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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潔如雪、冷若霜的人兒臉面上似笑非笑,看似不動人情;迷離的雙眼裡卻彷彿閃著碎星子,情懷都蘊在裡頭,頰上透出微酡顏色,便不是雪霜了,是淡淡羞羞的海天霞,身上白衣衫胸前襯一只血紅壓襟,像一顆貞烈的硃砂痣,他歛著雙手,交疊著腿坐在椅子裡,人同畫紙一塊高高懸在牆上,不曉得眼望屋子的哪兒。
順福手往裱框上一搆,把霜莫的肖像畫取了下來,平平擱到冬白泠桌上,畫中人的眼光依然是遙遙瞥開,全然不瞧冬白泠,惟有他定定地盼,霜莫這些年來的面貌身影在悠長的記憶河面漫流而過,粼粼浮耀,竟都沒有比這幅畫上更深刻雋永的,冬白泠浸在舊憶裡好半晌,再提起茶要喝,早就涼透,熱氳沒了、茶香淡了、人兒去了,再喝也是沒意思。
他又擱下茶碗,手斜斜撐在額邊,目光依舊緊貼著畫上人兒的臉面,「順福,真是怪了,我這兒分明是錦繡明途,他偏要往暗胡同裡撞,還那樣恨我,恨到要殺了他自己,你說,他是不是知道這是對我最好的報復?」
順福站在主子身邊,皺著眉眼叨叨念起怨言:「他哪兒敢,是那兔兒爺識不得字,分不出好歹,還弄得咱們這兒晦氣,他的命是您的,就算要死也該看您意思哪。」
冬白泠一動不動,嘆出氣來,幽幽淡淡地,捎著那麼一絲細綿的惆悵:「哎──早知道他心腸這樣歹毒,就放那耗子一條生路。」那片青花瓷的劍刃分明早掃出去了,這會兒卻開始在他心口慢慢剜。
「那耗子鑽咱們牆角,才幾年的牢獄,算是輕輕放下了。」順福邊咂嘴,邊給茶碗添熱水,壺裡最後一點兒水都倒盡了。
冬白泠眼望著,一滴、一滴、一滴,落下來的不是悔恨,他不許別人碰自己的珍寶,奪來搶去之間砸碎了,也是竊賊的手該剁了,「人逝了煙還不散──」
「今晚沒人要來,您早點兒歇息吧。」順福伸手把畫一翻,將人兒藏在下頭,喚人進來燒安神香,冬白泠從桌前起身進寢室去,順福便熄了屋內大半燈火。
那會兒也是燈光昏曖,一室紫檀木家具圍出高低錯落的城牆,牆垛之間有一面檻窗,窗前擱一排盆花,枝條上空落落,花都給摘碎了,白菊的眼淚淌得滿桌滿地,過了一夜都沒乾涸,檻外的雨淅淅淋淋啜泣。
霜莫歪著身子癱坐在地上,頂著亂髮,罩著皺衫子,蒼白的臉面以淚痕為油彩,蓋得黯慘;靈亮的眼睛以血色作胭脂,抹得濃烈,目光如炬向上燒。
「你把他怎麼了?」
冬白泠披一身幽白的月色,端坐在桌前飲他的酒,「沒怎麼。」
「還給我。」霜莫啞著嗓子,聳起肩來,彷彿就要撲起來向冬白泠咬去。
冬白泠依舊從容,高高舉起酒杯,月光流過去,能看見暗紅的酒水在杯中盪漾,「別著急,他流放新疆磨夜光杯去了,那兒的玉石都磨完了,自然能回來。」
「你說謊!」霜莫抓起腳邊的琉璃壓襟就往地面砸,劈啦劈啦全碎了,哭了個滿地晶瑩。
冬白泠眼瞥霜莫,手裡晃著酒杯,沉定定地回答:「我何須說謊?要咱們出一趟遠門去瞧瞧嗎?那兒黃沙漫天的,可不好捱,就算去了,人還在不在也未可知。」他哼了一聲氣,有點兒像在笑。
遙遠的沙漠裡,風塵颳得人睜不開眼,昭翊雙手布滿乾裂的紋路,低頭打磨月光杯,北風肅颯,黃沙漫天,又從地裡颳出一大塊璞玉,粉白如流仙堂院子裡的梨花,那兒卻只見得到梨花一樣的雪。
