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那頭有牡丹冬開,前廳這兒的高腳几上擺著一盆山茶花,一團一團開得飽滿,紅繡球似的,教人想捧在手心上賞玩,它有枝有葉,樹根連著土,還有輕淡之中帶點苦澀的茶香,是活生生的真花。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DlMnWy6mA
廳上正來了貴客,榮芳拿出景泰藍茶具,沏上平水珠茶,朱霞仙親自出來招待,他白皙的面容上早已給歲月的風霜吹出裂痕,眼神卻是晶亮的、銳利的,一點兒也沒給挫鈍,端茶的那雙手依舊柔軟如新雪,浮著一層潤膩的光,凡是唱旦角的,都得有這麼一雙手。坐在對面的是個年輕客人,單薄的眼皮下同樣鋒芒明耀,面上輪廓儘管像是細細打磨過,溫秀圓融,也掩不住他身上那團亮白的焰光,眼神一動就迸出一只驕燦的星火。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0w91kHbjW
朱霞仙看上去很高興,全然沒有往常的嚴肅,笑彎了眼睛,眼角的魚尾巴向上揚起來,快活地悠游,「咱們霜莫這陣子在排《昭君出塞》,明年春天要唱,要不我喊他過來唱上兩段。」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u6Z4led4s
年輕客人稍微擺擺手,作態很是溫雅從容:「要聽他唱哪急於這一時,今天是來見朱老闆的,就不必喊他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RUxl4eBHh
這位貴客竟是冬白泠,要知道打從他在戲臺上初見霜莫以來,向來都是他喚人到家裡頭,連條子都不寫,讓家僕去傳話,時間到了堂子就把人送過去,一次也沒來過流仙堂,就算是要見朱霞仙,也都是朱霞仙接了消息登門去拜訪,他儘管年輕,依然有著祖輩傳下來的舊貴族驕矜作派,舊時代的遺民們依然對他俯首屈膝。今天卻早上才差人捎口信,下午就親自上門來了,還帶了一盆盛開的山茶花作禮物,這是多大的面子呀。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UcBlGZSDN
「霜莫早有本事唱這齣了,就想著朱老闆您哪會兒要教他。」冬白泠面上也泛著輕淺的笑意,漣漪似的悠悠盪開,大白天的正廳很明亮,光線恰巧打在他身上,好像是陽光跟隨著他。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8noFuLZbf
而朱霞仙的背後就是一片薄薄的門板影子,拉得跟他的身板一樣瘦長,他一手端著茶盤,一手扶著茶碗蓋,端莊的坐姿跟霜莫的很像,「我託綺霞教他的。」他淡淡帶過話。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WEE9cqXbg
冬白泠聽了揚揚眉毛,連眼皮都抬起來了,「尚老闆呀?這倒稀罕了,尚老闆的昭君是馬烈人活,可是跟霜莫的戲路到底是風情迥異,您是絕代名伶,怎麼不親自教他?」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9Fq6IVa3y
朱霞仙瞇了瞇眼,似笑非笑,就如冬白泠說的,角兒的風情依舊,「我都人老花謝了,後輩年年花開不窮哪,早比不上了。」也如他自己說的,那張臉上的紋路一道一道,都是花謝了以後留下的殘枝。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kIBq2TLZt
冬白泠看看朱霞仙臉上的枯枝,又望了望擱在角落的山茶花尚還青春鮮豔,花色像是濃烈的血,稍有風從窗縫溜進來,就是一陣血流湧動。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jUWZ72vJp
他眼光又回到朱霞仙這兒,「分明是桃李欲出牆,還須紅杏讓三分,不敢爭豔哪,可惜我生得晚,沒能趕上一睹朱老闆的風采。」冬白泠說得很感嘆,一個角兒的風光年華終究有限,到了花該謝的時候,縱然有再多的金銀也是留不住。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YkbfkzqEO
「都多久的事兒了,哪值一提。」朱霞仙低頭啜茶,半揭的茶蓋裡漫出迷煙,掩住了他的神情。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rU84NU5Vp
但戲臺上的風光是無限的,一代一代,晚暮的花謝了明朝又開新的,角兒是換了人,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卻永遠絢麗、永遠熱鬧。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U1MaABOfg
冬白泠不多說什麼,轉了話題,「幾年時光就是白駒過隙哪,堂子裡頭最短暫的就是青春,霜莫都十五了,他自己不會打算,朱老闆是不是也該替您的愛徒做打算了?」他語氣又緩慢、又慎重,身子往桌前靠,一手托住腮幫子,直勾勾瞧著朱霞仙,好像能看穿那漫漫的煙霧。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ZCIvV6sZi
朱霞仙闔上碗蓋,將茶碗送回桌上,眼光卻沒對上冬白泠的,「自然是有打算的,只是他性子太頑倔了,還沒磨好,哪能輕易讓他出去碰撞人。」他的嗓音像一湍蜿蜒的水,一折一折,轉了又轉,究竟怎麼打算,卻沒有說白。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YgT3NCw7F
冬白泠笑了一聲,「呵,霜莫這倔性子,能應付的怕是也沒幾人,可是有點性子才好,不然做應聲花瓶有什麼意思?他很靈敏,玲瓏心思通透人呀──我很中意他。」他倒一口氣把話說透了,語氣是明銳的乾淨的劍鋒,眼神是直鑠鑠的劍光,都向人直指過去,不容閃避。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SWtTEl88F
