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內城的戲院座上常常能聽見「秋霜莫」這個名字,北京城的仕紳畫家冬白泠找了他唱堂會,那場堂會上的座兒把話傳開了,說他清逸,當真是崖頂上的一片迷雲,幻變無常,眼一眨就散沒了;說他瑰豔,像斜斜開在牆頭的紅杏花,風一吹,落下來的一瓣一蕊都醺醉人。多少人衝著這些話去一睹風采,就算沒興趣的,也為了跟人搭上話頭去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ZYlPgHTJl
章老爺看了那秋霜莫的幾場戲中意得很,一打聽,原來是流仙堂的相公,那兒他常逛的,從前就聽朱老闆的戲,也曾經是朱老闆的入幕之賓,卻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好寶貝,怪朱老闆藏掖著,現在知道了,是肯定要見上一見的。他吃過晚飯,再抽一筒大煙鬆鬆身子,搭車出門找上友人,就往八大胡同去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DaGoCSh3j
流仙堂裡瑾瑞領著客人進了包廂,是一個熟客帶著人來了,他總是叫玉煙的條子,今晚多叫上霜莫,霜莫不願意去趕,推託自己又沒玉煙討人喜歡,去了也是討人嫌,瑾瑞告訴他客人聽了戲要來見他的,由不得他拒絕。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qJWJOnIZT
「才有點名頭架子就這樣大,還嫌棄呢,多少人要成角兒還沒門兒,瞧玉煙就巴望替你成角兒,還不趁這會兒有點身價順水推舟,別再壞事了,否則你師傅不打你,我也會讓你挨一頓飽,還不趕緊去!」瑾瑞板著那張刻薄的黑臉,語氣兇戾,鞭完一頓話,就推著霜莫趕他上樓見客去。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WgvdtDjY1
霜莫也凜著臉色、甩著袖子轉身,那衣衫沒有長長的水袖,這一甩卻拋散了一直裝在他袖子裡的不甘心、不情願,化成蒼白的鬼魂飄出來,「多點人呼來喚去給賣色相就叫角兒,師傅倒是養了一批好角兒。」他幽幽地、涼涼地、假裝事不關己地諷了一句,是諷自己,也是諷這私寓裡的所有人,然後款著腳步走開了,也不管後頭瑾瑞對著那縷一下子就消隱的鬼魂大罵。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l3wjF84l8
大雨過後的花園總有好多蚯蚓冒出土來,那場冬家的堂會就是一陣淹腳的雷雨,來煩纏霜莫的人更多了,都是從堂會的座兒聽來他的名字,上戲院看看他的楊貴妃也就罷了,還要來私寓叫他的條子,看他下了臺的真面目。戲就是戲,霜莫從來不懂有什麼好探究臺上的英雄美人原來什麼模樣,不過都是描金粉彩繪成的空瓶子,非要砸破了看一個幻滅嗎?矛盾的是來逛堂子的人分明最不計較真假,戲子無義,婊子一樣的戲子還多了個無情,哪能得到什麼真心?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S8Buf7Rzb
地面上映出幾疊鏤花屏風的影子,像一池浮萍,交錯層覆,沉沉浮浮,霜莫坐在離門邊有些遠的位置望那倒影,臉上了無意趣,身上衣服像瓷器的顏色,他也像個滿腹空虛的花瓶,沒有一點身為活人的情。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LajDrDFMz
他和玉煙身邊各坐一位客人,這兒章老爺削瘦的馬臉湊上來,大瞠的雙眼使勁來回刮著霜莫臉皮,好像在品賞什麼絕密珍寶似的,「呦,瞧你皮相比妓院裡的頭牌姑娘還漂亮,白淨水瑩的,怎麼就會乾瞪眼。」他那只又乾又薄、像兩瓣陳皮的嘴巴裂開縫笑了,就算沒有惡意也稱不上和善,大煙的怪異氣味飄了出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FqjoZK69t
霜莫屏著呼吸退開臉,眼睛也冷冷偏開,寧願瞧地上影子也不願正眼瞧人,「霜莫不擅交際。」他隨便敷衍著,有玉煙在他就更懶得伺候客人了,乾脆讓愛賣笑的人賣去。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yEwMIz06R
章老爺無端吃了一口硬栗子,臉上的皺紋一擠,還沒來得及生氣,玉煙就湊過來貼在他手臂上,軟聲安撫:「霜莫這會兒是角兒了,哪個角兒沒脾氣,他年紀又不大,一下子搭了高轎子,哪裡知道還有腳底下要顧?老爺要是不高興,嘻嘻──晚點兒罰玉煙就是。」他話中帶話,對著章老爺洩出一陣清亮的、琅琅的笑聲,眼睛卻趁隙給了霜莫一記白。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KnUVYd5bl
章老爺跟玉煙早是老相好了,聽了他這句也就鬆開面頰,對玉煙的曖昧暗示會意一笑,一把將他撈進懷裡。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YBe7Lly46
