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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晴宇第一次見到雷千朗時,對方充滿了防備。他不吃陳晴宇準備的食物──當然也不讓雷千夜吃──不願雷千夜和陳晴宇單獨相處,彷彿陳晴宇是什麼窮凶惡極的猛獸。他後來理解了,因為他是雷家派來的人,雷千朗不相信雷家的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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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真心相待,花了將近一年時間才得到雷千朗的信任。他很珍惜這份信賴關係,也很喜歡這對兄弟,他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般照顧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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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晴宇第一次察覺異狀,是雷千夜私下偷偷告訴他,半夜總感覺到有人站在床邊注視自己,雷千夜很害怕,不敢張開眼睛。那時雷千夜小學六年級,已經是個跟常人無異的孩子,陳晴宇擔心是PTSD又發作,遂告知雷千朗這件事。孰料雷千朗直接承認是他半夜夢魘,醒來看不見弟弟,就去弟弟房間確認,確認弟弟是否還有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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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雷千朗自事故以來日日夢魘,沒有一天睡過好覺,多年來皆是如此。以往跟雷千夜同眠時,半夜醒來睜開眼睛便看見弟弟的臉,他多少還能再度入睡;而雷千夜回房睡之後,他便像這樣,驚醒後至弟弟床前行注目禮,直到覺得心安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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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陳晴宇勸說後,為了不造成雷千夜的壓力,雷千朗不再半夜去弟弟房間。但雷千朗本身的問題並沒有解決,於是他以治療失眠為由拖著雷千朗就診,這一去才得知雷千朗也是PTSD,合併憂鬱、焦慮、恐慌。他害怕汽車前座、害怕到醫院探病、害怕分離。「害怕汽車前座」這件事較輕微,他勉強能用意志力撐過去,還不被看出異狀。「到醫院探病」則是一直克服不了,他能「為自己的病走進醫院」,但「探別人的病」他始終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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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千夜搬進學校宿舍後不久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事只有雷千朗和陳晴宇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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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陣子陳晴宇察覺雷千朗情緒不太穩定,偶爾便會留下來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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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深夜,睡在客房的陳晴宇想去廚房倒水喝,還沒到廚房便發現廚房燈亮著,他躡手躡腳走近,探頭一看,赫見雷千朗光著上身站在流理臺前,反手握著刀,銀亮的刀尖抵著胸口,神情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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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跳險些停止,緩過神來後放輕腳步、屏住呼吸,徐步靠近,卻在接近雷千朗時撞到一旁的椅子,發出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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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千朗聽到「砰」的一聲,反射性地轉身察看,這一回身,便在自己胸口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垂直而下,那痛心的紅爬在白皙的皮膚上,竟美得像幅畫,淒涼而艷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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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動,把刀給我。」陳晴宇極力以平靜和緩的聲音說道,就怕刺激到雷千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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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刀劃傷的人恍若未聞,表情未變,彷彿那個正流出潺潺鮮血的身體不是他的。雷千朗像是定格的人偶,動也不動。陳晴宇舉著一隻手,一邊注意他的神情一邊慢慢靠近。他緩緩抓住雷千朗握著刀的那隻手,雷千朗將刀握得死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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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刀,給我。」陳晴宇不斷重複這句話,一邊試著掰開雷千朗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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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試了一會兒仍掰不開,而雷千朗胸前的血尚在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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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急了,不禁輕聲喊著:「把刀給我……千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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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似是解除僵硬身體的咒語,雷千朗的手指稍微鬆開了些,陳晴宇趁機從他手中奪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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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幫雷千朗清洗傷口,接著覆蓋紗布加壓止血。他讓雷千朗自己壓著傷口,然後幫他穿上外套。他要帶雷千朗去醫院時,雷千朗雖面無表情卻停下腳步不肯走,他好說歹說,最終以傷口不縫合會留下醜陋的疤痕讓雷千朗再次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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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前又歷經一番拉鋸,雷千朗不肯坐前座。陳晴宇本是怕他獨自在後座不知會做出什麼事情,最後仍是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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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發現雷千朗握刀到雷千朗縫完傷口回家,雷千朗都不曾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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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醫師問傷口怎麼來的,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說「不小心劃傷的」。面對不發一語的傷者,醫師大概也能猜到緣由,順口問了是否會診精神科,陳晴宇回應有固定就診的醫師,不需會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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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陳晴宇坐在床邊陪著雷千朗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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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雷千朗終於對問話有回應,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問他昨晚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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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千朗淡淡地說道:「心煩得慌,想說把它挖出來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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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陳晴宇不再讓雷千朗碰刀了,他把所有刀具都鎖在櫥櫃裡,把家裡所有尖銳物品都收起來,不讓雷千朗有機會再傷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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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每天照三餐確認雷千朗的平安,原本他還讓雷千朗在房內不准鎖門,雷千朗抗拒,說他反正有鑰匙,真擔心就自己開門進來。