人應聲。偶爾有人搓手,發出一陣“窸窸窣窣”聲,隨即又歸於沈寂。窗台上立著一隻山雀,啾啾而鳴,像是在懇求人收留它躲避窗外的漫天飛雪。
“這是我任教你們的最後一堂課,有哪位門生能回答我的問題嗎?”秦會之嘆氣道,“韋小寶,你來回答。”
韋小寶從最後一排座位上站起來。這間上捨班是專為九、十來歲的孩子開設的,他並不是這個班級學生。每當秦會之向全班人提問,而又無人回答時,常常點名韋小寶救場。
“秦夫子,假如我騎馬從甲地出發,我永遠也到不了乙地。”韋小寶回答道。
“哦?為什麼?”秦會之問道。
“要想從甲地到乙地,我先得花一天半的時間跑四百五十里路,然後我又得花零又七分五釐天跑二百二十五里路,再然後,我又得跑一百一十二又五分里路,這樣跑下去,我永遠也跑不到乙地。”
韋小寶話音剛落,引發了一陣嗤笑。
“傻子!”有人喊道,“正確答案是三天!”
“回答正確。”秦會之說道,“九百除三百,得三,這是相當簡單的除法,心算就能得出結果。當然啦,一天跑三百里,三天跑九百里,這只是一種理想情況,在現實中,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為官為政者,尤其不能只考慮理想的情況,更應當切合實際情況做出判斷。咱們先休息一會,韋小寶,你出來一下!”
“小寶,你又來跟我搗亂!”走廊里,秦會之說道,“我叫你來我課堂上,是想讓你給這些比你年紀小得多的孩子們做個榜樣,你倒好,唯恐天下不亂。”
“秦爹爹,我倒覺得我做得很好呢。”韋小寶嬉笑道,“大家的情緒調動起來了。”
“你瞧瞧你回答的都是什麼?什麼每次跑一半的路程,永遠到不了之類的……你是不是又在偷看我的藏書了?這是《莊子》里的一個故事,你以為你爹我不知道?”
“什麼都瞞不過爹爹的慧眼。”
“你回答的這些東西,”秦檜抬手朝學堂緊閉著的木門指了指,“這些不到十歲的孩子哪裡會懂?”
“那爹爹你自己講的那些什麼‘為官為政’之類的話,這些孩子就會懂嗎?”韋小寶說道,“爹爹你最近一門心思全撲在科舉應試上,連給人家講解算術題,也要講到濟世之道。”
“你這孩子,越來越伶牙俐齒了,”秦會之嘆息道,“走上正道還好,要是不走正道,必成為禍一方。”
“小寶每天跟著秦爹爹讀儒學經典,耳濡目染,再加上時常聽秦爹念叨要‘盡忠報國’,聽得耳朵要起老繭了,就是想走歪道,也是極不容易的。”
“小寶,爹沒和你開玩笑,你雖然名義上是我的書僮,但私下裡,你我二人情同父子,這事天地可鑒。若是我發現你以後心術不正,做出一些有違人倫的事情出來,休怪我到時候翻臉不認人。”秦會之正色道。
“爹爹放心,爹爹你教給小寶的盡忠報國,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的信條,小寶會銘記於心,一生不忘。”韋小寶說道,“爹爹,時候不早了,不如我現在就出發去湯陰看望我發小——讓班裡的那幫小鬼以為你打發我回家了,方便你樹立威望。”
“你啊你——”秦會之在韋小寶頭上敲下一記爆栗,“路上小心。”
韋小寶拉緊領口,頂著寒風離開了學堂,沿著青石磚路,一路走到了城內西南角。他在“王繼先醫館”前停住腳步,抬頭打量著門框上的金字招牌。
“小寶,傻站在門口幹什麼?”姑姑招呼道,“趕緊進來烤火。”
韋小寶進到醫館,拉過一張鋪著蒲團的竹椅,和姑姑並肩而坐。姑父王繼先朝韋小寶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姑姑,近來店裡的生意可好?”韋小寶問道。
“還好。上午人多一些,有時候忙不過來,下午人幾乎沒什麼人了。”姑姑笑著回答道,“你和秦夫子可好?”
