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的心情總是沒個準,自從那天下雪後,陽光又出來把雪曬融了,接下來幾天整條大街上都是暖亮亮的,大正午穿夾厚棉的襖子出門還覺得有些悶,昭翊就把襖子脫了,找空檔背了個東西溜到石頭胡同去,到了流仙堂院牆外就聽見霜莫來回唱著同一段詞,那歌聲像玉珠子滾來滾去,清亮圓潤。
昭翊爬上牆,眼光穿過稀疏的樹梢,一眼就看見霜莫的背影,他出聲喊人,霜莫又唱了一句才緩緩轉身過來,他一跳下牆就興沖沖挨上去。
「這幾天還好嗎?」昭翊見霜莫臉上那塊黑紫的瘀斑已經消了,又是一張完好乾淨的臉蛋,「啊,你臉上的傷消啦。」
霜莫臉上沒什麼表情,淡淡地應聲:「嗯。」他視線越過昭翊肩頭,去看後頭背的那樣東西。
昭翊留意到了,趕緊側過肩膀把東西拿下來,那東西顏色斑斕,紅的、黃的、藍的、綠的、紫的⋯⋯繁複的花紋一層一層從裡到外開綻出來,眩得人眼光發暈,對稱著展開一雙翅膀,輕浮浮的,稍微來一點風就搖搖晃晃──是一只蝴蝶風箏,太張狂、太豔麗了,跟真正的蝴蝶遠了去了。瞧霜莫穿的衣服都是清淡顏色,昭翊買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這樣花俏的,但風箏哪有畫得樸素的,只得就買了。
昭翊看向霜莫,見他愣著眼睛不說話,手裡捏出了一些冷汗,「送你的,你有放過風箏嗎?風大的時候能飛得好高的,今天風不夠大,等起大風的時候我們去郊外放吧。」昭翊用力笑了笑,面頰都鼓得緊緊地。
霜莫伸出手來,指尖點了點蝴蝶翅膀,盯著那片絢彩看暈了似的,眼光空恍恍,過了好一會才定住神,抬起眼來,臉上翩翩翻出笑容,好像飛出一只蝴蝶,忽然朝昭翊撲過來,「真好看,謝謝了。」
昭翊給那對燦亮的大眼睛瞧得有些難為情了,他怎麼笑起來老是這樣好看?笑得風箏的顏色都不豔了。
昭翊的手心熱起來了,他捏著風箏骨遞到霜莫手裡,霜莫拿了風箏要收回屋子去,走開了一會又回來,昭翊先爬上牆頭,再把霜莫拉上去,兩人往常一樣翻出牆外,往大街的方向去了。
昭翊在路上看見賣風箏的就想,風箏能飛得又高又遠,霜莫或許會想要吧,今天他倆約定了,有一天要去放風箏,要去將那只彩色的蝴蝶風箏放上天啊──
下一回兩人見面的時候,霜莫回房間拿了個東西給昭翊,是一把摺扇,打開來瞧,扇面畫著山水,四周蒼翠的山環繞中間一大汪碧綠的水,水面顏色染得濃麗,深廣山水之間有一點小舟,再細看還載著一筆小小人影,旁邊的留白題一行字,字跡揮灑得風流。
「畫得真好看,你自己畫的嗎?」
「嗯。」
昭翊很興奮,揚著眉瞠著眼睛,仔細看扇面上頭的畫跟字,「還不知道你會畫畫呢,流仙堂也教這個嗎?桃花⋯⋯這是什麼字⋯⋯水深千尺,寫的什麼意思啊?」
「桃花潭水深千尺。」霜莫用朗朗分明的音韻念了出來。
「什麼意思啊?」
「就是這座桃花潭的水有千尺那麼深。」
「噢,看起來真的很深。」
霜莫立刻哼了一聲鄙夷的氣:「文盲。」他翻過臉不看人了。
昭翊拍拍腦袋,追著霜莫甩開的眼光,笑容無雲天邊似的清澄豁然,「哎,我沒上幾年學嘛,什麼詩啊詞的都不大懂,但是知道你畫畫好看、寫字好看。」他輕著手把扇子闔起來,收到懷裡。
一流杏黃色的暖陽從胡同口漫進來了,洩了滿地,昭翊拉著霜莫衣袖子踏上去,一同浸入那耀眼的、憐憫的光輝裡。
兩個孩子就此坐上了同一條船,桃花潭深沉的潭水載著他們擺盪,盪呀盪,就連望著他們的山頭都不知道要到怎樣的地方去,能不能靠得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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