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軟椅上休息了大半個小時,一個俱樂部的員工用托盤托著好幾瓶酒從我面前經過,我大聲喝住了他繼續前進的腳步,他向我走了過來,用一對被眼鏡鏡片隔開的眼珠認真地看著我。
「麥,你怎麼在這裡?」
在他靠近我時我就認出了這個人是田中,一個俱樂部的兼職生,好像還在讀書。
「那酒可以給我喝點嗎?」
「麥好像不喝酒的?」
林子天說喝酒多誤事,有第一杯就有第二杯,所以他有很好的控制能力讓自己在第幾杯停下來。而我沒有,一旦真想喝酒停不下來,所以我基本選擇不喝。
「沒什麼事就想喝點。」
其實只是想用酒精讓自己暫時離開煩惱,就像前田失落時那樣,以前我總很難理解他的行為,現在多有體會。
「這些是那張桌的客人要的,如果麥你要的話我可以再去吧檯幫你拿多一支過來。」
「那不用了。」
我揮手放棄了想要喝酒的念頭,田中剛剛轉身過去,我又叫住了他。
「田中,健太在哪?」
「應該在他的辦公室裡吧。」
我點頭表示感謝,然後目送著田中走向要酒的那桌客人去。我又坐了十幾分鐘,腦子在想如果有人要在這裡殺掉林子天會怎麼下手,奇怪的想法越來越真實,我用力拍了拍自己肌肉緊繃的臉,然後逞強地站了起來,走得搖搖晃晃的身體離開了俱樂部的大廳。
健太的辦公室在俱樂部的一個死角,從大廳走過去需要經過一間休息間和一處儲物室。一個淡黃色簡陋的門板後面就是健太的所在。我輕輕敲了敲門,對著裡面叫道:
「在嗎?我是麥。」
「進來吧。」一個渾厚低沉的男人聲,用一口標準的東京腔調的日語回應了我。
我打開門,一個巨大型的顯示屏耀目於眼前,讓我眼睛馬上就感到不適。刺眼的光芒讓我不得不把頭轉向另一邊,健太就坐在屏幕前一張黑色帶滾動輪子的靠椅上。
我走了進去,房間至少有十張榻榻米那麼大,其中一面墻被那塊巨大型的顯示屏佔據,顯示屏上分出幾十個小格,俱樂部裡面和周圍的動靜在這裡一目了然。
「好幾天沒來了,生意應該不錯吧?」還沒等我坐下,健太先開口問候道。
我擺出了一張苦瓜臉,把身體重重摔到他對面的沙發上,對著天花板歎了口氣起。
「不會是林子天的事讓你感到煩惱吧?」
我沒有回健太的話,只是把上半身挺直,欠身去拿桌面上的香煙,然後用打火機點著,舒服地吐出的煙霧。我注視著健太那張和他實際年齡不對稱的臉,仿佛看到歌舞伎町那些我不知道催人歲月的時光。
「聽說最近有一個歌星在武道館開歌會,會請沖繩來的音樂人做嘉賓,要去看嗎?我可以幫你弄到票。」
健太搖了搖頭,一臉和藹地看向離他不遠的三線琴。他伸手把它放到肚子前,輕柔般的手指彈奏了幾個音。
「最近得小心生活,很多事要來。」
我不知道健太指的是什麼事,不過多少能想到和有人要殺林子天的事有關。我看著健太摸著他那把看起來還算嶄新的三線琴,可以感覺到他在想念那個遠方未曾有印象的家鄉。在我第一次見到健太時這把三線琴就跟隨著他,還有他身後那幅沖繩那霸市的鳥瞰地圖。
健太說他是沖繩那霸人,可他對那裡一點印象都沒有,從他母親的朋友那得知自己在三歲多有回去那裡過兩個多月。
健太是個無國籍,他爸媽並不是,聽說都是沖繩那霸人。健太爸媽在結婚不久後就來到東京工作。一開始還算不錯,賺了不少,後來還在南新宿附近承租了一個修車廠。修車廠生意不是很好,一直很平淡。可讓他們雪上加霜的事情是那裡被黑幫人員找上門要管理費,這樣的情況讓修車廠沒多久就維持不下去了。不甘心的健太爸爸開始借錢繼續經營修車廠,最終因為賬務問題,修車廠被那個地盤上的幫會接管了,那時健太媽媽已經壞著快要臨盆的健太。
欠下賬務的健太一家被幫會成員找上了門,沒錢還賬的情況對方要健太媽媽去做風俗店的小姐還賬,他爸爸極力反對,無奈之下想偷偷潛逃出新宿。可還沒來得及逃跑就被對方發現,計劃失敗的倆夫妻被人抓回新宿。據說他爸爸是在那次逃跑中被對方活活打死的,目的就是為了殺雞給猴看,讓那些欠錢的人心生畏懼。
被抓回來後不久,健太就出生了,他媽媽為了保護他,沒有為他登記任何出生信息,因為當時有人願意出高價買下還在肚子裡的健太,他媽媽知道後把他偷偷寄養在一個叫櫻月的風俗店小姐公寓裡。
從那以後,健太媽媽一直在風俗店工作,而健太一直被寄養在那個叫櫻月的女人公寓裡。一直到三歲多,他媽媽想帶他回家鄉看看,她向負責管理她的人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可她一去就是兩個多月。這件事惹怒了當時那個幫會的大哥,被認為太無規矩。幫會大哥叫人把健太媽媽和健太抓了回來,逼著他媽媽生吞冰毒去死。櫻月謊稱健太是自己的孩子,讓健太免去了被殺的後果。
