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雪不多,今天卻稀罕地落了細綿的雪,一整個早上樊仁號都不見客人上門,吃過午飯娘便放昭翊跟哥哥出去遛達,昭翊穿了厚襖子就往石頭胡同那裡去,他想好要找霜莫做什麼了,到了流仙堂後院的牆,便熟練地翻上去,梨樹梢上霑著一些薄薄的雪,看起來就像三月才開的白梨花,順著落雪往下望去,霜莫穿一身亮晃的雪白衫子站在樹下。
霜莫也瞧見了樹梢後的昭翊,湊到牆邊來,昭翊本來笑開的嘴角卻一下子收住了,那張臉本該只有左眉旁的一只小瑕點,現在頰上卻壓了一大塊烏紫,濃濃地暈染開來。
「啊!」昭翊驚訝地著急地大聲問:「你的臉怎麼了?」
霜莫撇開眼光,答非所問:「不要緊,過幾天就好了。 」
「你這是挨打了吧?你師傅打的嗎?也打得太狠了,這樣教你怎麼上臺唱戲?你還疼嗎?有擦藥嗎?」平時霜莫不多說,昭翊就不多問,這回卻一連珠地問,一張好看的臉弄壞成這樣,他心腸都揪了,忍不住想能下這樣重手的人未免太狠心了。
霜莫卻不想搭理他,語氣冷冷的,「你真多嘴。」
說不上那是從何而來的,昭翊心上有一股不安的感覺,這是霜莫不想讓他過問的事,可是他不過問,生怕會錯失拉住霜莫的機會,那條飄飄白綾要帶他飛離人間之際拉住他的機會,那天他倆相識的事昭翊還是心有餘悸的。
昭翊跳下牆,拍乾淨手掌心走到霜莫面前,還是開口追問了:「霜莫,你臉上是怎麼挨打的?你得唱戲,師傅總不會這樣打你吧。」他問得很謹慎,又堅定。
霜莫眼光只在昭翊臉上點了一下又彈開了,沒有回話,那撇到一旁的目光裡粼粼著什麼思慮。
他愈是藏,昭翊愈是困惑不安,想再靠近點瞧清楚他的神情,又怕驚動他,只得促聲喊:「霜莫──」
霜莫只是凝在那兒,又是一身白,雪捏的人兒似的,昭翊不敢吭大氣,也就僵著。
這時候一簾風掃落了他倆上頭的雪,霜莫眼光轉回昭翊臉上,忽然鬆口:「客人打的。」他的語氣太無所謂了,彷彿只是說了昨晚吃過的家常菜色,瑣碎得不值得一談。
「嗄?」昭翊更疑惑了,「你不就是陪他們喝酒聊天嗎?怎麼打你了?」
「你要知道做什麼,聽人怎麼挨打嗎?」霜莫尖酸著語氣,偏不肯說。
昭翊這才發覺霜莫在演戲。
興許是因為看過他唱戲的模樣,知道了他在人前是怎麼演出無喜無憂的天仙,昭翊感覺眼前的霜莫臉上給抹了一層厚厚油彩,蓋住後頭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情緒,昭翊緊盯那雙淡漠俗塵的眼睛,瞧見了還是有一層薄薄的、哀愁的水光。
但霜莫眼睛一眨,把昭翊剛才看到的都拋不見了,他碰了灰有些氣餒,「不是啊,既然你不想說那我不問了。我今天想帶你去個地方,來吧。」不過他馬上打起精神,轉身回到牆垣前準備爬上去。
霜莫跟了上去,讓他拉上牆,兩人翻牆出去了,霜莫沒問要去哪,昭翊也沒先說,就一路帶著他走出八大胡同,往正陽門的方向去,走進一條比較不熱鬧的小街裡,在一幢崩了一角外牆的小宅院前停下來。
宅院的大門不高,曾經的豔紅新漆淡舊成水紅色,門環缺了一只,昭翊咿呀一聲推開門跨檻進去。
「這是我發現的秘密天地,想讓你看看。」昭翊回過頭對霜莫說。
霜莫跟著進來了,門內是個小院落,淹滿長草,長草之間有兩排盆栽,但裡頭只剩幾束枯死的褐色枝條,牆邊有棵老桃樹,禿著樹梢,樹下堆滿落葉,再往裡走就是屋子,沒了門板,任憑日光直直照進去,裡頭除了桌椅就是空蕩蕩的,卻沒有什麼積塵。
「怎麼樣?挺不錯吧?不知道為什麼都沒人住,我就整理一下當自己的了,偷懶的時候可以躲在這裡休息。」昭翊挺胸張開雙臂,兜轉了一圈,向霜莫展示這片被人們遺忘在荒草之中的幽境。
霜莫待在門邊點點頭,「挺好的。」
昭翊在方桌前坐下來,「我連哥哥都沒告訴呢,就告訴你了,我們可以在這一塊玩。」
「得呀。」霜莫輕揚著語氣回答,走到昭翊身邊,撫掉椅子上的一點灰,也坐下了,瞧起來滿意的模樣。