他還想在屋內裝監視器,雷千朗難得生氣,質問這到底是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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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好幾年後,陳晴宇原本想著一切都趨於穩定,有天早上卻接到雷千朗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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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千朗哭著打給他,說徐惠風摔下山了。他一直問著怎麼辦、怎麼辦。陳晴宇要他別慌,先服用鎮定劑。他不知道雷千朗到底攜帶多少鎮定劑出門,也不知道他最後吃了幾顆。他趕到登山口時,正好見到徐惠風被抬上救護車,在救護車車門關上的那一剎那,雷千朗就失去了力氣,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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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惠風住院時,雷千朗想去看他,一腳剛踏入醫院門口,另一腳還在門外,便身體虛軟、呼吸困難,心臟像是要從嘴裡跳出來,全身冒冷汗。陳晴宇勸他別進去,他執意要進,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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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千朗試了幾次,都無法踏進醫院,只好絕望地待在車上,由陳晴宇去探望。那幾日他煩躁地無法進食,不管吃什麼都味如嚼蠟,末了全數吐出來,整個人瘦了一圈,陳晴宇每過幾日便會帶他去打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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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惠風出院兩個多月後,陳晴宇發現雷千朗有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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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盯著手機傻笑,認識他這麼久,沒看他這樣笑過,即使是面對他的弟弟,他也不曾這般。隨著徐惠風的頻繁出現,陳晴宇心裡便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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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看出徐惠風對雷千朗有特別的心思,而雷千朗對徐惠風更多的是崇拜。雷千朗一直想獲得徐惠風的認可,能夠被優秀的人認可,大概自己也會是優秀的。徐惠風對雷千朗來說,既是陷在泥沼中努力攀住的浮木,也是奮力追隨的天邊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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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直接戳破兩人的關係,但三人彼此心知肚明,雷千朗偶爾還會跟他分享他們做了哪些事──普遍級的部分──故兩人交往狀態何時甜蜜、何時爭吵,他都略知一二,畢竟雷千朗在他面前不太掩飾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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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雷千朗很明顯地發作,卻什麼都不肯說,還瞞著他不服藥,導致藥物戒斷。他這陣子每天盯著雷千朗服藥,也防著他去廁所催吐。他知道雷千夜是雷千朗的保險,所以常提醒雷千夜多回家看他哥。至於徐惠風,他已暗示多次,顯然對方沒有接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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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事件刺激到安定多年的雷千夜,其實他從來沒有想起事故前的事,就連事故後的那段日子也被他遺忘了一些,他封鎖所有跟事故有關的記憶,彷彿他沒有發生過事故,亦抹煞了父母的存在,甚至連在雷家落水的事他都不記得。他的腦子裡只剩下他做為一個「正常人」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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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晴宇照顧這對兄弟十五年,他們是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他與他們情同父子。但無論感情再怎麼好,他終究不是他們的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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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超商外,徐惠風喝著剛買來的冰礦泉水,坐到超商設置的餐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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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超商就在醫院旁邊,如果病房那有什麼事他可以立即趕過去,即使他根本無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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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的礦泉水灌下喉嚨,他現在最需要的是酒,但他不能喝,他必須保持清醒。倏地他將手中的礦泉水高舉過頭,往頭頂傾倒。他微抬起臉,任由水自額上淋下。體感溫度接近零度的氣溫,使得冰水都顯得溫熱,如他眼眶泛出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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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口袋摸出那隻披風狗,想著雷千朗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把它遺留在堤防上。雷彥承和胡玉心親眼見雷千朗上了車,想必他是在之後又回到堤防,刻意脫下外套,把自己藏在堤防和消波塊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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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惠風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雷千朗的身影,看見雷千朗對他說,他不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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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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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他認為雷千朗在氣頭上不好說話,遂想等兩人都冷靜下來再談,如今他明白了雷千朗不想玩的是名為「人生」的遊戲。這個遊戲太難玩,所以他選擇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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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把手放開呢?明明最不想放開他的手,卻一次次不顧他的心情把手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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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千朗曾指責他很自私,一開始就說了,說他只想到自己,不顧慮別人。現在雷千朗也放開他了,把他留在人生的岸上,不帶他一起走。徐惠風忽略了好多事,從他踏進雷千朗家那一天就有很多怪事,他始終不以為意,不追根究柢,孰料那些都是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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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做錯了,錯誤的選擇導致自己所愛的人痛苦。他總以為雷千朗眼中只有弟弟,然而原來一直以來,雷千朗都在看著他。他們就像走在潘洛斯階梯上,互相追隨著彼此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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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凍,凍不了滿腔悲痛,徐惠風摀了眼,在蕭瑟寒風中低低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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