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湍烏江的另一頭,昭翊這兒在霜莫沒了消息的第三天,紅宛見冬家新收拾的屋子還沒人住進去,就向霜莫常去唱戲的吉祥戲院打聽,昭翊去他才唱過戲的廣德樓問,兩邊都只說他做冬爺的人去了。昭翊只得硬著頭皮去流仙堂敲門,應門的人認得他是樊仁號的,他便假藉是幫鋪子客人打探,問霜莫在不在堂子、今天見不見客,應門的回答人在是在,可是不趕條子,再問下去才得知他因為要逃跑,已經給關起來了。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FcYvzzZfW
那一刻昭翊有如給雷打了一記,魂魄都打得茫然了,散散地飄沒了主意,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跑著回去告訴紅宛。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TEOQShQHA
紅宛聽了也是吃一記驚雷似的,接著浮一臉憂傷,「才幾天的事,怎麼偏偏被抓住了呢?」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aFH6eofwP
昭翊搖搖頭,很是沮喪,他也不知道,連磕碰到的石頭都沒瞧見,車子就這麼翻個輪底朝天,世事無常,原來只要這麼短短幾天足矣。他後悔極了那天沒有要霜莫留下來,如果他多一些私心,讓霜莫再一次為了自己留住,就不會落到如此,啊,是不是他真真錯了,讓霜莫遭了老天懲罰?但讓他這樣無能為力,也是懲罰他。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vY8Wt7aW8
鋪子裡照樣人來人往,一點也沒因為昭翊的失落就變得稀疏,忙活著天就這麼黑了,吃過晚飯後兄妹倆躲在昭翊的房間商量,都滿臉慘愁。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6O0Hykmbh
「明天冬爺就要去接他了,去了冬家一定更難逃跑,要不我溜進堂子找他吧?」昭翊坐在床鋪上,雙手在腿上又撓又搓,怎麼也安放不了。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9ebNQFRMC
紅宛坐在昭翊身邊,按住那雙躁動的手,倒是比他鎮定一些,「我知道昭翊哥哥你心急,我也急呀,可是你知道他被關在哪嗎?」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mUjklBTUY
昭翊真真急得慌了,被這麼一問更倉皇了:「不知道⋯⋯我只進過後院⋯⋯」他無能為力的羞愧一下子淹過了嗓音。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Cch0m9s4Q
「你不知道那要怎麼找?」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OoiAospdJ
「就沒辦法了嗎?」昭翊心知已經無望,還是問了,好像這樣就有機會能挽回什麼。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rkWNoRghg
紅宛拍拍他的手,「明天上工我會去那間新收拾的屋子瞧瞧,霜莫要是去了冬家,應該就是住那裡了,只能這樣了。」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pjwUE9Sxl
昭翊猛地往自己的腦門大叩一響,「是我不好,要是那天叫他留下來就好了。」這話說出來,他心上抽起一絲隱微的疼,像有根針給拔出來,血一下子就細汨汨地流。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5c99CiY2s
「不是昭翊哥哥的錯,堂子對這事兒肯定有經驗有準備的,我們怎麼比呢?霜莫還得靠你,別太沮喪了,還有機會幫他的,今天先別想了,咱們早點睡。」紅宛叨絮著輕柔的、體貼的語調寬慰昭翊,几子上的燈光半溫不涼地照在兩人身上。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oSV3SD9lh
昭翊聽了紅宛的話早早熄燈睡覺,肚子卻很難受,腸子在絞似的,漲漲地、悶悶地疼,直到深夜都沒好轉,抱著一肚子的內疚和無奈,整夜沒能睡安穩。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L784KEtum
隔天一早的天色是墨灰的,漫天的、重疊的雲像燒稻草的煙,滯在人頭頂上散不去,空氣有些悶,卻又沒有下雨前的濕氣,只是把人們的呼吸和心情都積壓在雲下,圍困在這方正的北京城裡,讓人又低鬱、又不暢快。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lRkB4bKh9
可能是因為這樣的天氣,人們懶出門,寧可關在家裡醉生夢死,樊仁號從一開門就沒什麼客人,昭翊得空溜出去,就直奔石頭胡同,上午時候堂子還沒開始做生意,流仙堂的大門緊閉著,門前一對燈籠沒有火光,是血色黯然的生肉紅。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EHpIjT38X
昭翊在胡同口遠遠守著,站得腳都痠了,午飯都沒回去吃,一直到夜色蓋了半邊天,終於,轆轆的車輪聲滾近,幾輛車拉進了胡同,還有一輛馬車,像逛堂子的隊伍來了,地上飛塵颺得有如天上雲煙,最前頭車上坐的是個穿瑩白暗紋錦緞長衫的男人,衣襬一撩、皮鞋一跨下了車,後頭穿煙色團紋馬褂的老人上前叩叩門,看門的出來見了就把大門一敞,迎一行人進去。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2MwtxKwLr
那個穿白衫子的應該就是冬爺了,昭翊沒有將他的面目瞧得很清楚,但隔著幾幢屋子也能感受到那股大方的、灑落的氣度,像一股得意徜徉的流雲,不會是個平凡人,只是牆根野草的自己遠遠不能及。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KvmjBJpdA
