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昭翊去流仙堂後院接了霜莫出來,兩人說好了要去天橋,霜莫提議搭車快些,他們走到前門大街攔了車伕,坐在車裡看沿路人潮給轆轆的輪子闢開,顛著向後退去,就到了天橋,霜莫人還沒下車,手往荷包裡一掏就結清了兩人的車錢,說平時吃穿用度都有人出錢,跟昭翊出來才難得用一回自己的私房錢。
午後的天很晴朗,天橋底下一團一團的人群,擠得像一大爐燒餅似的,還溢出人身上汗跟油熱烘烘的味道,大夥都圍著雜耍藝人看熱鬧,昭翊拉著霜莫鑽到前頭去,看藝人們身手明快地爬上竿子,一個拉一個,在竿上扯出順風旗,隨風搖晃,又能憑一張腳底立在竿頂上,往竿子間的繩索旋身躍下就是一個俐落的倒掛金鉤。在新舊交替的時代下老百姓生活都不容易,聽戲得買票,戲院外蹭戲惹人趕,買不起戲票的至少還能來這兒看藝解心頭悶;天橋的藝人們生活也不容易,不只是賣苦練的技藝,上了竿頭賣的就是命,一群不容易的人湊在一塊,竟然就成了滿地的快活和歡鬧。做庶民的一點好處就是人微小,心願也就微小,一個下午的快樂就足矣。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bipor5IvY
在橋下擠了兩三個鐘頭,看足了熱鬧,霜莫說累了想回小宅院待著,兩人便買了點心,再叫了車伕回八大胡同去。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IsTeT47TQ
三月天的老桃樹不負昭翊霜莫的期望,再度綻出朵朵灼紅,滿院子的野花也開得歡恣,一片繚亂的顏色,天不怎麼冷,風是暖的,吹得人愜意舒爽,兩人就一塊挨著樹腳坐。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GpoFmAcj6
昭翊這才仔細瞧一瞧霜莫,他穿一身青白素面長衫,臉上的光依舊潔白瑩瑩,一張比桃花還豔的臉蛋卻沒有笑意,有一半悶在膝頭,天橋下的輕盈愉快一點也沒留下來,不曉得消散到哪兒去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qGMxVq2dB
霜莫轉過縮在衣擺裡的臉蛋,望向昭翊的一雙眼睛幽悵悵地,卻沒有開口。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xyy1BopfQ
「怎麼了?」昭翊看出他是想要說些什麼,便自己先問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viInvqXlO
「你知道『脫籍』是什麼意思嗎?」霜莫的語氣很平淡,嗓音卻是一團悶滯,糊在他的衣袖裡。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zocDuqqKD
「不是離開師傅籍下自立門戶麼?啊,你要脫籍了麼?難道⋯⋯這不好麼?」昭翊有些遲疑,沒有捉摸到霜莫問這話的意思,按理說脫籍是件值得高興的好事啊,但瞧著霜莫低落的神情,他就明白了這後頭並不是自己以為的好事情。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cnJYkZ3st
霜莫眉心一緊,含著不甘回答他:「那說的是戲班子的人。」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FQiGF8gH5
昭翊這才意會到霜莫是揣著心事來赴約的,卻一路上都藏得這麼緊,陪著自己玩樂好半天,頓時心頭給一陣歉疚蓋沒,臉色和聲音都沉了下去,「那你呢?」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7VLdtbrT8
霜莫手指攥緊了衣袖,忍不住悲憤,帶紅的眼角漾出細碎的光,他輕輕吐出話:「師傅把我賣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p47BKxNel
昭翊大吃一驚:「賣了?什麼意思?」他這麼一喊,枝頭的桃花都給震落了一大簇下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nQfcFxEmo
霜莫眼睛闔了又開,昂起臉來望向院子前斑駁的門扉,看上去依舊是天仙的脫俗和清冷,幾抹桃花沾在髮上背上,和他衣上的白兩相輝映,很是淒美,「有個老斗,我剛登臺那會兒就跟他認識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AoLQNLeE1
霜莫用悠清清的調子說起一個故事,一個大家貴族與微小伶人之間的故事,他倆相遇得很早,那時候昭翊還只是隔著牆偷看他,那個人大家都稱他「冬爺」,舊貴族的出身,對戲癡迷的票友,霜莫不算喜歡這人,只是看在對方聽他的戲,懂他的藝,卻不碰他的身,允許他衣衫體面,壓襟安安穩穩掛在胸前,便還有點話能說,是他惟一情願來往的老斗。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wPQCIhdDF
