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江江水淅瀝瀝地滾,霜莫拖著一身濕衣服在湍急水流裡走渡,顛簸艱難,要逃到江東,眼看只差幾步就上岸,他雙手划水掙扎著──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vNmGVLEgk
一堵木牆截去他的路,身旁一邊是鏤花的牢籠,一邊是素白的臂膀,冬白泠跟他一塊捲在鴛鴦被裡,正用憐愛的眼光瞧他,原來滔滔江水是窗外的雨聲,昨夜的薰香還留淡淡餘味。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IxbwvPP1r
他終究不得已做了冬白泠的妃子,承歡身下,不,承的是折磨、是凌辱。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xEwC2QOmJ
「可惜下雨,去不了賞花會了,今天陪我作畫。」冬白泠從霜莫身上抽開手臂,慢慢坐起身,往霜莫臉上輕輕揉了一把,他立刻翻身過去背對冬白泠。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iQrR6rhpH
這幾天冬白泠都在霜莫這兒過夜,怎麼過的,用不著說了,他再倔也倔不過一碗迷藥。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kytpvmAWu
老天爺奏樂弄音的興致很好,雨叮叮琤琤下了整天,霜莫不願意跟著冬白泠去書房,冬白泠沒強逼,他就待在自己屋子裡聽雨,雖然是紅燭昏羅帳,卻彷彿能聽見外頭斷雁叫西風。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zOI5ap7PZ
夜晚冬白泠又來了,帶來的卻不再是糝迷藥的茶水,是一只羊脂白玉壓襟,亮新的、潤潔的、完好的,琢磨成如意鎖的模樣,一朵牡丹盛開在上頭,他親手給霜莫戴上,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霜莫不作聲,只是一眼空洞獃坐著,靈氣盡失,徒有軀殼。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fIGuGDOqz
這不是他的壓襟,他一直謹慎守著的那只壓襟早就摔成一團碎雪,天明日出就化沒了,他空悵了、絕望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n9duE21k6
那天清醒過來,霜莫見地上玉珮碎片是鋒利的,撿起一塊就往手腕上劃,卻只是一陣粗刮沒有疼,更沒見一滴血,還要再劃,就給冬白泠攔住了,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說要是這樣捨不得,做一個還他便是,冬白泠這個生來就坐擁一切的人自然不懂,本來就什麼也沒有的人,惟一不能失去的就是一口傲氣。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q1C23s6um
一口氣長長吁出去,眼睛瞧不見,悄然消亡,昭翊哀著面色,坐在凳子上,一縷神魂悵然地搖搖晃晃,就要飄脫出去,紅宛坐在他對面,也是一臉凝重,圓眼睛裡的黠光都暗下來,冬家大宅子裡正在演的,絕密的、絕慘的事兒,他倆都知道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S05zMxpTO
兩人本來都商量好了要讓昭翊溜進冬家,就等著冬白泠願意放出霜莫,紅宛說總不可能一直把人關在屋子裡,遲早會出來的,那時候她就帶昭翊進去。因為霜莫只肯吃紅宛送的飯菜,別人拿來的一概當成毒,大夥不知情,只以為紅宛特別懂哄人,給霜莫送飯就成了她的活,她正好替兩邊帶話。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fLaPC3nIy
其實霜莫已經給放出來幾天了,還能逛逛園子,但紅宛不敢告訴昭翊在那偌大隱密的床籠子裡發生了什麼,兩個人都急著催問她,想了許久,他倆心上的皺褶子都不是她能撫平的,總要見了面彼此訴衷,這才是藥吧,於是紅宛話說得半藏半露,昭翊迷糊了好一會才聽懂,她很少這樣彆扭。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m1lf0GNEn
「對不起呀,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紅宛靠過來,順了順昭翊的背,溫柔的聲音裡帶點愧疚。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RBCU13av7
「紅宛,妳帶我去看他。」昭翊傾注精神瞪著客廳几上舊煤油燈裡的濛濛火光,生怕那簇細瘦的、虛弱的火會熄滅。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mTi7FrjLW