昭翊挪挪身下椅子,湊近霜莫一些,他停了一下,盡可能溫和不趕急地問話:「我把秘密告訴你了,你能也跟我說說嗎?」他將目光停在霜莫頰上的那塊瘀傷。
霜莫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到桌面,微微搖顫著,昭翊也就安靜等他。
兩人之間的沉默還來不及尷尬,霜莫就開口了:「你想聽什麼?」
「啊⋯⋯就是私寓裡的事,總感覺你很不開心,卻沒聽你提過呢,我們是朋友嘛,有什麼難受的我聽你說。」昭翊輕輕碰了一下霜莫手臂,見他沒有閃避,緊著的胸口舒鬆了些。
霜莫的坐姿很好,直亭亭的,聲音卻是低幽的、挫抑的,像在說見不得光的事情:「那才不是只有喝酒聊天──」他話說一半又頓住了,胸前的一塊白玉壓襟沉沉地掛著,好像把他的呼吸壓住了,過了半晌才能開口,「你知道窯子裡都做什麼事吧。」
這可真是趁夜摸黑、見不得光的事情,昭翊被從腦門打了一記雷,又錯愕、又恍惚:「嗄?真的嗎?我以為你沒有做那種事,你⋯⋯」說著他的聲音含糊起來,最後難堪地把話收住了。
一個天仙落入凡塵也就罷了,落的還是最深最濁的臭沼子嗎?小時候以為的人間仙境,流仙堂裡頭那些笑聲歌聲,都是表面上映著紅花和銀月的鏡子,光華的底下卻是一片靡爛不堪啊⋯⋯
「怎麼沒有呢?你以為臺下的那些是真聽戲嗎?都是來看貨色的。」霜莫神情冷歛,嘴角卻挑起來笑了,那是看著丑角憑人辱的笑容,如此戲謔,如此殘忍。
昭翊可笑不出來,臉色都灰了,他舔舔乾澀的嘴唇,想起他倆第一次去聽戲那天霜莫畏縮躲藏的模樣,「你肯定不喜歡吧。」
霜莫搖頭,昭翊乾傻著,內心的震驚和憐憫撞在一塊,過了好半晌才又問了:「所以我們第一次說話那時候你才哭嗎?」
「我不是自願的,從來不是。」霜莫正眼直望昭翊,一對透黑的瞳孔靜謐深沉,太深沉了,本該流出來的怨和苦都被壓澱在裡頭,他所陷入的那池臭沼子也是這樣深不見底吧。
昭翊發現霜莫的肩膀僵硬著,像是後頭撐根竿子硬架起來的,他本來想拍一拍霜莫肩背,卻還是放下手,只碰了碰他袖子口,「我知道,你都不喜歡別人碰你了,你不願意所以他們打你嗎?」
霜莫眼神婉婉一轉,忽然咒罵起來:「那些門面透風的,沒廉沒恥,他們每一個都是沒廉恥、下流齷齪的,讓人噁心──」就算是罵人,他的氣度還是柔慢的、悠穩的,像個貴妃娘娘,但那平常軟若無骨的手變成了又利又狠的鷹爪子,扯著衣袖,也扯著一角忿恨,眼看就要給扯破了。
昭翊終於忍不住去握了那只顫抖的手,又冰又僵,霜莫沒有甩開,他便握得更緊了些,想把手裡溫熱分過去,「我都不知道你這麼難過,你該早點告訴我的⋯⋯不對,要是我早點找你出來就好了。」他喃喃嚼著這番苦澀的話,懊悔怎麼沒有早點提起勇氣喊那牆裡的仙童子一聲。
「又不干你的事。」霜莫皺眉,聲音冷悶悶地說。
「我們是朋友還不干我的事嗎?再說你這麼委屈,堂子裡的人、你的師傅都不幫你嗎?被人打了師傅總會護著吧?」
怎麼知道這麼一問,霜莫又搖頭,雙眼歛下去,兩串淚珠子就跌出來了,沉沉地掛在下頷邊,要落不落,他就連哭也安靜得不尋常,只是每眨一次眼,淚水就漣漣下來,最後頂不住了,掉在衣衫上,摔破成一片片淺色的碎花,雪白的衣衫布滿瘡痍。
昭翊當然撿不起他的淚水,又覺得替他抹去臉上的,那些屈辱、那些怨恨就給塞住落不出來了,還是落出來砸碎了好些吧。
外頭的雪愈下愈密了,跟霜莫的眼淚一樣,滿滿蓋住昭翊心頭,霜莫出來時衣服穿得不夠,冷得直打顫,昭翊就跟他肩靠著肩,一起披著襖子,坐在屋子裡等雪停。
到了這會兒昭翊才知道霜莫為何總對人們冷漠著、畏縮著,他身邊有那麼多人,竟然沒有一個伸出援手,看著霜莫無聲地哭,昭翊也很難受,他無法責怪別人不幫霜莫,他也是霜莫身邊的人,卻不曉得自己能幫上什麼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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