另一位忙吃菜的施老爺停下筷子,吁了一口氣:「哎,都白生了這樣好的臉子,朱老闆當年已經是風華絕代,這兔兒爺還不輸呢,罷了,給爺們唱幾句總會吧?除了《貴妃醉酒》還會唱什麼?」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AtVuhwhR1
沒等霜莫吭聲,玉煙又明快地搶話了:「施老爺,霜莫不輕易開口的,角兒的嗓子多金貴,日唱夜唱操壞了可不成,玉煙嗓子禁得起磨的,老爺愛聽什麼,玉煙都給老爺唱!」他說了一大串,積極的、興勃勃的嗓子分明是在說有人不識抬舉,可是他識得呢。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0mlUioG3b
霜莫是只愣花瓶,玉煙卻是隻忙迭迭的逡飛的蝴蝶,急搧他那對倩絢的翅膀兜著人轉,抖落一散一散的鱗粉下來,全都是卑微的乞求,乞求人們青睞他一眼。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g0AfYVEL8
「你就是唱武旦的,不看打出手,只讓你獃著唱就可惜了,這是青衣的活兒可不是嗎?」儘管笑臉巧語討好,施老爺反倒沒要玉煙唱,手揮一揮,撢灰塵一樣,就將他的乞求輕易撥開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YgVC47A4J
「呵呵,人家說不定只給冬爺唱呢,不是去冬爺那兒唱堂會出的名嗎?」章老爺斜著眼睛瞅了霜莫一眼,又轉向好友,一笑開腮邊的酒渦就深深陷下去,聽不出這話是揶揄誰。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esIJUprKX
玉煙是個成熟圓滑的歡場老手了,乞求不成也不變臉色,依然挨著章老爺,手上正動筷子給他布菜,嘴上應著施老爺,忙碌得很:「霜莫堂會那晚在冬爺那兒住了,隔天也好晚才回來,老爺猜怎麼著了?」他嘴角翹得高高地,笑得明俏迷人,漸漸放慢語調,像一隻翎子在撓癢,勾人好奇。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XdY9ans5v
「還能怎麼著?」章老爺來回撫著玉煙的腰,偏過臉瞧他,嘴一抖同樣笑了,施老爺呦了一聲,三人都在訕笑,不說之說,聽的人都明白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dWBQfPqEj
霜莫聽見了那團笑,眼光掃過去,瞧見玉煙的笑意在燈火下亮澄澄、滿盈盈,好像要淌出汁的熟橙子,他直直對上霜莫的眼光,筷子一擱,抬起手來,翹出小指,那隻手還伸到桌前,靈活的、輕浮的手腕轉呀轉,就怕有人沒瞧清楚,還朝霜莫勾了一下,又是挑釁,又是嘲弄。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aeS0B2Ttd
這一勾,可勾破了霜莫穿得整潔嚴實的衣衫,還帶著倒刺,就算玉煙在一片調笑聲中收了手,那倒刺也穿破衣衫,深深留在他肉裡。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KJUfMnkZa
「難怪囉,伺候了冬爺,哪還用得著伺候別人。」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fGg9uFwUg
「那天的堂會呀,去過的人說他倆在戲臺上可纏綿了,晚上房裡頭怎麼纏綿的倒是不知道咧。」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QPWhdsneb
「嘻嘻──老爺們怎麼在霜莫跟前這樣說話,他要害臊生氣的,貴妃娘娘嘛,萬人之上,一人之下,還得仰仗皇上的,師傅安排的角色,跟冬爺可說是命中註定了。」玉煙百般殷勤陪老爺們說笑,實則悄悄瞟向霜莫,那一眼盡流出撕破霜莫矜高皮囊的惡意與痛快。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uO6Os2evA
師傅的厚此薄彼讓他倆之間的情誼也早就撕得稀碎,扔到水井裡泡化了,無可再爛,事已至此,誰都不必再給誰留臉皮,都扯了吧。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0EWIZhvUc
霜莫的手藏在燈光及不到的桌下,牢牢拽著衣衫,而在光照之下昂起臉來睥睨玉煙,用尖利的眼角扎他一下,就別開眼了,「我是貴妃娘娘,裡外都有人伺候,連腳沾地的機會都求不得,倒羨慕你做野妖精沒人管束,成天跟猴精拳打腳踢,棒來棍去,真快活,要不給兩位老爺耍一段水母娘娘的兩對棍兒。」他的語氣很淡薄、很無謂,氣勢卻轟轟烈烈,一席話把人燒得血都沒能流,皮肉上只剩黑灰,一個高貴的、矜雅的貴妃娘娘怎麼輕藐人的,就是這模樣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dQPMeds7Y
「噢,你在臺上沒贏過,在老爺跟前可別再輸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ncn2aAmQa