剛巧霜莫說冬爺打算出門幾天,兄妹倆就說好了去見他,當天一早昭翊跟著紅宛進內城,兩個人徒步走,進了正陽門,再穿過天安門,兩道高聳得與天並齊的城門,門下隧道裡每踏一步腳下跫音就震震迴盪,再走出來就是跟珠市口大街全然不同的洞天了,這裡是前朝的皇城,房屋都特別寬闊巍峨,個個頭戴輝煌的飛簷冠,好像四邊都停著燕子,昭翊瞧得脖子都痠了。又經過一道好長的海,終於到了冬家大宅,正紅的三道大門懸碧綠橫樑,石灰屋簷是一隻伏在上頭的鷂子,張出去的羽翼蓋住兩邊牆頭,那麼高的牆,昭翊連搆上去都沒有可能,只能目瞪口獃。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QiIp8XvDV
紅宛領著昭翊繞到大宅後頭,從下人出入的小門進去,她幹活的廚房就在附近,有個堆雜物的小隔間平時不會有人,她讓昭翊躲在裡面,把霜莫帶了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gfCjDsyDh
霜莫一走進來後頭門板就緊緊掩上,昭翊從箱子上蹦起來,一瞧吃驚了,霜莫的衣服應該都是合身做的,這會兒卻鬆垮垮的,本來就細瘦的身板子更薄了,大眼睛還是星芒閃爍,卻掩不了眼下的兩片黑影,進冬家還沒一個月,他就已經憔悴成坐了一整年牢獄似的。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mEM7eAsC1
「天啊!霜莫──那個冬爺他怎麼欺負你的!」昭翊湊上前去,一急就將滿腔憤慨脫口而出,他去攬霜莫肩膀,只剩一把骨頭。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qFOPBriiO
霜莫臉一垂埋進昭翊胸懷,不肯開口。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TKujLXYym
昭翊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也闔上嘴,明明有好多話要說的,怎麼瘦這麼多、怎麼不吃飯、你受苦了⋯⋯這時候都太多餘、太無用了,話全噎在喉嚨就停下來,他抱住霜莫,發覺他身體是涼的,都五月天了,他還跟留在寒冬裡似的。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m4hqh4BB9
「你很冷嗎?」昭翊靠在霜莫耳邊問,將他更往懷裡揣。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wTGe6TWUV
霜莫點點頭,手緊緊攥在昭翊衣服上,沒有出聲,昭翊卻從那雙使勁得顫抖的手感覺到他的害怕,這些日夜想他是沒有一刻能安歇。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U0e4cwF56
「那這樣夠暖嗎?」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wHifNS5R1
霜莫再點頭,臉往昭翊身上磨了幾下,要擠進他心坎裡似的,鑽進去躲著,好讓昭翊帶他離開。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uIZm1oH2L
「那天我看見你被冬爺帶走了。」昭翊想起了那天看見冬爺背後長出的蜘蛛腳,霜莫身上的肉已經被啃得所剩無幾。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RIUk4842Z
「嗯。」霜莫含糊地應一聲,聽不出是什麼意思。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uzaHJASnb
昭翊心裡一下子閃過好多念頭,該不該現在就帶霜莫走?進來時那扇小門沒上鎖,只要輕輕一推踏出去,霜莫就自由了,只是自由了之後呢?之前明明決定了要幫霜莫挑擔子,可是霜莫被帶走的那天,驚詫和悲哀是一場傾盆大雨,澆涼了他;冬爺的獨斷和橫行是一閃雷電,劈散了勇氣,剩下的灰燼是膽怯,他又沒有了主意。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JBDg7ZTw6
「對不起啊,霜莫,真真對不起⋯⋯」昭翊很沉痛,眼睛裡一片酸澀,但是忍住了,因為明白最苦最痛的人不是自己。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3jabixXx0
霜莫聽了很冷淡:「要說這三個字,你走吧。」他一把推開昭翊,嗓音突然清晰起來,帶一股倔氣。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HJ2pFO4Rt
「啊!我不說、我不說、以後都不說!」昭翊趕緊拉住霜莫,又把他揉進懷裡,好不容易才見到的人,昭翊生怕不抓牢,他又會輕輕飄走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7C61bzpNE