胡同裡的堂子已經紛紛點起燈籠,一對對赤紅的、溜圓的大血瞳,好像有頭野獸攀在門楣上,風一吹就朝昭翊這裡瞪過來。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sA0dBodau
流仙堂裡安靜了半晌,驀然爆出喧嚷聲,那股聲音愈來愈近,破門而出,冬爺跨檻走出來,後頭跟著兩個老人,一個是剛才敲門的,一個穿琥珀色長衫,他倆往旁邊一讓,一對大漢挾著霜莫大步走出來,他頭髮亂了、衣領歪了,腳懸在空中落不了地,擰著身子掙扎,好像蛛網上的獵物想從層層黏絲裡掙出。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z2DSLKZEy
「我不去、我不跟你走!」霜莫瞪著狂亂的、激憤的眼睛,在兩個大漢中間扭著蹭著,卻脫不開絲毫,他看起來很虛弱,雙手給綑在背後,像一只慘白的繭。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6Xjpz3QhN
冬爺回過頭,兩步轉到霜莫跟前,雙手同他一樣背在腰後,不同的是沒有束縛,「不必走,我讓人伺候你,用不著喊得我強行擄人似的,走雲路別怕身子輕。」他立如秀直的白樺,垂眼睥睨霜莫,溫和的口氣像一隻輕輕撫平人衣上皺褶的手,甚至雙眼是微微含笑的,斯文的臉面上卻透著一股低昏夜色蓋不住的倨傲。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DP6szPQu4
昭翊一聽一瞧就明白霜莫為什麼不願意跟這個人走,那身直凌雲霄的氣勢太壓人,而霜莫向來是走在雲頭上的矜高,他一定忍不了的。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wt5orwLhY
「把人銬了枷鎖走誰稀罕。」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1F8AKH7R9
霜莫眼光怨利,吐一口沫在冬爺衣襟上,他卻只是揚了揚嘴角,無所謂似的,拿出帕子甩開來,一下就拭乾淨了,霜莫的反抗也是無謂的。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4YgxKJ92w
冬爺不理會霜莫的挑釁,出手往他頸子後頭揉了揉,「這兒不方便說話,還有什麼話,到了我那兒再慢慢說。」他擺擺手,大漢倆就把霜莫挾到馬車前,扛上了車,霜莫在車廂邊扭動著抵抗,大漢倆也上了車,把人往裡頭一扯,他尖叫一聲,昭翊看不見他了。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fwb1u8lMq
各家堂子門前的一對對大赤眼珠轉呀轉,血紅的目光都打在冬爺身上,他背後拖出好幾條影子,詭幻地顫動,一、二、三、四⋯⋯是蜘蛛的八隻腳,慢慢晃著長爪爬到最前頭的車,昭翊嚇得嘴唇一陣涼,霜莫會給這只蜘蛛吞了。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CSNtTB8V8
冬爺坐上車,琥珀色長衫的老人附在車輪邊說了幾句話,最後彎腰輕輕鞠躬,冬爺昂著頸子點點頭,車夫拉起車子把手,馬夫轡繩一抖,又颺起塵埃,向胡同的另一端走了。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86zGDlp8u
他們來得輕巧,也走得很輕巧,毫不拖拉,彷彿只是路過了稍停下來拜訪,順便帶走主人饋贈的、沉甸甸的禮物。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mmA5c67Zw
等堂子的人關上門,昭翊才敢追上去,馬車在隊伍最後頭慢慢地搖呀搖,很沉重似的,車廂的簾子蓋得很緊,裡頭霜莫的嘶喊尖叫卻不斷刺出來,正唱著最淒厲、最慘烈的戲,呀呀咿咿不成詞、不成調,他曉得霜莫哭了。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yT3UOv9dZ
昭翊從沒聽過鶴的叫聲,只是從一個養鶴的鋪子客人那裡聽過形容,聽說那像是一種絕境之中乏力的、卻又激亢的悲鳴,彷彿叫完了就會力竭死去。鶴這種鳥呀,走起路揚著脖子,抖起翅膀一舞就是驚詫凡俗的輕靈,分明是仙鳥,卻額上一抹血,說不準是哪個貞心潔身的人一頭撞死在柱上化成的,叫聲才那樣哀切,昭翊今天總算聽到了,更哀的是霜莫沒能化成鶴一飛了之,只能關在車裡頭給送往一個更大的牢籠。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L8VWNVGWG
昭翊一路跟到正陽門那兒,體力還很足,可心已經疲憊了,跟上去了又能怎樣呢?這時候送行徒生傷感罷了,他腳步慢下來,蹣蹣跚跚拖著,終於停下來,眼看馬車穿過城門,流入人群,轟轟地消失。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DLVZFHRY3
幾天後鄰居的親戚從天津來了,傍晚時分一群人湊在門前聊天,昭翊跟家人也在一旁跟著聽,他們提起年輕的皇帝,出了紫禁城的那個,果然筆墨還沒有盡,紙還新白著,去了日本人那裡,書寫他的小朝廷,沒有高聳不見頂的城牆了,雖然人們說他是流亡,興許也是揮灑洋洋吧。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T9J039d3F
只有霜莫竟然還活在前朝的遺骸下嗎?一直關在前朝才允許開的堂子,現在又給前朝的貴族挾著,還沒從舊時代裡爬出來,也無力爬出來。如同八大胡同還留著前朝的舊俗,有些臣子還跟著前朝的皇帝,只要皇帝還有一口氣在,是不是滿清這具龐大的殭屍就還在?只是殭了,還沒有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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