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國籍 - 二十六

島村在出口靠近北邊的位置等待著我的到來，他看到我和奈奈後擺出了一副埋怨的表情。

「麥你做事怎麼那麼慢了，我還有其他事要做。」

「可你還是一樣在等我，說明明秀真的很想見我。」

島村完全被我猜中了心思，像個打敗仗的俘虜一樣低下了頭，他無神的背影帶著我和奈奈走到了附近一處停車場。他從停車場裡面開出一輛本田汽車，車子應該經歷了不追逐的場面，在陽光下車身有好幾處明顯凹凸不平的口子。

「走吧，上車，我們得趕時間。」坐在駕駛位上的島村招呼著我們上車。

我和奈奈鑽進車裡的後排座位，島村隨之把車子開上中央大道，我把身子完全依靠在座椅上，一邊的奈奈看了看島村，然後壓近我耳邊說道：

「麥你可以聽我說嗎？關於池袋的事。」

「等私下我們再說，你知道我現在在辦事，要跟著就別說話，我們說好的。」

「麥你變了，以前辦事帶我去不是這樣的。」

奈奈雙手交叉在胸口前，一副氣悶的模樣，很小聲地叨嘮著。我發現奈奈講話的語氣有些改變了，總是用那種夫妻間吵鬧時的語氣和我說話，這樣讓我無意會代入其中，好像她為了自己的清白和我解釋些對彼此感情表示忠誠的事。

發了一下小脾氣後，奈奈把頭靠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沒有理會太多的閉上眼睛。車廂裡迴繞著電台播發的歌曲，那是一首翻唱的歌曲，我只記得一個叫啊桑的歌手唱過這首歌，歌名好像是《一直很安靜》，之前是在台灣人開的酒館裡聽過。此時電台播發的是日語版，在歌舞伎町有遇到過一個音樂製作人，從那得知香港和台灣有很多歌星翻唱過很多日本的歌曲，我不知道這首是不是，但這首歌不管哪個版本我都很喜歡，可我不會特意去找來聽，因為無國籍身份隨時都要面對著搬家的可能，東西太多對於我來說是一種負擔。

車子在經過參宮橋時，電台已經開始播放下一首歌曲，有些朋克風格的歌曲和上一首完全不在一個節奏上，我鬱悶地正想叫島村轉電台，島村卻興奮地跟著哼了起來。奈奈無趣地把頭轉向她一邊的玻璃窗外，快速掠過的街道有些冷清，可能是時間問題。

車子在代代木公園附近的路上走了好一會兒，我在思考著接下來和明秀的談判，奈奈的突然出現和有人要殺林子天的消息傳開後，我不得不改變之前和明秀說好的一切。

島村駕駛的本田汽車在明治大道上走了一段距離後，在一個路口轉了進去，經過東京中央教會，在一個停車場裡車子被熄了火，突然安靜下來的車廂把我還在思考的注意力拉回到現實裡。我看了一下周圍，是原宿附近的一條街道上的停車場。

「麥，我們可能需要走一段路程。」島村從駕駛座上回過身來對我說。

「車子不能到嗎？」問出這句話後我趕在島村開口前補充道，「我明白了，麻煩你帶路。」

新野要找明秀算賬，真是比大海撈針還難。明秀比之前更加的小心讓我意識到她在新宿一定得罪了哪個完全威脅到她生存的幫會或者是人物，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明秀如此小心的一面。

跟著島村到街道上七拐八繞地走了好一會兒，我們來到位於神宮前一丁目的一棟紅色瓷磚外墻的公寓門前，公寓墻上的百葉窗緊閉著，從下面看過去，好像有無數對嚇人的眼睛在窗口裡面觀察著外面路上的一切。