“一切都好。”韋小寶回答道,“再過幾個月,科舉開考,他打算停了教書工作,一心備考呢。”
“秦夫子學問大得很,必定高中狀元。”姑姑說道。
“也不一定的。”韋小寶說道,“我聽秦爹說,這科舉考試,七分靠努力,三分靠運氣,不是說學問大就能考得上。”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姑姑嗔怪道,“他畢竟是你的爹爹——雖說不是你的親爹,你難道不希望他考上進士?”
“你誤會我了,姑姑。”韋小寶說道,“我打算今天回湯陰,在湯陰住上一段時間,就是怕打擾了秦爹復習,這也是我王媽媽的意思。”
“你要回湯陰?我也想回家鄉看看。”姑父說道,“東京雖然繁華,總還是不如家鄉。”
“小寶,你別聽你姑父的,他左一個‘家鄉’,又一個‘家鄉’,實際上呢,他對‘家鄉’可是沒有一點留戀的,我天天睡在他身邊,我會不瞭解他?他這個人最虛偽了,最喜歡在別人面前表演。我願意回去,東京就要比咱們家鄉好——小寶你不這麼覺得嗎?這裡什麼都買得到,吃的用的,只要你有錢。小寶,你要好好讀書,多跟著你的養父學習,以後也考個功名,做大官!做了大官,就能留在這繁華的汴京了!人還是要留在繁華的地方。”
“姑姑,繁華不繁華的,我不在意。秦爹爹常教導我,人生在世,淡泊明志是最好的。”
姑父說道:“你養父真要淡泊明志,他會去參加科舉?人還是要誠實了一點,喜歡什麼,大膽說出來。要我說,人這一輩子短短幾十年,追名逐利有什麼不好?”
“姑父,我這次來是想向你討要一張藥方的,”韋小寶說道,“我的發小岳飛,病得很嚴重,連下炕的力氣也沒有了。”
“前陣子我去浚州置辦藥材,還見過他一面。他可在服藥?”
“他一直在服用鐘大夫的藥方,就是村西口的那個鐘大夫。”
“老鐘的醫術我還不瞭解?”姑父說道,“只要是碰上他看不了的病,他必定給人家開一劑‘四君子湯’,反正吃不死人,當然也治不了病。”
“確實。”韋小寶說道,“岳飛喝了快兩個月的‘四君子湯’,買藥的錢全是我出的,可他的病情一點不見好轉,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壞。”
“你出的錢?你浪費這錢幹什麼?”姑父責怪道,“小寶,你為什麼不早點來找你姑父?來來來,我給他開一張藥方。”姑父起身,走到櫃台前,扯過一小張黃麻紙,揮筆疾書。
“這方子倒不複雜——”韋小寶盯著手裡的藥方說道,“但是用紫河車充當君藥,這不常見。”
“我這裡還剩十來斤陳年紫河車,你走的時候一起帶給岳飛,也省得你花錢買藥。”
韋小寶提著兩袋鼓囊囊的紫河車,回到了自己家裡。將乾糧和紫河車塞進褡褳里,和在家做女紅的王媽媽告別後,韋小寶騎著毛驢上路了。
沿著官道一路走走停停,出發後第三天中午,韋小寶趕到了岳飛家的茅草屋。
他聽到屋子里傳出來的沸沸揚揚的爭吵聲。
“怎麼回事?”韋小寶推門而入,對一屋子的人說道。
岳飛裹著一件用棕櫚樹皮做成的蓑衣,坐在土炕炕沿,嘴裡不住地喘氣;岳飛的娘親蜷縮著身子側躺在土炕上,身上蓋著一張光亮發黑的麻布被子。她面無表情地閉著眼,眼前的吵鬧似乎與她無關;三位套著灰色綢緞大褂的中年男人挺著肚子站在床邊,肚子最大最挺的男人手裡拿著一隻米鬥。
“高員外,你就發發善心,再寬限幾天嘛,”岳飛哀求拿著米鬥的男人,“我不是不想還你的麥粒,可是你看看我現在這狀況,哪裡還有氣力出去乾活?家裡的這些小麥,是我和娘親兩個人最後一點口糧了,你要全部拿走了,我娘倆吃什麼呢?”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情,聽你這麼一說,怎麼好像我是個惡人似的?說的好像我要逼死你們兩個窮鬼似的?我會缺你這十斤小麥?”