聽斷雁向東啼日出,這輩子就埋沒在荒煙漫沙,最後是一坏土,連墓塚都沒有,無可追尋。
霜莫凝望著冬白泠將酒一飲而盡,剩下空透透的酒杯,他渾身的血也被飲盡,剩下空透透的軀殼,慢慢臥倒下來,地面上生了霜,臉頰貼上去冰冰潤潤,他闔上眼,想要就這麼摒盡他打小看著的,如煙的恩情,如塵的忌恨,想要這些都與自己再無相干,再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了。
再過幾天,當霜降的時候,就是霜莫的十六歲生日,他記得被賣到流仙堂那天,也有白霜從枝頭降下來,乾淨剔透,卻一碰到地就不見了。今晚他讓月曇伺候自己洗浴,用粗澡巾搓他的身體,把這輩子積上的污膩都搓去,出了浴換上昭翊送的白菊長衫,坐在鏡前照了照,依依不捨,又換下來,穿另一件冬白泠給他做的霜色暗花長衫,搭燕尾青鑲邊坎肩,掛上如意鎖壓襟,往身上薰四季的白花和白芷調成的香,用珍珠霜擦潤臉蛋,再用桂花油梳亮頭髮,儘管眼下的凹窩讓他顯得憔悴,眼角的黑痣則是乾凝了的血點,依舊是妖豔絕色,他沒有要見誰,卻格外慎重。
百年離別在須臾,一代紅顏為誰盡?
霜莫不信佛,不信有什麼極樂世界,也不想去,便沒有拜,反正蒼天沒有憐憫過自己,那麼佛祖也不會吧。他將那件白菊長衫摺得端端正正,放進一只盒子裡,這不算是他跟昭翊的定情物,但他不想帶走,一心一意要物歸原主,儘管不曉得要怎麼歸還,他細細撫了撫上頭白菊花,自己那楚楚可憐的魂魄,蓋上盒子,收到戲衣箱底落上鎖,都妥當了,就趕走在屋子裡伺候的人,熄了所有的燈,他不需要燈,因為眼前已然是盡頭了,照亮了又有何用。
斷腸痛殺,說不盡恨如麻。
獨自坐在幽黑裡,霜莫眼睛漸漸看得清了,能見到月光淌進屋裡,床前杏黃的紗帳蔽住月洞,是一輪滿月,這回沒有圍軍相逼,他不眷戀,也不著急,等到外頭寂靜下來,悄悄從枕下摸出白綢帶,腳踩凳子綁上月洞的頂端。
無論認不認那兒是依歸,人終究會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霜莫回到那靜僻的、寂寞的院子角落,暗朱色的牆面露出灰泥磚,斑駁得像老伶人下了戲的殘妝,抬頭一望就是叢叢白梨花,絲絲淡香飄下來。
這一株梨樹就是我楊玉環⋯⋯念錯了。
這一株梨樹就是我秋霜莫結果之處了。
從白綢帶兜出的圈子眺出去,是一片清霽無雲的藍天,有蝴蝶風箏在翩飛,霜莫認得是昭翊送他的那只,便毫不猶豫把頸子穿了進去,腳下一踢,砰礑──
白梨花絮搖搖散開,這回沒有人在葉隙之間喊住他了,風箏陡然向上拉扯,他霎時輕靈起來,風箏線牽引著他遠離凡塵,這回果真,歸到天上了。
長年來缺憾的月總歸完滿,瞧,嫦娥回到了廣寒宮,他的影子掛在滿月上,一雙光腳懸空擺呀擺,下頭的玉珮碎成礫石,給月白的浪花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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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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