但那些都是精心假扮的面目,哄誘人走進網子裡,到了收網的時候,什麼清玉白雪,終究在手掌心裡一揉,搓成齏粉散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zWHvBJWX6
至於打小收留他的師傅,將他擱在刀劈子下教養,沒有疼惜過他也就罷了,十年的師徒卻沒有一天的情分,眼見終於蚌開珠生,手一拱就把他推出去換成亮晃晃的銀圓兒。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0zdoek7PJ
「都是假的,他背叛我,師傅背叛我。」霜莫眼角上的水光積滿了,怨懟也積滿了,抖抖晃晃,卻不肯落下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eYKKxh5Rx
昭翊見霜莫眼淚要落不落,那麼沉重的淚,他不知道該怎麼承接,只能攬住霜莫單薄的肩背,勉強擠出一點虛浮無用的話來,「聽起來你很相信那個冬爺,難怪你不好受⋯⋯還有你師傅,你說你沒有爹娘,那他對你再不好,總是能靠著的人吧?」話說出來他都一陣心寒了,想霜莫自己該是如何的冰刺椎心。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lA86aw8I4
「誰信他們,我沒有能依靠的人,我恨冬爺、我恨師傅!」霜莫僵著身子,眼光刺亮,斷然的話像唰唰甩動的鞭子,又鮮明、又劇烈,但與其說是恨意,更像是被拋棄的孤寂和無措,鞭向背叛他的人,也鞭在他自己身上。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nk5EZb0Su
「那你依靠我吧。」昭翊一把將霜莫攬進胸懷,捨不得他受恨意的鞭笞,「在這裡你可以哭的,不要緊,我知道你難過,我陪著你。」他無暇多想就脫口給出承諾,挺起胸膛來,讓霜莫能夠靠在自己身上。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ahW6qMhDk
霜莫臉蛋緊緊偎了上來,昭翊瞧不見他的神情,卻聽見他抽噎了幾聲,「我不要賣給他。」這副細弱的、幽哀的聲音好像失怙的幼貓在求助。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cc7WVKQIZ
昭翊撫著霜莫緊繃的背,自己的嗓音也憂惴惴地,「你還有地方去麼?別的私寓跟戲班子呢?他們收你麼?」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ZQd0gLiEI
霜莫果然在昭翊懷裡搖搖頭。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DJ2l614oL
昭翊著急地又問:「那什麼時候要走?」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lkntO4j9x
「下個月初一。」霜莫沒有發出哭聲,卻哽著喉嚨擠出話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NtM5Oc7yO
算一算,就剩下十五天,如果是在鋪子裡,已經夠做好幾件衫子了,但對眼前是絕路的霜莫來說,該是踩出一步就過一天,緊迫逼人吧。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fY1wfsKQd
「沒多少時間了,你有別的打算麼?有沒有認識什麼能幫上忙的人?」昭翊一邊問著,腦袋裡的念頭一邊蚊子似的漫匆匆飛舞。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uX2V4StMo
霜莫虛軟無力地垂著頸子,還是搖頭,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6tKqcRyjB
昭翊腦袋裡的一大落蚊子嗡嗡響完散去了,一只他都沒捉住,人家是貴族老爺,他只是個家裡開衣鋪的,只認識同樣在大街上討生活的,哪能有什麼法子?想到這裡,他焦急的滾沸的心頭一下子涼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qQK6Cu1mw
明明聽見風頭穿過花梢間的細響,昭翊仍感覺此刻院子裡一片寂靜,一陣桃花雨密密地打下來,淋在他倆身上,好像血淚,一沾上就給黏住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XyhgQqeU1
昭翊抬頭向上望盛開的桃花,滿眼的妖紅看上去竟然有如一池粼粼浮動的血,但他不驚愕,只是長長吁了一口氣,總算懂得了霜莫的恨,懂得了有些事情流盡了血和淚,終究是沒有辦法,自己剛才的承諾太輕了,一只鴻毛都不如,什麼也載不住。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Q9GVQyUmF
滿樹桃花迎風擺呀擺,血光瀲灩,昭翊對天發獃了好一陣,不管怎麼嘆氣,胸口還是一股沉悶紓不開,又低頭瞧霜莫,見他癱軟在自己懷裡,毫無動靜,沒有多少重量,好像身子裡是空的。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Yw1PopKFr