“高員外是個大善人,鄉里鄉親的誰不知道?”岳飛說道,“高大善人行行好,給我和娘親留點吃的,等我身體好了,會親自登門給你送十斤小麥過去。”
“那你的意思是,我白跑一趟了?”高員外冷笑道。
“岳飛欠你多少小麥,我替他還了。”韋小寶挺身站在高員外和岳飛之間。
“小麥的事情倒是小事,關鍵是這窮鬼還欠我兩年的地租,合計四兩銀子,這錢要怎麼還呢?”
“這是四兩銀子。”韋小寶從袖袋揀出四粒碎銀交給高員外,又指了指他手裡的米鬥,“至於這些麥粒,你開個價吧。”
“你是岳飛的親戚?即然你這麼還錢還得爽快,我也就不計較了。欠我的麥粒不用還了。”高員外轉身笑呵呵地對岳飛說道,“我說了,我不是什麼不講道理的人。這是你的欠條,你可收好了。”
“高員外真真大善人。”岳飛說道,“以後我去廟里拜菩薩,定會為高員外點上一隻長壽香。”
高員外朝身邊兩人使了個眼色。一人托起米鬥,將裡面的麥粒翻扣在靠窗的木桌上。三人先後走出岳飛家。
韋小寶輓起袖子,撥拉桌上的麥粒到筲箕里,再倒進一口放在牆邊,缺了個口子的陶質麥缸里。
“賺到了。”岳飛臉上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什麼賺到了?”韋小寶問道。
“這堆麥粒足有十三四斤,夠我和娘親吃好一陣的了。”
“剛才高員外說這是十斤小麥。”
“你聽他放屁!”岳飛罵道,“這些地主惡霸,欺負我們農民最拿手了,當初我從他家借了十斤小麥,他記賬式記的卻不是十斤,而是一米鬥,等到他催你還他的小麥,拿的米鬥卻比第一次用的大了足足一圈!起碼要多出三、四斤的重量出來!你說可恨不可恨?”
“你以為人家是怎麼當上地主的?”韋小寶笑道,“許久不見,你的身體怎麼差成這個樣子,你還在喝四君子湯嗎?”
“早就沒喝了,家裡找不出一個銅板了,哪裡還吃得起藥?”岳飛的眼裡噙著淚,“小寶,你的命比我好,你有一個疼你的養父,有一個當大夫的姑父,我呢,我在這世上無依無靠,全靠這雙手在田裡討生活,我自認乾活還算勤勤懇懇,可是生活怎麼就越過越苦了呢?去年夏天,我把家裡僅剩的幾畝田全賣給了高員外,如今成了一個佃農了。你說,這世道可有半點公平可言?老天何以對我們農民如此殘忍?小寶,難道這世界真像你給我的那本書上寫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說到後來,岳飛泣不成聲。
韋小寶雙手攙扶著岳飛,以免他因劇烈的身體抖動從炕沿上栽倒下來。他實在不知道怎樣回答岳飛的質問,扭頭躲過岳飛的目光。
“這是我姑父給你開的方子,他說你這種情況喝‘四君子湯’是沒用的。你不用勞心去買藥了,這藥方上的藥都給你帶來了。”韋小寶拆開褡褳,拿出包著紫河車的藥包。
“吾郎。”岳飛的娘親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也許她從一開始就沒睡著?她輕輕蹬了一下腿,翻過身子平躺在土炕上。“小寶是咱家的救命恩人,人家幫了你一個大忙,你怎麼這麼不懂禮數呢?還不趕快給人家下跪磕頭?”