霜莫沒有拒絕,軟軟地賴在昭翊懷裡,臉蛋貼他心口上,幼雛似的瘦小無助。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r9OmgVxcU
他倆相識這些年,霜莫從來不真正屬於昭翊,也不屬於座兒、老斗、師傅或任何人,冬爺只不過是這身軀殼的主人,霜莫那麼高傲、那麼自珍,他只屬於他自己。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zpmU0ymKM
那一天老天爺的意思很明白了,終究不允許他倆之間的情誼,不允許霜莫一逃了之,要降下懲罰,眼看是罰在霜莫身上的更多更痛,儘管紅宛說得隱晦,昭翊也能想像到被困在床榻上的霜莫淚流得像血,怵目地淋淋而下,淌紅枕頭被褥。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Vcx1k4IUm
可他還是不想放開霜莫,俗身凡胎的私心真惱人啊──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W3MC6kPYk
「別把人箍這麼緊。」霜莫從昭翊胸前抬起眼睛說。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XAIVQB95u
昭翊稍稍鬆開手臂,好讓霜莫有呼吸的餘裕,他瞧見霜莫的大眼晶晶潤潤地,邊緣暈著兩道紅,「你哭了嗎?」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vEsZEQPxa
昭翊這麼一問,霜莫的冷凝眼一眨就瓦解了,潮水洶湧,一下子潰出來沖刷了他滿臉,「真不如一死了之!那衣冠禽獸⋯⋯」他悲忿地哭鳴,用那副枯柴似的身子使盡力氣發洩,哭聲依舊低抑,細細地抽,卻一抽就是一股鮮明的恨意,在他劇烈起伏的胸口裡鼓動。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RFpadHxgz
霜莫已經夠瘦弱了,怎麼承受得住?昭翊看在眼裡又驚愕、又心疼,想到他這些日子承受的一定是現在的千百倍,如果說落入蜘蛛的巢穴裡,給啃得滿身瘡痍不算完,還要給烈毒蝕進身體裡,這是給一個謫仙的試煉,蒼天未免太狠心了,昭翊從小給爹娘教誨要順蒼天的臉色,這會兒忍不住對蒼天有了點怨懟。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O2rwc7liZ
天仙就算要返回天上,難道不是彩雲來迎接,怎麼也不該是悽慘至死這樣送回去呀!霜莫那聲「一死了之」是四下鏘亮的、震耳的鑼鼓,撼動整個身子,昭翊永遠都清楚記得他倆是因為什麼事才認識的,興許是有過那樣震撼的開始,那分隱憂一直深深埋在他心底,每當看見霜莫的掙扎和苦痛就鑽出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EWaxDVQU9
面對霜莫的眼淚,昭翊心裡很躊躇,胸口裡有一陣慌亂的失措的馬蹄在踩踏,還有匆急的密促的戰鼓在捶打,逼著他決斷,今天不決斷,恐怕沒有以後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3xXLOzCox
昭翊縱然沒有千方百計,也想留住霜莫,真真不願意他歸去天上,比起天仙,凡人壽命那麼匆匆短暫,留他五十年,也不過是彈指之間吧?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em9sXcFWf
昭翊彎下膝來,直對霜莫濕淋淋的臉蛋,壓低了聲調,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鎮定,卻還是壓不住忐忑:「霜莫,你不要死⋯⋯不要說一死了之這種話。」畢竟自己只是個凡人,想要留住天仙終究太癡妄,還是讓霜莫自己決定吧,「你要不要跟我走?現在就跟我走。」他企盼地、謹慎地問,眼光灼燦如暗夜中的篝火。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5zhIA794n
霜莫一下子停住了抽氣,就哽在那裡望著昭翊,小嘴半開,好像要回答什麼,卻一直沒有出聲。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PLf6sSWQR
「霜莫?我就問你的意思,要不要跟我走?」見霜莫不答話,昭翊心揪得很緊,擔心霜莫不答應他,最後斷了線而去;也擔心霜莫真答應他,往後肩上就更沉重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lM5h99e0L
霜莫拉起袖子抹抹臉,直了直脖子,再狼狽也維持一股高潔的、絕塵不染的風度,好像正慢慢從泥池中走上來,「我──」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KcJ6kqEkb