「霜莫?」昭翊碰了碰霜莫腦杓子。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XeTrWzWYy
霜莫不回答,頭埋得很低,他從昭翊胸前稍微退開來,拿自己的袖子往面上抹,他未免哭得太安靜、太隱密、太絕望了,以前受委屈了還會哭著罵著,這時候卻沒有一點掙扎了,要不是看到衣襟全給濡得濕透透地,昭翊甚至看不見他究竟流了多少眼淚。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EDvKBtHJ2
「你怎麼⋯⋯」昭翊明白霜莫是真真無路可退了才來告訴自己,想問霜莫怎麼不開口求自己幫忙,但這事他壓根幫不上忙,只好把話打住了,含在嘴裡苦苦地咀嚼,這一口無奈又濃又韌,嚼得口都乾了還化不開。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UpoDoKXiN
「對不起啊。」他最終低啞地、苦澀地開口。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SZnZbxfmp
霜莫抬起頭了,眼睛紅糊糊地,頰上全是晶閃閃的淚水,而眼角依舊鋒利,語氣依舊倔傲:「做什麼跟我道歉。」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JziEKgGqO
「我很想幫你⋯⋯但我⋯⋯我沒辦法。」昭翊嘴裡的無奈吞不下去,成了一口痰哽著,讓他話語零落,嗓音虛寥寥地,他皺起眉、扭起嘴來,真苦啊,就算是吃了一整碗蓮子芯也沒這麼惆悵難當。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FUBhEmlNA
你我都心底有知的事情,偏偏還要明白說出來,就更殘忍了,霜莫一對手揪緊了昭翊,淚水如瀾,一眨眼就氾濫成滿面淒愁的、憤惋的災,那張小巧的臉蛋承不住,淋漓了兩人衣服,悲與恨,都滲透過衣料子潤在他們身上。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xECcqDW4u
這回霜莫抽噎了很久,昭翊怕他吸不過氣,便拍撫著他的背,直到淚水緩下來,終於哭乾了,替他擦擦臉,又出去街上買了羊霜腸湯和燒餅給他,霜莫說還得唱戲,只喝了熱湯。昭翊吃了剩下的,明明都是油重香濃的東西,吃進嘴裡卻一點都沒有平常的好滋味兒了,像啃胰子和麻布袋似的。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vr8PyoNeQ
接下來兩個人都無話了,只是眼瞧桃花給風掃落地,又給颳得漫天飛揚,到了霜莫該走的時間,昭翊緊跟著他起身,見他就要往門那兒走,驀然拉住他胳膊,霜莫回過頭來,哭過的眼睛還有些迷濛。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9oaUSAg81
昭翊捨不得放手,怕這一放,霜莫這一走出去,就有去無回了,「你去了那個冬爺那裡還能出門吧?我會去找你,又是適合放風箏的時候了,我們再去放風箏,買一個好大的來放!」他睜大雙眼,嘴上的話奔得急快,心意卻是穩當地、沉甸甸地,語氣裡還有一點兒冀望,想著總還能帶霜莫看看一望無際的天空吧。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bCcWe3nko
「我等你來。」霜莫哀婉的眉眼稍稍釋然了。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jeQXDsN46
「跟你說好了,這個我一定做到。」昭翊深深直瞧霜莫那對烏亮的眼睛,鄭重地又說了一遍他的承諾,才肯放開手。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fRG9F1Ohq
這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有了約定,就會念在心上,都說思念纏人,只要思念沒有斷,兩人或許就不會散。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DOgWflRrL
昭翊照常陪霜莫走回流仙堂的後院牆外,那裡的白梨花依舊一落一落,他推著霜莫翻過牆,霜莫說之前排的《昭君出塞》要上戲了,邀他來聽,昭翊答應了,兩人便隔著牆道別。這堵磚牆昭翊看了好多年,舊頹斑駁,卻仍然堅固,他目送霜莫離開的身影,看見那始終傲然孤挺的背後滿滿地、沉沉地披著泥與塵。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9RdQ7FOIC
政府早就禁了堂子,霜莫卻還在胡同裡供人玩賞;別人的日子都平凡樸實,他卻在戲臺上轟烈燦爛地過,他是戲裡的嬌娘子、戲外眾人夢寐以求的紅顏、天上發散霞光的彩雲,自己不過是在牆上庸庸爬行的一隻螞蟻罷了,天上的雲霞要被人扯落了佔下來,他是無能為力插手的。
ns 172.69.58.227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