岳飛呆坐在著炕頭上,眼神空洞地注視著窗外。她娘親的話,他好像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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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上午,天氣難得放晴,一掃連日來的陰霾。韋小寶走在湯陰城內唯一一條兩架馬車寬的主幹道上。
這條街道還是老樣子,一旦遇上趕集,便擠滿了行人和商販,一番熱鬧繁華的模樣,但跟東京比還是差了點意思。他畢竟是去過都城的人,難免用新的,自以為見過世面的眼光打量老家的一切。
也不知道秦爹爹復習得怎麼樣了——他來老家住了半個月多月,數算日子,離科舉開考還剩不到十來天。讓他回老家住是王媽媽的意思,王媽媽想讓秦爹爹安心復習,少受些他的打擾。對於王媽媽的提議,韋小寶非常樂於遵從。一來他可以脫離秦爹爹的管教,逍遙自在玩樂一個多月;二來他怕萬一秦爹爹的科舉考試落榜,王媽媽怪罪起來,他便於撇清關係。
韋小寶想著自己的心事,悠然地散步,直到肩膀被人從後面猛的拍了一下,這才回過身。他這才注意到,身後這位滿臉訕笑的老婦人,跟著他一起走了半條街道。
“你是王大夫家的侄子吧?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還幫你把過尿呢。我常常見你坐在王大夫旁邊幫他抓藥。”老婦人眯著眼,咧嘴笑著,露出嘴裡四五顆稀稀落落的牙齒,“我以前常去找你家姑父看病的,你姑父也認識我的。可惜,你姑父的醫館搬走了,搬東京去了,對吧?”
“搬東京去了。”韋小寶說道。
“上半年的時候,我家老公還專門去東京找他看過病呢。”老婦人說道,“沒辦法,我老公在你姑父手裡看病看了十幾年了,信不過別的大夫。”
韋小寶打了個哈哈,轉過去身去,老婦人扯住韋小寶的衣袖,不讓他走。
“我老公最近有些不太對勁,小相公,你跟了王大夫這麼多年,肯定也會看病吧?你去替我老公瞧瞧可以嗎?”老婦人說道。
“老人家,我不是大夫,不會看病。”韋小寶抓住老婦人雞爪一般枯瘦的右手手指,試圖讓她鬆手。老婦人看穿了他的企圖,伸出左手抓住他的手腕。“你一定要跟我去看看,求求你了。”
拉扯一番之後,韋小寶始終未能擺脫老婦人的糾纏。老婦人的兩只手不是抓著他的手腕,就是扯住他的衣袖,嘴裡重復著一句話:“跟我去看一看嘛,我老公就是吃了你家王大夫的藥方才變得不正常的,總要負責到底吧!”路人的側目之下,韋小寶只好陪笑道:“我跟你走就是了,你鬆手。”
老婦人牽著韋小寶的衣袖,佝僂著背走在前,韋小寶跟在後。不一會,兩人出了城門。
“老太太,既然你發現你老公有些不對勁,你應該先找別的大夫給他看看。“韋小寶說道,“不然會耽誤病情的。”
“你以為我沒找過嗎?我家老公住得離湯陰縣城太遠了,光是出診金就得三兩銀子,這誰出得起呢?有這錢,還不如留著買棺材。再說了,我老公一直在你姑父家手裡看病,從來沒找過其他大夫看的。我想去找你家姑父,可是你家姑父搬到外地去了。”
“你老公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到了那裡你就知道了。我不跟他住一起,跟他分居有二十年了,我現在跟我哥哥住在城裡,他一個人住在鄉下。也就十幾天前吧,我回到村子里,打算買點豬肉回去做臘肉——村裡的肉比城裡的便宜多了,也就是那時候我發現我老公有些不對勁。
“我那殺千刀的老公,我和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說過話了,我倆一見面就吵架,有一次還差點鬧出人命,他拿著菜刀想要砍我吶,我還跟他說話?我犯賤是不是?我家有兩間房,他住後房,我住前房,他從來不進我的屋子,我也從來不進他的屋子。