他就是瞧不起玉煙這人軟腰曲腿自作賤,還什麼也沒撈著。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OYE1Zdp0Z
玉煙用笑意抹出來的戲妝崩開了,化成灰燼一片一片落下來,「憑你是娘娘也大不過爺們,收起你的臭架子,快別掃老爺們的興。」他凜起臉色,撐住最後一點面子。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Rix1WfDG6
「不說《泗洲城》,〈借扇〉也是師傅以前拿手戲,你上臺唱叫好的座兒有多少?我貴妃娘娘隨口唱一句,掌聲都能淹死你。」霜莫卻沒有要留餘地的意思,他知道玉煙是最想繼承師傅衣缽的,故意這樣穿針底鞋踩人腳尖,還要轉一轉刺出洞來才順心。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YC2O9pJsq
「我是你師兄!真沒規矩了!」玉煙的手掌一下子朝霜莫揚起來,狠瞪著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一如他打小吃過的苦,黑的是他勤勤懇懇練的十年功,白的是他戲臺上受的冷落,不是工夫不到家,偏偏不得座兒眼緣,給霜莫這樣一句話扯開來,真真沒有做人的臉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SuH66jzYd
只是客人都看著,人還在戲臺上就得唱下去,他最敬伶人的本分,縱使沒了臉、沒了衣服都要把戲唱完,絕不冷場,收起手眼睛一眨,又是那個倩盼巧笑、乖順伶俐的玉煙。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kMruI3gAm
「師弟規矩不好,鬧笑話給老爺們看了,玉煙替他賠不是,送老爺一壺新開的蜜酒,要是嘗了喜歡就饒了玉煙好不好?」玉煙軟著身段,挽住章老爺手臂央求,眼睛又轉向施老爺那兒拋出一波波清朗的、舒媚的光。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aUYkMQAgW
「那喝了不喜歡怎麼罰?」章老爺盤著手臂,裝作生氣責問。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Nw7NDFg7j
玉煙的手已經攀上章老爺的駱駝背,熟練地按起來,「老爺愛怎麼罰就怎麼罰,老爺不是愛有人給按腰按背嗎?要不罰玉煙按一百下,施老爺喜歡給人按按嗎?玉煙給老爺也按。」他獻媚的眼光往施老爺那兒挑過去。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K5tEAoThI
施老爺捻著鬍鬚笑了,「那可要看你按得舒不舒服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N2noqEzhD
兩位老爺沒計較方才的亂子,場面就這麼圓過去了,玉煙一個人就逗得老爺們開心,誰都沒有再理霜莫,他也樂得喝閒茶。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rcCDfRcYX
蜜酒很快就給端進來,包廂裡漫一股甜甜的醺味兒,玉煙陪老爺們喝了幾杯,兩個做過清朝官的爺們話題跑到了政治上面去,玉煙插不上話,喋喋不休的嘴巴這才安靜下來,趁著老爺們聊得激動,顧不及他兩人,又跟霜莫對上眼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gzcIuguvw
「你敢翻我的場,在老爺面前先放了你,明天等著吧,師傅可不會管你是不是貴妃娘娘,照樣剝皮抽筋。」他壓低聲音威脅,擱在桌上的手悄悄握了一下拳。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LlOehLIMK
「戲不會唱,逢迎討好倒是做得巧,把自己當瓦片砸碎了給人踐,你不是玉,因為從來就不要臉。」霜莫不肯示弱,微微聳了一下肩膀,又去剝玉煙那張已經糊爛的面目。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paDdqKR8k
玉煙聽了反倒不生氣了,挽挽袖子,給自己和霜莫倒上滿杯的酒,「啐,你以為自己就跟我不一樣嗎?我既然是瓦,你也不可能是玉。」他說完便舉起酒杯一口氣喝乾,臉面上沒有了笑容、沒有了怒意,空洞得有些淒涼。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p8n1jAVqt
霜莫的那杯蜜黃色酒水靜悄悄的,一口沒碰,他又望向門邊,鏤花影子依舊浮浮沉沉,哎,自己、玉煙、私寓裡的每個人都是浮萍吧,沒有根,任憑湍湍的來客推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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