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奈奈美容店出來,那個皮條客正在搭訕一個路過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一套整潔的西裝,領帶在皮條客的拉扯下有些鬆弛,看著他手裡那個皮質公文包,應該是剛剛下班的辦公室職員。我不想理會太多地借道從另一邊走了過去,剛剛好撞上一個從美容店側邊一條走火樓道出來的另一個男人,他有些秀頂的長髮掉了下來,正好擋住了他的視線。
我看著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和道歉的意思,他倒是有些慌忙起來,從地上撿起掉落的外套,用手提了一下沒整理好的皮帶,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樣,對我深深鞠了一個躬,這樣的行為讓我更加確定美容店的背後一定和風俗店有關。
我看男人急忙地走去,我也跟著離開了美容店所在的道路往職安大道的方向走去。奈奈到底變成了一個什麼的人比我思考有人要殺掉林子天的事還重要。不過這次我必須把手機帶到身上了,如果管井和梅花有什麼消息要找我,而手機又不在身邊,那樣會錯過一些重要的信息。
走上了職安大道經過新宿職業安定所前,再經過山手線與西武新宿線下面的隧道口,走出隧道口第一個巷口向右轉了過去,我開始往新大久保車站方向走去。腦子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開始重新整理著,真混蛋,在最需要留時間去賺錢還賬的時候出現這些事。
我帶著鬱悶的心情很快就走到了前田家拉麵店,夜間的街道有很多住在附近的中國人和韓國人在走動,他們看到我時沒有了在歌舞伎町那般的客氣。我走進拉麵店,美惠剛好拿著剛剛收拾的碗筷往廚房方向走去。我坐到了比較靠裡面的位置,用手指頭輕敲著桌面,在咯咯咯的聲音中思考著下一步如何是好。
「麥。」
一句嬌弱的女孩子的聲音,從廚房方向傳了過來。
我側著頭看了過去,是惠子,她看見我後馬上露出了兩排白牙向我送來微笑。她頭上帶著一條藍色白花的頭巾,是為了防止在送餐時有頭屑掉出來,一對大眼睛時刻都在轉悠著,圓潤的鼻頭,很明顯的嬰兒肥,臉腮看起來紅潤得很,不太厚的嘴唇笑開後露出了一對小虎牙,只有一米六左右的身高,即使明明大我三歲的她,天生就是一副蘿莉的模樣。
「辛苦嗎?」我親切地問道。
「沒事,你吃飯了嗎?」
惠子走到我面前,傾許的彎腰靠近我面前,我無法讓心臟不加快得去面前這幅可愛的面容。
「麥,到底吃飯了沒?」
惠子又問了一次,我鎮定了一下,用手撓了一下額頭的側邊,這才想起自己好像還沒有吃晚飯。
「還沒有呢?」
「那要吃點什麼?」
「這裡不就是麺嗎!隨便來一份。」
我沒有心思去思考吃什麼麺,只是兩天沒見惠子,她總能給我許久未見的觸電感。
「怎麼可以隨便,要不然我幫你做主意吧。」
「嗯。」
我點了點頭,看著惠子轉身走進廚房的身影,心裡不免有些感歎。
惠子可以算得上是我的青梅竹馬,沒想到我這樣無國籍身份的人也配有青梅竹馬這樣的關係,或許真是上天的一種安慰方式吧。我和惠子認識在橫濱中華街,是在我第二次跟爺爺去中華街時認識的惠子。她比我大三歲,爸爸是北海道人,媽媽身份不明,因為是個無國籍,自己也不願意說出過去是哪國人。惠子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見過爸爸,當然也不知道長什麼樣,只是聽她媽媽說過爸爸是北海道人,所以她覺得自己是個日本人。可惜跟著媽媽只能是無國籍的身份。我大概猜想可能無國籍讓她媽媽想用生孩子來從她爸爸那獲得國籍證明,可惜計劃落空了。