“我回村的這幾天,發現這個殺千刀的,性情變得越來越古怪了。以前,他可是從來歇不住腳的。整天在外面閒逛,這裡走,那裡走。從來不肯閒下來。最近可真奇了怪了,一到白天,他就關上屋門,一日兩餐的飯也不見他出來吃,我還在心裡好笑呢,這個殺千刀的,沒了我在身邊,越過越邋遢了,活該呀活該。
“一到了晚上,我這殺千刀的老公就不老實了,天天在院裡里不知道做些什麼名堂!他肯定是犯了什麼病了,你是王大夫的侄子,肯定比我懂的多,我真要謝謝你肯跟我來。我怎麼會知道這些的?那天半夜我起來撒尿,他就敲我的門,不然我哪裡會發現他犯病了。他把我的門敲得‘砰砰’響,還想進我屋子里來呢,這個老不正經的!我哪裡會給他開門?他這人也是犟脾氣,就站在院子里,敲了一晚上的門,我呢,我就躺在床上,任由他敲門,男人們想什麼我還不清楚嗎?嘿嘿,我就是不給他開門,我不會給他開門的,也不會跟他說話,這輩子都不可能跟他說話的。天亮以後的,他不敲門,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睡覺去了。
“他倒也識趣,就敲了一個晚上,沒再來敲門了。他不敲門的那幾個晚上,我偷偷透過窗子往外瞧,他還站在院子里呢,有時候就那麼站著,有時候在院子里來回兜著圈子,他是在給做戲給我看呢,他的心思我還不知道?我每晚都會鎖門睡覺,就是給著防他呢。白天,我出門去左鄰右舍家做客拉家常,必須把我的屋子鎖起來,就是為防他。”
老婦人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有時候一句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有時候又扯些家常話,韋小寶越聽越煩躁,他對老婦人說,她丈夫很可能是得了迷症。老婦人堅持說不是迷症,又說她年輕時見過得迷症的人,他老公得的絕對不是迷症了。韋小寶跟在老婦人後頭,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鄉間坑窪的泥土路上,腦子里忽然冒出來的一個念頭,驚出了他一身冷汗: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這個老太婆怕不是對自己有別的企圖?
他在東京時聽過許多都會傳說,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些歹人專挑落單的路人,或強迫或迷暈,割下路人身上的臟器,再高價賣給別人。據說用人身上的臟器炮製出來的丹藥,特別靈驗。
他絕沒想到,他韋小寶就要成為傳說故事中的主角了!
此刻說什麼都沒用了。他一步兩回頭,觀察著周圍。這是一片開闊的平原,不像是有埋伏的地方——除非有人在地上挖了坑洞,躲在洞里埋伏。
老婦人指著前方一裡外的村落。“那就是我家。”她松開了手。
韋小寶本可以轉身跑掉,但他做了一個相反的決定。他繼續跟在老婦人身後,進到了村子里。
這個村子統共不到十戶住房,老婦人的家在最北邊,離最近的鄰捨隔了半里路。一道半人高的土牆圍住兩間泥坯房子,牆體和房子牆壁連在一起。
“我住在這間前房,那個殺千刀的住在後房。”老婦人說道。昏暗的房間里,除了一張木床和一隻散髮著尿騷味的木桶,再沒有其他傢具和用具。“勞煩你去看看他。我跟那殺千刀的老死不相往來,好幾年沒有說過話了。”
穿過一個種著石榴樹,鋪滿煤渣的小院子,韋小寶推開了後房虛掩的木門。
床上躺著一個男人,身上穿著一件深灰色大褂,左手手臂裸露在褂子外面。韋小寶小聲喊道:“老伯?”