櫻月是個沒有人生的女人,用她的話說自己能活著已經是一種奇跡。嚴格上講她並沒有承當起撫養健太的責任,有一餐沒一餐的養著健太到七歲。她從不管健太做什麼事,哪怕打架殺人。如果說健太家鄉是在那霸市,那新宿應該就是他的家。
櫻月雖然在緊急時刻和那個幫會老大承認了健太是自己的孩子,可她並沒有為健太登記任何是自己孩子的信息。歌舞伎町庇護著健太的生存,他開始在黑暗的更暗之處摸索自己的生存之道。從他七歲離開櫻月住的公寓,開始流浪於新宿的每個角落。在新宿無國籍的圈子裡,健太算的上是一個高手,一個對付各國黑幫,警察,入國管理局等等的高手。
「林子天有一段時間沒來俱樂部。」
看了半天三線琴的健太突然這樣說道。我不知道他是在告訴我林子天的情況還是想暗示我林子天可能已經被殺死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不過在新宿劇場遇到的那幫韓國人給我的反應看來,林子天一定還沒有死。
「俱樂部有什麼奇怪的人出現嗎?」
我想如果真要殺林子天,這裡是最有機會的地方,或許能從這裡找出那個利用奈奈的人一些信息。
「我能注意到的沒有,俱樂部來來往往的都是那些人,寂寞難耐的女人,還有我們店裡面的人員。」
「新野到處找要殺林子天的殺手你應該知道吧?」
「嗯,有聽說了。」
健太一臉平靜把三線琴放回它應該在的位置,我看著這張起滿皺紋的臉,怎麼也不相信他只是一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
「我怎麼都不相信新野那樣做是為了對林子天的報恩。」
「日本人不都是很怕欠別人人情的嗎,恨不得自己馬上就能為對方做點什麼。」
「那你說像我們這樣的算不算日本人?」
健太把盯著顯示器的雙眼轉向了我,從他那帶著一絲疑惑的眼神裡,我仿佛看到了他在向我提出相同的疑問。健太搖了搖頭,說道:
「我希望我是日本人,就算有哪個國家願意收留我,我想也適應不了,」他轉頭看了看那張沖繩那霸市的鳥瞰地圖,「其實我就算我回到沖繩,也可能不知道怎麼生活了。」
「這不像你會說的話,給你說的好像我們都可以去死了。」
「生存下來是人的本能,自殺只是一種衝動。」
「你這樣說,我能理解要殺林子天的人一定是為了自己生存下來的利益才那樣做,目前的歌舞伎町可是誰都不想林子天出事。」
「日本人和台灣人就不那麼想。」
健太好像看透一切地把身子轉向監控顯示屏上。有時我都不能確定健太到底知道多少事情,雖然林子天把自己最重要的收入來源交給了健太管理,可林子天對待健太的態度我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是一種信任。
「那麼說就是日本人和台灣人幹的。」
在林子天還沒進入牛郎業之前,新宿牛郎業基本被日本黑幫控制了。林子天突然的進入,搶走了日本黑幫大量的資金來源,可他們好像無意和林子天計較什麼,紛紛轉行去開便利店和加油站那些沒有看頭的正規經營生意。而台灣幫是唯一在新宿和林子天沒有任何利益來往的幫會,但我可不這麼認為,可能還有很多看不見的交易牽連著他們之間。至少台灣幫對待林子天從不搭理的態度就讓我感覺有些詭異。
「到底會是誰也不是我能力範圍內所能做的事,我能做的是管理好手上這些,沒有錢,不用殺掉林子天,他都會垮掉,包括你和我,還有外面一大幫跟著林子天做事的人。」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可林子天還有多少沒有被我們知道的經濟收入,無從驗證。夾在手指間的煙早已經熄滅了,我把煙頭扔進了煙灰缸裡。如果說林子天對性的控制力在我之上,那健太可能是在林子天之上,他整天都呆在俱樂部裡,基本沒有見過他離開過這裡。只有一次在雷鬼那聽說健太和那個撫養他長大的女人櫻月上過床,也就沒有其他關於他接觸女人的信息。
「我——」
我想問一個一直都讓我無法釋懷的問題,為什麼林子天拼命趕我出新宿,健太每次都會幫我,可問題一到嘴邊,卻害怕起真實的答案。
聽到我發出的那一聲,健太扭過頭來看著,他在等待著我的發問。
「我先回去了。」
我站起身打開門走了出,我沒有去注意健太有沒有目送我的離去,他是一個讓我知道背景卻搞不明白他在想什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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