我們走下一段樓梯，和一個帶著漁夫帽的女人擦肩而過，就進入了公寓裡面。公寓看起來沒什麼不一樣，出沒的人好像都只是附近工作的人。

「到了。」島村帶我們到三樓轉角的一個門前，小聲地對我說道。

島村敲了敲門板，敲門的聲音好像在打著什麼暗號，聽上去有點節奏感。

門被打開了，開門的人是一個十幾歲大的小鬼，頭髮留在了肩膀，我一時不能確定這個小鬼是男還是女的。這樣的小鬼之前在新宿我遇到很多，最近不知道為什麼都不見了。

「明秀在嗎？我把麥帶來了。」島村用日語對著開門的小鬼問道。

小鬼沒有說話，只是懶懶地把頭歪向一邊一下，意思是說明秀在裡面。

跟著島村走進了公寓裡面的一個房間，簡陋的家具被任意擺放在各個角落，好像主人並沒有打算長住在此而準備隨時走人的意思。

「麥來了。」島村對著正在俯首於桌面上的明秀說道。

明秀呆了一下才把頭抬起來了，用那雙狐狸般的眼神看著我。

「麥你可來了，想找你可是真難。」明秀前半句是說台灣話，後半句是用日語。

奈奈一直站在我身後，雙手抓著我的一個胳膊，就像過去和我去見林子天時一樣，緊張而不知所措。

「是找你比較難吧。」

明秀向島村打了個眼色，好像還有什麼事要他去做，島村微微點了一下頭後就走了出去。明秀繞過自己身前的桌面，慢慢走到我的面前。我注意到她除了內衣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連身裙，好像那些居家不外出的婦女一樣。不過明秀全身散發出的女人味讓人無法意識到她是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女人。

「新野一定找過你吧。」

明秀有種偵查的口吻問道我，像是打聽消息一樣。我牽起奈奈的手，把她送到一邊的沙發上，接著一屁股坐到了她旁邊。明秀就像一隻狐狸一樣，看到我坐下後，擺出一副妖嬈的姿勢坐到了我對面一張簡陋的床上，從一邊的煙盒裡拿出一支煙抽了起來。

「對，他找過我。」

「說了些什麼？」

「問了一些關於林子天的事。」

我故意不提她在新野場放貨的事，就像等著明秀自己說出來，看看她對我的信任到底有多少。

「你的女人？」

明秀注意到我身邊像一隻被驚嚇後的小貓的奈奈，在吐出一口煙霧後瞥眼看著奈奈對我問道。

我躊躇地點了點頭，眼神無意地盯著明秀那塗滿口紅的嘴唇上，腦子裡回憶起和明秀發生過的一些事。

明秀是現任台灣幫老大老鬼的私生女，是老鬼和一個飯館女員工所生的。明秀和我說過是老鬼強姦了自己當時在飯館打工的媽媽，不過我并不信，聽起來多少有些主觀的仇恨在裡面。明秀的媽媽在生下明秀後不久就被老鬼的老婆李娜毒死了，至於李娜用了什麼毒藥沒有人知道，不過有人看到了她在明秀媽媽吃的東西裡下藥是真的。

明秀和健太的成長經歷很相似。老鬼一直不承認明秀是自己女兒的身份，而自己媽媽生下自己後就死掉了，所以沒有身份證明的她也和我一樣是個無國籍的人。她媽媽死掉後她被一個在神社負責打掃工作的老奶奶收養了，明秀從小就很懂得利用力量來幫助自己。在十二歲那年就已經開始在新宿組織自己的團體，可李娜一直想除掉這個她看來的雜種。

我和明秀第一次相遇是她被李娜的人追趕時，那時我剛剛來到新宿一年多，好像和奈奈正處於感情最熱鬧的時候。

印象中那時好像是春天，一個只穿著底褲和胸罩的女人，在天還沒亮的新宿街道上被三四個男人追趕著，我看著她一路從街道一頭跑到另一邊，即使到現在我都是唯一一次看到穿成那樣的女人在新宿的街道上奔跑。

在追逐的場面過去沒多久，一個聲音從我的後面響起。

「可以幫幫我嗎？」一個標準日語的女人聲音。

我回頭看去，是那個剛剛被追逐的女人。女人雖然說話略帶謙虛，可表情上絲毫沒有一絲恐懼的跡象，好像習慣了這樣常人看來過激的場面。當時我可能出於不忍心，把上衣脫了下來搭到她的肩膀上，然後轉身就離開了。

在過去一個星期後，我剛剛結束一單地下銀行的交易，在職安大道上剛剛準備轉入區域所大道，一個穿著相當性感的女人攔住了我的去路，我沒有注意對方的臉，一直習慣低頭走路的我向另一邊的空間借道過去，女人又跨一步攔住我的方向，我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她腳上那對紅色的高跟鞋上。

