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at. 《芭蕉翼》林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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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沒有人,霜莫便帶著酒壺慢慢兜了一圈,聽一間間包廂裡頭傳出來的談話聲、笑鬧聲,他不喜歡人們的喧嘩,卻忽然覺得不必身在其中,只是隔著門聽也沒那麼令人厭惡了,都與他無干。他本來想就這麼溜走,但下樓去會被瑾瑞看見,先前都那樣嘮叨他了,肯定不好糊弄,還是回去席上了。
霜莫一進門就瞧見西村老爺跟玉煙談得正愉快,於是悄悄走到靠門邊的位子,方才的中國青年和一個洋人坐在那兒,霜莫向他們點頭當作打招呼,就在他們之間的空位坐下來,青年向霜莫笑笑,比他先前看見的溫和一些,但他沒有回應對方。
霜莫正瞧著玉煙那兒發獃,他旁邊的青年驀然開口了:「你唱戲很久了嗎?」
他瞥了青年一眼,「很久了。」
「幾歲開始唱呢?」
「九歲吧。」
青年一陣驚訝:「噢!那你現在幾歲了啊?」
霜莫卻淡淡回答:「十二了。」
青年笑了一聲,「哈,那我們都屬鼠。」他沒有席上其他人那樣傲慢又粗莽的軍人氣息,比較斯文,又親切得像把霜莫當成他的同儕。
但在這樣的場合上這太奇怪了,霜莫不當他心懷好意,就敷衍地應一聲:「是嗎?」
「嗯,你們年紀都挺小,唱戲都唱到多大歲數?」青年自然地與霜莫閒談,又繼續探究下去。
這人顯然是個棒槌,恐怕沒聽過什麼戲,這樣的客人往往就是聽說了有女子般的漂亮男童可以狹玩,為了嘗新鮮來的,不懂戲就罷了,更不懂私寓規矩,就當作這裡是低級的窯子,能做的就是喝酒玩樂和肉體上的交流,不比洋人好上多少,霜莫在內心鄙夷地嗤笑這人。
至於他的問題,霜莫遙望著玉煙燦爛得分不出真假的笑臉,想起早早告別戲臺的師傅、年過四五十依舊風華絕代的角兒,和那些沒人知道名字就默默消失的龍套,一齣戲什麼時候會結束,臺上臺下所有人都知道;一個伶人能唱到什麼時候?卻是自己和旁人都不能知道。
最後他極清淡地回答:「看運氣。」這三個字輕得像一縷煙,一下子就散了。
「噢?唱得久是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呢?」青年追問的語氣直接得有些尖銳,聽不出是好奇還是諷刺,或是兩者都有,總之挖掘著、撥翻著下頭可能藏有瘡疤的地方。
霜莫感覺到青年的視線正望向自己,但他只是盯著桌面,還是不看人,「能成角兒的就是運氣好。」他想只要一天困在私寓裡,其實唱多久都差不多,唱的日子短,不是倒倉了、給人買了就是死了;唱的日子長,就是要捱的苦日子更多。
「不能成的呢?」青年毫不留情,一口氣揭開了自古以來在光鮮衣裝之下、鬧騰樂聲之中沒人肯提的、許許多多失落在荒煙蔓草裡的伶人瘡口。
這回霜莫想也沒想,直覺地脫口而出:「聽天由命。」
話說出去了,他才發覺自己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自從被送進流仙堂,師傅就對大夥耳提面命:要成角兒、要成角兒,成了角兒後不求你們報答師傅,只求你們穩穩地站在青雲上,享一輩子的盛名和榮華,別讓人瞧咱們伶人不起,要成角兒、要成角兒啊⋯⋯
霜莫抬起臉望向桌子前的人們,燈光昏昧,談話的聲音跟笑聲參雜在一塊,聽不分明,玉煙曉夢坐在客人之間陪笑,像兩朵招搖的花,就怕沒人瞧見正盛開了,在這裡伏低做小、曲意承歡的他們,是誰有朝一日能成大紅大紫的角兒,去享那師傅說的盛名和榮華?