廳上主客兩人手上都有算盤,叮叮喀喀打得響,榮芳正在門後聽著。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it8XIDW7b
後頭院子的鳥兒啾啾喳喳,卻無人留意,梨樹的枝葉覆蓋牆垣,牆垣的兩邊,昭翊和霜莫兩人相互顧盼著,枝葉蔽去了稀薄的冬陽,昏昏陰陰地,兩個人的臉上卻都有明悅的、欣爛的光,或許天冷風颳也不要緊吧,光明自放。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p64plI747
昭翊正熱呼呼地向霜莫說起近況,他卻聽得有一句沒一句,手裡緊緊攥著絹花,人向著昭翊,神魂卻恍恍飄出去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d5RHh3i9p
霜莫冷淡歸冷淡,還是熟知人情的,只是不近人情,經過上回的事情,昭翊藏著的心思他哪能不明白,昭翊挨過耳刮子的臉上已經了無痕跡,可是霜莫心上還留著被鑽咬過的洞,他知道昭翊的肯定也還留著,只是顧忌著自己不提,昭翊對自己是這樣小心,盡他能夠拿出手的傷藥來撫平自己身上的每一道瘡疤。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dHnTBmtMW
霜莫從小一路被打罵慣了,先苦後甘的話聽得多了,能有一個人對他這樣體己,他不是師傅口裡說的蚌,生不了珍珠,卻想自己是一只蛹,蟄伏躲著那麼多年,此時此刻願意為這個人破蛹而出。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PLKp5zqWJ
即使會開展出什麼樣的翅膀,或是斑斕、或是黯淡、或是完滿、或是殘破,他自己也是一無所知,總之他也想把昭翊心上蛀出的洞彌補起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VTQ3yLkR6
「霜莫、霜莫?」昭翊搖了一下霜莫肩膀,瞠著淨澈的眼睛盯他。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ucAUPYwtd
「我在聽。」霜莫眨了一下眼,驀然把心思藏起來,分明心口漲得滿滿地,還是故作淡然。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3HL5AOieN
「你是不是很累了啊?你晚點兒也要去戲院的吧,先回去睡一會吧,我下次再來找你。」昭翊只當霜莫是累了,很是體貼他,沒有一點兒不滿。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lpWJtacjc
「不累,你說吧。」霜莫重新抬起臉來,望向昭翊的眼睛。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UU1EbpW3G
「這樣啊,剛剛在問你今年封箱戲會唱什麼?」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3Kn8fklxt
霜莫不回答,只是盯著昭翊看,「昭翊。」他稀罕地喊了昭翊的名字。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A23ZxJu1P
「怎麼了?怎麼突然喊我名字?」昭翊也發現了,打量著霜莫臉上神情,好奇地問。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6HGcaPaFo
即使站在凳子上,霜莫還是比昭翊矮了好一截,他扶住牆頭,身子靠上去,踮起腳來,讓自己的臉更靠近昭翊一些,抖了抖睫毛,就閉上雙眼,小嘴羞答答地像是要闔,又像是要張,身上大紅斗篷的緞光曖曖地流呀流。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79aFxsOnD
昭翊先是不明所以,但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麼,他一向直來直往,這會兒卻扭捏起來,「啊⋯⋯霜莫你⋯⋯」他沒了聲音,這麼碰巧樹上的鳥兒也忽然不叫了,風也靜止下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qYmyNMG6O
霜莫輕顫著眼皮,卻不睜開眼,昭翊遲疑了一會,才慎微微地開口:「我不確定你的意思,你別生氣啊,不知道才問的,這是⋯⋯可以親你的意思麼?」他也不敢大聲,好像眼前的霜莫是一隻雛鳥,動靜大了就要給嚇跑。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m8hvHkHRO
「給了鑰匙還找不著鎖孔,笨死了。」霜莫一睜眼就又羞又憤罵了一句,臉躲到了絹花後頭,眼前只見一片胭脂紅。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ZOvWa3g9t
這人壓根不懂什麼是含蓄,總是這麼直透透,就算有什麼迷煙遮掩著,都給他一把揮乾淨了,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霜莫跑走也不是,杵著又說不出話來,一枝牡丹花根本掩不住他的難為情。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EnnZArA2q
「你都知道我笨聽不懂這些,就跟我說明白嘛!」昭翊有些著急了,伸手想撩開花看清楚霜莫神情。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5whBWMS5p