「還記得我嗎？」就像狐狸般充滿誘惑性的聲音，沒有一點熟悉的感覺。

我抬頭看著她，一頭長髮被七三分開兩邊，修長的眉毛下是一對讓男人無法抗拒的眼，薄薄的嘴唇蠕動地說著話。

「你不記得我了？」

「對不起，我想我們應該不認識。」

我被逼到了墻邊，無路可去的情況下只好接受她的問話。

「那天我被人追你給了我衣服穿的。」

她在幫助我回憶，我漸漸想了起來，然後勉強擠出一些笑意。

「哦，我記得了，不過沒什麼關係。」

「不行，我得謝謝你，用我可以做到的方式。」

她胸口前裸露出來一道深長的乳溝壓近在我眼前，然後提起我的手去觸摸她的胸口。我顫抖的手快速收了回來，我判斷可能是哪個被我搶了生意的幫會要找我麻煩，我說道：

「你是誰派來的人，是不是我哪裡得罪了你們？」

女人聽到我的話後放聲大笑起來，勾魂般的笑聲在我兩邊耳邊迴繞著，我閉上雙眼，感覺到自己手心都飆出了汗來。

「我們找個地方交流一下吧。」

我被帶到了一處情侶旅館裡面，在進入房間後女人就自己脫去衣服，裸體的站到了我面前，看著那對令我反感最少D級以上的乳房，我頭腦理性了下來，對於我來說不過是歌舞伎町那些風俗店女人的把戲。

「對不起，如果是想用這種方式騙我的錢，不可能。」

我說完開始往門口走去，她一把拉住了我。

「你叫麥對不對，我需要你的幫忙。」

聽到對方知道我的名字，我楞了一下。接著我走回房間裡面，從容地坐到開窗口的椅子上，目的想著有什麼事可以跳窗逃跑。

「你可以先把衣服穿回去嗎？」

聽到我的話，她把衣服重新穿回身上。在等她穿好衣服，坐到了我對面的床上時，我問道：

「首先可以請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

「我叫夏子。」

聽到名字我就知道她說了假話，就像她從一開始出現在我面前，一時一個模樣，我就對這個叫夏子的女人不帶任何信任。

「是真名嗎？」

夏子很堅定點了點頭，就連那狐狸般的眼神都變得溫柔起來。

「我知道你是個無國籍的身份，我也是。」

看情況在遇到我之後的一個星期裡，夏子可能已經摸清了我的底，在確認我無國籍身份後才決定接近我加以利用。

「無國籍又怎麼樣，我可沒有必要和無國籍的人做交易。」

「男人不都是為了錢和女人，看你樣子應該成年了吧？」

只有十八歲的我被一個年長的女人那般挑逗，我故作成熟地擺出一副大人樣。

「多少歲有關係嗎？歌舞伎町不都是於金錢為實力的地方。」

「看來你和我的想法是一樣的。」

夏子說完壓近了我，又一次擺出那副妖嬈的姿勢，看樣子她早已經習慣用自己的身體來為自己獲得利益。

「你知道我不受這一套的。」

我冷靜地對著夏子說道，她聽到我的話後停下了動作，感覺滿大個的臀部坐到了我的大腿上。

「我差點忘了你是無國籍。」

「可以麻煩你離我遠一點嗎？」

我的口氣不像是請求，更像是命令，夏子帶著不樂意地動作坐回到我對面的床上。

「那我們談談合作。」

「我說了我不和你合作些什麼。」

「我知道一個叫林子天的人要趕你出新宿，我有辦法讓你留在新宿。」

夏子拋出的條件對於我的處境相當誘惑，我承認那一刻心軟了。

「有什麼辦法？」

夏子安靜的雙眼凝視著我的臉，表情明顯在告訴我，我正在妥協了和她的交易。

「和我合作就行。」

我猶豫了一下，仔細觀察著這個女人，我很清楚在新宿和不熟悉的人做交易就是把自己送進地獄去。

「和你合作沒有問題，請告訴我你真實的身份。」

在我說出這句話後，我和夏子之間的合作就已經開始了，夏子得意地抿嘴微微笑了一下。

「我叫明秀，不叫夏子。」

「這個我早猜到，不過明秀是你真名？」

「奶奶幫我取的，但你說對於無國籍的身份而言，一個名字能證明什麼。」

可能是我對明秀有了一種身份的認同感，感覺和她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行，就當是你的真名。」

明秀帶著一種嘲笑我無知的表情，接著說道：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9UAgl2nIb
「還有什麼是你想知道關於我的？」

我沉默了下來，對於無國籍的人來說，每個身份背後都是一個傷心的故事，我本不想提及，可要了解對方的情況還是必須得問。

「說說你無國籍的情況吧。」

「行。我是現在台灣幫大哥老鬼的私生女，我媽媽是……」

明秀端正了態度，本來想著挑逗我的神態不見了，轉而是一個正經的女人在敘說自己充滿悲傷的過去。在她敘說完自己的身份後，我依然沉默著。

「我說完了，輪到你說一下你的意思。」

明秀提高了聲量，把我沉默的精神拉到了她的身上。

「我明白了，你想和我合作什麼？」

「我需要你幫我帶個女人去我指定的地方。」

「什麼樣的女人？」

「李娜，就是現在老鬼的老婆。」

「你想幹掉她？」

從明秀的身世看來，她不是被李娜做掉就是做掉李娜，不然她只能消失在新宿。

「我是沒得選擇，相信你明白的。」

「我不能違法，我得遵守法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真以為日本政府會因為你遵守法律就給你一個國籍，少自欺欺人了。」