霜莫全然沒有主意。
過了好一會,霜莫才再度聽見青年的聲音,不如方才的清朗自得,沉沉的、澀澀的,像是喝到了碗底剩餘的茶葉渣,「可這蒼天渾沌,一竅不通,不聽也罷。」只是那股傲氣沒有變。
「呵呵。」霜莫用唱戲聲調笑了一聲,幽幽地、尖尖地、淒淒愴愴地,終於肯用那雙冷清的眼睛瞧青年,瞧那意氣昂揚、驕光熠熠的臉,接下來的話卻聽不出來是不是笑,「難道聽老爺的嗎?」
青年也笑出聲,這回又是朗朗的語氣:「不聽你自己,要聽誰呢?」
霜莫瞧著青年愣住了,頓時腦子一片渾沌,答不上話。
他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那個做翻譯的走過來了,直接喊他:「來吧,西村先生找你呢。」
青年抬頭看對方,似乎想替霜莫擋下來,「沃爾科夫先生還沒跟相公多聊聊呢。」
「玉煙,你來服侍林先生和沃爾科夫先生。」對方態度強硬,叫來玉煙作替。
玉煙腳步很俐落,立刻來到做翻譯的身邊,恨恨瞅著霜莫,對他提醒一句:「老爺找你呢。」
霜莫看是避不了了,不情願地站起來,腳步正要踩出去,玉煙湊過來實實地拍了一下他的背,他知道玉煙的意思,但還是不想理,故意踩小步拖沓著走,好不容易才拖到了西村老爺那兒,一坐下來,西村老爺沒安分過的手又朝他的摸過來,還來回揉著手背,滿面饞笑地向他問了一句話。
做翻譯的不知為何沒給霜莫傳話,只是把斟滿的酒杯遞給西村老爺,兩人互相敬酒乾杯,那人手裡的酒杯才見了底,立刻又倒滿了,將酒杯傳到霜莫這兒,菊花白剔透的酒水裡漾著黃濛濛的燈光和西村老爺那對細扁眼睛。
霜莫趁這隙兒抽回手,端了酒杯,卻誰也沒敬,一口乾完了,胸中燒一股酒熱,他手腳明快又給兩位爺們倒上酒,規規矩矩地喝酒別煩他最好。
兩人果然喝酒談天起來,可是西村老爺跟對方談得熱烈,手照樣不甘寂寞,又往霜莫的招呼過來,摸著摸著滑到他大腿上去,霜莫隱忍了一會,西村老爺沒有停手,他就板著一張鄙夷的臉,趕蟲子似的揮袖子將人的手拂開,通常他這麼擺明著拒絕,那些好面子的客人都會收斂些,或是嫌他不肯伺候趕人走了。
怎奈這西村老爺是跟尹三爺、權四爺一樣的料兒,打定了色心要犯霜莫,他臉色也不好看了,手用力按回霜莫冷白的衫子上,更是硬鑽進腿隙之間。
霜莫驚然轉頭看過去,正巧碰上做翻譯的使給他一個凌厲的眼神,但他視若無睹,「做什麼。」他揪住對方手腕,扔了開來,跟扔髒手帕一樣嫌棄。
那只被甩開的手立刻彈了起來,攥成拳頭向霜莫臉上直直撞來,他眼前一陣花,像是一群斑斕的蝴蝶撩亂亂飛過去了,他眨眨眼,蝴蝶散了,原來撞上來的是一團烈火,將他的臉燒得刺燙。
幾個人都過來拉住一臉火氣的西村老爺,霜莫還沒反應呢,玉煙趕過來就是甩他一個耳刮子,使了最大的勁兒,發出好清脆的響聲,「你幹嘛呢!老爺碰你是瞧得上你,不然你還在跑龍套呢!」他拉高嗓子氣沖沖罵人。
西村老爺那裡也是攪得亂糊糊地,跟霜莫說過話的那個青年勸話不成,西村老爺推開旁人,破口大罵著什麼,一把扯住霜莫衣領子。
霜莫也是氣極了,他不是匹好馴服的馬、不是打罵就怕的縮頭王八,即使頸子前被勒得有些吸不上氣,雙眼還是睜得犀光利亮,向眼前那張扁平的、猥瑣的臉直瞪。
旁邊傳來玉煙促急的驚慌的抽氣聲,眼看西村老爺臉上的青筋浮起來了,掄起的拳頭又要揮過來,霜莫抬手去擋,緊緊閉上眼──
他卻沒有挨拳頭,眾人擠上來要把兩人分開,拉扯之間霜莫的衣襟鬆開了,掛在釦子上的壓襟摔到地上去,粉晶珠子給摔出一道道裂痕,深刻的,支離破碎的,霜莫的身體裡也有什麼東西裂開了,從裂縫裡竄出無法抑止的憤怒,他顫抖著抬起頭看向摔裂這一切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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