「不開竅。」霜莫好不無奈,慢慢放下手裡絹花,半低著臉,一對滴溜溜、嬌赧赧的眼睛往上瞧了昭翊一眼,短促的一眼,風情卻綿延無限,「不要的話我會拒絕的。」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k8J1ZoY3Q
說完他又闔上眼,再度抬起臉迎向昭翊,意思已經足夠明白。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IEuPDztNg
流仙堂的院牆劃開仙界與俗世,他倆一個身處仙界,一個腳踩俗世,昭翊雙手越過了這道分界,擱在霜莫肩上,湊近了臉,輕輕銜住他的嘴。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8NKMHXN2x
霜莫微微張開嘴,讓昭翊的吐息跟他的混在一塊,兩張嘴磨蹭了一會,昭翊試探地舔過霜莫牙關,他沒有抗拒,分開了唇,鬆開了牙關,坦然迎接,他既情願,昭翊便沒有了顧忌,伸舌一點一點往前探,兩人舌頭就這麼攪到霜莫嘴裡,交纏著、翻覆著,輕喘出來的氣息也黏在一塊,不分你我,都是一體,霖霖的雨來了,綿綿的雲起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80cBdoB9O
院子裡悄無他人,上頭的茂密枝葉替他們遮擋了恢恢蒼天,院牆之間的事兒成了沒有仙或人知道的秘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rTbRwsQcV
而前廳上也正談著另一樁秘密,冬爺的茶碗都還沒涼,朱霞仙就喊榮芳來添熱水,他在門外應了一聲,沒幾句話的時間就提了一隻茶壺低頭走進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sufjSvdKz
「冬爺添熱水麼?」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KaQL858Pg
冬白泠點頭,榮芳才揭開他的茶碗蓋,沖上熱水,再給悶上了,也給朱霞仙添了水,兩碗茶都悶起來,都各有氤氳藏在裡頭。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rB8sxovv4
「您也該享享清福了,霜莫往後的事我能替他辦著,您別操心了。」冬白泠這口氣不像是勸,更像是要求,他分明的眉毛像一對隨風昂揚的柳葉。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66VHcP4Bj
朱霞仙悄悄嘆氣,細細的嗓音兜著圈繞:「怎麼不操心,我為師的慣著他就罷了,要是讓冬爺慣著,這不是給您找茬兒麼?」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2dPw4Rts5
冬白泠擠了擠眼睛笑,意味深沉,他不馬上接話,慢悠悠地端起方才悶上的茶,碗蓋半揭,一股白煙就昭然騰上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hvfRxqV7o
他喝了口茶,喀地一聲,蓋上茶碗的聲音響得明白俐落,就如同他的語調一樣:「若要霜莫成角兒,朱老闆的栽培是樹根向下紮,要開花結果,還得有人幫襯,我是最能幫襯他的人。我想讓他元宵過後來我這兒唱堂會,有一折戲非由他唱不可──」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CnEy8dkjr
一把利劍擱上桌,事情就不含糊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IfX9xB61m
說完了事,朱霞仙起身送冬爺到門前搭車,再繞到後屋去看看徒兒們練功,誰身子不挺、腿不直了就是一個刀劈子,這時候又有人來了,原來是舊識佟大爺,說帶著小孫女出門逛街,就順道來看看人。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S97EX6pxj
朱霞仙邀佟大爺上座,榮芳端上新的茶,還給了小姑娘一盤點心,兩個大老爺正聊得高興,那小姑娘跑到牆邊的高腳几前,抬頭踮腳盯著山茶花瞧,吵著要爺爺給她買,一旁婢女急忙勸阻,朱霞仙便起身走過去,隨手折了最上頭的一枝花下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cd0BFJhLt
「用不著買,五爺爺送妳。」朱霞仙把花遞到小姑娘手裡。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vxG6UbRDF
「呦,開得這麼好的花,怎麼小娃兒吵鬧就折給她了。」佟大爺的惋惜顯然只是客套。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YlGPEQTWi
朱霞仙當然也不當一回事,擺了擺手,「一枝花罷了,娃兒喜歡就得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qFU9fY43f
一枝花罷了,折了還會再開,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那枝山茶花給小姑娘拿回家後,自然是隔天就枯萎了;而霜莫回到房間裡,把昭翊給的那枝絹花找了瓶子插起來,放在窗下的小几上,遠遠乍看就好像是真的牡丹花,過了許久都還是鮮麗如初。只是會凋的花來不及生風塵就謝沒了;這枝不會凋的花特別容易染上塵埃,霜莫沒幾天就要替它撢一撢,最後乾脆移到床邊的角落裡,免得風一吹進窗就給霜塵披頭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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