床上的男人毫無反應。韋小寶放開嗓子叫了好幾聲“老伯”。男人紋絲不動。韋小寶走近床頭。
男人看上去約莫五六十歲,有好一陣子沒有洗臉了,整張臉上幾乎被煤灰塗抹成了黑色。他的眼睛微微閉著,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韋小寶被他脖子上一大塊綠色的斑塊吸引住了。
他猛地往後跳了一步,險些被立在牆壁邊的鋤頭絆倒。他跟著姑父到病人家出診過,見過好多次這樣的綠色斑塊了。
如果他沒看走眼,男人脖子上的綠色斑塊,是死人身上常見的屍斑。
他跑出了院子,跑進了老婦人的房間。
“怎麼樣?那個殺千刀是不是得了什麼怪病?”老婦人問韋小寶,“難道真的是迷症?”
“不一定是迷症。”韋小寶支支吾吾說道,“我還需要再去看看清楚。”
韋小寶從院子里的石榴樹上折下一根枝條拿在手上。男人仍舊躺在床上,與剛才的樣子並無兩樣。“老伯?”他壓低嗓門喊道,並不指望得到回應。他拿枝條朝男人懸放在床沿的手臂戳去。枝條輕而易舉沒入了男人手臂,如同插進一堆爛泥里。床上的男人沒做出任何反應。枝條插得更深了,觸到了尺骨,戳不進去了。床上的男人仍舊紋絲不動。
韋小寶撥出枝條,跑進前房,瞄了一眼老婦人,一句話沒說,推開房門,沒命地狂奔起來。
韋小寶在縣衙里見到了知縣。住湯陰時,他替姑父跑腿,給這位武植知縣送過幾副藥。
“王繼先家的侄子,好久不見,你何時回鄉的?”武姓知縣笑呵呵問道。
“今天回來的,金蓮大嫂可好?”韋小寶沒來及等武知縣回答,繼續說道:“武知縣,我要報告一起蹊蹺的案件。”
韋小寶詳盡講述了一遍剛才在老婦人家的所見所想。
“你說的地方叫祝家村。”武知縣說道,“你立即騎馬,跟我一起去探個究竟。”
韋小寶騎上一匹矮小的小馬駒,跟著武知縣、七八個差役和兩個仵作,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祝家莊。
韋小寶推開木門,和老婦人打了個照面。“你剛才去哪裡了?叫你給我家那殺千刀的看病,你怎麼突然跑了?”老婦人見到韋小寶身後的衙役們,問道:“這是出什麼事了?”
“老人家,你老公死了。”韋小寶說道。
“你這人!開這種玩笑!”老婦人說道。
兩個衙役推開韋小寶和老婦人,拉開前房通往院子的門。武知縣和他的屬下跟在後頭,衝進院子。
“房間里的男子確已死亡,初步推斷死去半月有餘。”高瘦的仵作說道。另一個仵作點頭表示贊同。
“死了?”老婦人慌了神,快步走向後屋。三個差役橫握住殺威棒擋住她。老婦人轉身,兩只手揪住韋小寶的大褂。“你殺了我家老公!”老婦人說道,“前幾天晚上,他還好好的,怎麼你一來,他就死了呢?你這歹毒的小畜生,一心想要謀財害命。”
武知縣使了個眼色。兩個差役抓住老婦人的肩膀,將她從韋小寶身邊拉開。
“你老公死了好多天了。”韋小寶說道,“不然身上不會出現屍斑。”
“你這謀財害命的小畜生!”老婦人止不住地叫罵。
“這老太婆說他老公前幾天還活著。” 武知縣拉著韋小寶到院子的僻靜處,“你覺得,會不會是她殺了老公?”
韋小寶搖頭。
“她怎麼跟你說的?”