「昭翊哥哥!」門板給砰地一聲推開,紅宛進來了,一臉緊張,「他們在找霜莫了,還問我有沒有看見呢,你趕快走吧,不然被發現就糟糕了,你先走,明天還能來的。」她拉著昭翊,話說得很匆忙,又看看霜莫,低了一下頭,滿眼歉意。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MDeW9dH2Q
「等等──」昭翊想聽霜莫的回答。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Z7yTuWAkA
霜莫卻只是再一次挨進他胸懷裡,汲一把他身上的溫暖,就放開了手,眼光沒有看向他,裡頭有一抹淡淡的失落,「你走吧。」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pdlQ1noZZ
昭翊看不出那眼失落是因為自己要走了,還是因為不打算跟自己走,趕緊再追問:「你先回答我啊。」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p4Yhk7QJy
「我說了你走,快點。」霜莫擺明不打算給出答案,或是已經給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43ePNbEpk
「快呀,怕等等有人進來找了。」紅宛著急地催促,將昭翊往門邊拽。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pfLoykXM6
昭翊不甘心,可是不得不走了,只得在這裡結束:「啊⋯⋯那我走了,你好好保重自己,我明天再來,買糖葫蘆給你好嗎?還要不要別的?」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9vyPwcjzc
「就糖葫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9rOtlqG6y
於是昭翊朝霜莫揮揮手,紅宛看門外沒有人,就把他推出去了,只隔一道門,卻倏然像是隔了漫漫滾滾的大江,他本來想就這麼帶霜莫走的,可是霜莫沒有答應,他不敢貿然就一把拉他逃出那扇小門。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s89hsUSkS
昭翊沿紅宛帶他來的路走回南城,穿過兩道天高的洞門,再走出來見到滿街參差的門匾和招旗,小販推著車轆轆走過,才安心下來,他是屬於這裡的,衣上腳底沾點塵才踏實。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NvplbpSrK
傍晚紅宛回家了,昭翊把心裡的念頭告訴她,她聽了很是不安,說冬家那扇小門人來人往的,誰不認得霜莫,冬爺叫人看得緊,他要出去一定會給抓個正著,就算僥倖出去了,冬爺肯定也會盤查起來,太危險了,燒香的火不能大,溫溫地燒才得長久,紅宛要他們耐住性子,別在風頭上驚動人,以後再想辦法。昭翊一聽退縮了,終究害怕遭受自己承不起的罰,就沒再提過。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XTLh3ZFRF
後來他去見了霜莫幾次,霜莫不大說什麼,絕口不提跟冬爺之間的事,就只是躲進他懷裡哭,昭翊知道安慰不了什麼,也說不上什麼話,只能抱緊他拍拍撫撫,讓他在自己這裡好受些,眼看霜莫像柴薪,燒得愈來愈消瘦,昭翊便每次見面都帶了點心,讓他吃了能再捱下去。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xUInNB2F3
昭翊鼓起勇氣又問了霜莫要不要帶他走,問了兩次,霜莫都不肯回答,偏偏又揪著他掉眼淚,意思很含糊,但也算是清楚了,昭翊就也不再問,可是心疼霜莫竟然到了這樣的境地,也從來不對自己說一句幫幫我、帶我走。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0VVPkHTVS
霜莫從小就沒有依傍,昭翊一直活得安然,不能體會得多深,如今切切感受到了他的孤寂、徬徨,和獨自遺世的空虛。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galROZGuw
這陣子總天晴風高,是放風箏的好日子,昭翊惦記著要帶霜莫去放風箏,可就算他身上沒有繫條線,依然給冬爺死死攥住了,就連花末葉絮都能飛出牆外,霜莫那麼輕盈,卻是再大的風都不能將他颳出那座高牆。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vAkmWRcwp
每當昭翊從大宅後頭的小門離開,仰頭眺向冬家的牆、天安門的牆、正陽門的牆,一重又一重,都深深感受到這世間對他兩人的阻隔,他能翻過流仙堂的牆,已是老天爺閉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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