我曾經聽說過，想要得到日本國籍其中有一個條件就是要遵守法律，沒有犯罪背景，相信在日本很多像我一樣無國籍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那我也不能犯罪，你有你的思考，我有我的原則。」

明秀歪頭大笑，就像一個明白現實殘酷的過來人在恥笑一個剛入社會的無知青年。

「你做介紹人的工作就不違法，日本政府幾時同意讓地下銀行存在運營。就不說你介紹的那些非法勞工。」

把我底調查得一清二楚的明秀說得我語塞了，一時不知讓自己放置於哪個位置上來解釋自己的行為。

看著一臉茫然失措的我，明秀給出了自己一套「法律」。

「其實日本法律你知道多少？」明秀變得溫和起來。

「知道不多。」我聲音都變得很小聲，那是一種不自信的表現。

「應該說一無所知吧！」

看我沒有反應，明秀接著說道：

「你要知道法律就是有權有勢的人制定來為自己服務的東西嗎？也只有笨蛋才會按部就班去跟著那些無用的規則走。我問你，你有聽過哪個國家是可以認同AV的存在是合法的，只要性器官沒有裸露就算成立，混蛋，簡直就是無稽之談，說到底控制掉這些會影響到日本政府的經濟收入，所以必須給個名號讓這樣的行為合法成立。試問哪個小孩看到裸露的乳房會認為是正常合法的東西。如此可笑的事情在這個國家多得數不清。在這個世界任何的一個國家都不例外。那你告訴我到底什麼叫法律？什麼叫違法？」

明秀痛快地對著我說了一大通我完全不能立刻明白的事，不過我漸漸有了一些意識，就像爺爺說過的一句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可我需要正常的生活。」我像一隻被馴服的小綿羊一樣，乖順地說道。

「麥，出生下來這個世界就對我們不公平，我們又沒做什麼，為什麼一生下來就是違法的，我們要讓那些拿著國籍自以為高等人的傢伙知道，我們並不是笨蛋。」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不能違法犯罪。」

不是我願意做笨蛋，只是無國籍身份對生活帶來的影響讓我對一本薄薄的國籍有著無限渴望的需求。搬家，接受盤查，沒有醫療保障，沒有社會任何一點福利，就連一點正常人的生活都沒有。

「那好，你告訴我什麼是違法。殺人算不算？」

「嗯。」我認真點了點頭。

「那這麼說殺人不讓對方死掉就不算違法犯罪。」

「怎麼不算？」

「就是不算，就像你做介紹人，別人做什麼交易都好，你沒有碰過東西，充其量只能說是一個看到一切事情發生的見證人，那你不算違法了。」

我苦笑著，我瞬間被明秀帶進了她的那套原則裡，我承認在於正規法律裡，明秀的說法都不能成立，都是歪理。可對於我們的處境來說，明秀所說的那一套「法律」是很好的自我暗示。我接受了她的說法，我也是從那時開始根據那套「法律」來做事。殺人犯法，看見殺人就不算；運毒犯法，看著運毒就不算。也就是說一切和我沒有直接關係的事情都與我無關，都不算犯法。

「所以你能明白了？」明秀終於說服了我。

「我可以幫你引李娜去你說的地方，可我有什麼好處？」

歌舞伎町的生活離不開利益，犯法是否先談利益。

「我說過，男人不是為了女人就是金錢；錢我現在一分都沒有，我可以用我的身體補償你的酬勞。」

明秀說著把自己的肩膀裸露了出來，深邃的鎖骨相當美。

「我不需要你的身體，對於歌舞伎町的女人我一向都沒有興趣。」

「那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隨便你怎麼要求。」

我無奈地憋笑著，看著明秀成熟的女人味，我意識到她一定是個轉身就能殺掉剛剛承諾下誓言的傢伙。

「你所謂的人情在歌舞伎町不過是個笑話，不值得放在這種交易上。」

明秀沒有回答，她在思考，思考能用什麼辦法讓一個她認為最適合的人選願意和她合作。

「不過我信你一次，希望你要記得我的這個人情。」

我想到自己當時的處境，比起我介紹工作的那些人，明秀明顯是一個更加能為我辦事的人物，對於新宿這樣的地方必須有自己的實力，單打獨鬥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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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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