“她說,這幾天來,他老公白天躲在屋內睡覺,晚上出來在院子里遊蕩,有一天晚上還敲她的門。”
“定是這樣了——”武知縣說道,“這老嫗謀殺親夫,又想嫁禍與你。我為官二十載,類似的案子見的多了。”
武知縣臉上掛著笑,走到老婦人身邊。“你將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說給本官聽。”
老婦人拉拉雜雜復述了一遍對韋小寶說過的話,仍舊堅持韋小寶是殺害他老公的兇手。
“你這刁民!”武知縣呵斥道,“我兩個仵作都說,你老公死了半個多月了!可是這位韋相公今天才來你家。”
“縣太爺,你要給我做主!”老婦人跪在武知縣面前,“昨天晚上,我還瞅見我老公在院子里遊蕩呢。我親眼所見,難道有假嗎?死人會走路嗎?”老婦人不停地磕頭,臉上涕淚齊流。
高瘦的仵作湊近武知縣,悄聲說道:“我聽聞江南有一種邪術,能夠驅屍趕鬼,這具男屍怕不是被人施了妖法?”
“老太婆,既然你說每天晚上都能見到你死去的老公走動自如,那我們就在你家守候一晚。你現在說出實情,本官可寬大處理。等到今晚一過,讓我查到是你殺了你老公,我定將你當場問斬!”
武縣官吩咐差役,備好武器和晚上要用的火把。眾人在老婦人家進進出出,忙活好一陣功夫。
武縣官則拉著韋小寶,談論家長里短。他至今感念五年前韋小寶的姑父幫他治好了他妻子的不孕症,對韋小寶說話時,總是客氣得讓韋小寶有些不好意思。
夜晚來臨。四個拿大刀、木棍、粗繩的差役站在院子的四角,另有兩個差役守在後房房門口。其餘人等,除了老婦人外,都舉著一把火把。
月亮在雲霧後時隱時現,已是午夜時分了。老婦人的老公的屍體沒有一絲動靜。院子里時時響起哈欠聲。
後半夜,正對著後房房門,坐在院子里一把藤椅上的老婦人突然發出一聲尖叫。“老頭子,動了!”老婦人喊道。
韋小寶被眼前怪異的景象驚呆了:被兩位仵作確認已經死亡的老頭,直挺挺從床上站起來,走出房門。
老頭在院子里緩步往前走了幾步,停下來站立一會,又接著往前走。衙役們圍著老頭,嘴裡發出接連不斷的呵斥聲。一個差役拿著殺威棒對著老頭背後捅了一棍子。
老頭往前趔趄幾步,滿不在意似的,繼續慢慢往前走。他微微低著頭,邁著輕緩的步子,在院子里轉圈。差役們圍在它身邊,離他五六步遠。
拿刀的差役對著老頭的肩膀部位輕輕砍了一下。它毫不躲閃,任由大刀砍在肩膀上,腳步依舊從容。他張開嘴,幾顆牙齒和一群蛆蟲從嘴裡蹦出來。
老婦人捂著嘴,發出一聲慘叫。
“綁起來!”武知縣命令道,“快把這個怪物綁起來!”
四個差役各自抓著一端長繩,圍著老頭的屍體轉了幾圈。屍體被四個人用兩根繩子纏在原地。它昂起頭,歪了歪腦袋,擺動著身軀,似乎想要從繩子里掙脫出來。
武知縣舉著火把湊近男屍的臉頰。火光照耀下,它的嘴巴微微張開,眼睛半睜半閉,露出渾濁的眼白。它的身軀扭動得更劇烈了,彷彿十分懼怕眼前的焰火。
武知縣握著火把往男屍臉上杵去。男屍的頭髮燃燒起來,噼里啪啦亂響,很快又引燃了裹在男屍身上的衣物,最後,整具站立著、左右擺動著手臂的男屍完全被火焰吞噬,橘黃色的火光照亮了整個院子。
男屍身上的火焰熄滅後,地面只剩一堆形似木炭的灰狀物,與院子里原本就有煤渣混在一起。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久久散不開的肉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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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岳飛...相州湯陰人。世為農。---《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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