爺爺的朋友是中華街龍祥記飯館的老闆,第二次跟爺爺去時遇到了當地區域幾個警察,他們對陌生的我看了幾眼,可能是爺爺的關係,他們一開始並沒有什麼行動。從媽媽那多少知道我們天生怕警察,到處搬家是常事,那時不懂事的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怕警察,只知道看到那身制服就得躲起來。於是我不時會用驚嚇的眼神看向那幾個警察,確實到現在我也不清楚他們到底是知道我身份還是我自己過度害怕。對視進行不到幾分鐘,其中一個警察轉身向我走來時,我撒開了腳步往外跑去,緊張過度讓我躲進了飯館旁邊的一家居酒屋裡,是一家叫安田居酒鋪的酒館。
瘦小的身體最終躲到了店裡一處儲藏貨物的地方,在我還沒有把氣緩過來之前,一個比我高個的女生拿著一個酒瓶從貨物中走了出來。
「你是誰?」
一對明亮的大眼睛直盯著我,感覺像是在對我進行審批,那時我並不太會日語,只是根據女生的表情大概判斷她會是說出那樣的一句話,但聽到日語時我心裡很是驚慌。
我一個勁的搖頭後退,可比起被警察抓去我寧願呆在這個儲藏室裡。可能是確認了我沒有威脅到自己的地方,她放下了酒瓶,緩身走向我身邊。我出於潛意識用廣東話說了句:
「你想幹嘛?」
「中國人?」她用日語回了我的話,可根本就不太像是日語,只是講得很慢,大概能猜出來會是這個意思。
通過肢體語言,我們倆都放下了警惕,開始窩在那小小的儲藏室裡。後來我每次去中華街都會去找她,她說自己叫惠子,是北海道人。我的日語就是惠子教我的,奈奈說過我的日語有一種說不出是哪裡來的口音,後來她糾正了我不少發音問題,到現在變成了近乎東京人的口音。
惠子告訴我是無國籍時,我自己都感覺都驚訝,因為在那之前我沒有遇到一個無國籍的人,總以為在日本、在全世界就只有我和老爸老媽是無國籍身份。可能是這樣一種認同感,我們變成了朋友;也是我童年裡僅有的一個朋友。
惠子媽媽叫林內,是在惠子兩歲時來到這條中華街的,前後輾轉了多家酒館打黑工,直到後來被這家酒館的老闆安田收留。安田家一共四個人,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安田的老婆叫明理,我印象中她對惠子母女倆很好,各方面都很是照顧,可能是可憐她們無國籍身份的處境。那些特別的關照也讓我得到不少好處,包括吃的用的。
即使有酒館的庇護,惠子母女都是在後面幫忙,從沒有出現在酒館店面裡,因為怕警察和入境管理局的人突然把自己抓走。這樣的行為讓我更感覺到爺爺的不同,因為我在他身邊從來沒有一個警察會向我問話或者要抓我回去。
當生活的時間沒有了意外行走時,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總會平靜一會。又一次來到中華街,安田居酒鋪傳來一陣吵鬧的叫罵聲,過路好奇的中國人圍滿了店面門口,看熱鬧地往裡望去。有一些矮個子的人還用力踮著腳尖。
我從人群中硬擠過去,心裡那種擔心惠子被警察抓去的畫面在眼前揮之不去。來到人群的最前面,酒館裡面一片狼藉,發瘋的明理正和安田大聲對罵著,完全不像個日本女人的舉動。店裡一切的東西被砸得亂七八糟,沒有看見惠子母女。從安田和明理的吵架中,我聽出了大概原因。安田和惠子的媽媽林內私下發生了一些不軌的行為,被安田的兒子撞見後告訴了明理,明理發瘋的要找林內算賬,安田提前把林內和惠子送了出去。也就這樣,惠子和我之間斷掉了聯繫,明理和安田雖然大吵了一頓,可最後還是一樣過日子,也沒有見到他們離婚。
我本以為就這樣,成為我和惠子會成為彼此之間生命的一個過客。直到一個多月前,作為中間人幫一個需要換肝的客人從地下市場買了一個肝。因為買來的肝不合法,他必須在一所地下醫院進行手術,我作為中間人跟隨過去為雙方做了證明。在我準備離開時,在一間病房裡發現了惠子和林內。
醫院設備很簡陋,衛生條件相當糟糕。我推開有些搖晃的病房門板,緩步走到惠子身後。
「惠子?」
惠子一副被生活折磨得不像人樣的臉轉向了我,癡呆地看著眼前對於她來說已經陌生的童年玩伴,在認出我後雙手捂著臉低聲哭泣了起來。可能是多年未見,我顫抖的手腳只是微弱抖動了一下,然後沒有做下一步動作。
「怎麼了?」
問出這句話,我已經了解到眼前一些可預想的情況。我們無國籍是沒有任何享受條件的機會,一切日本人可以從政府那享受到的福利和權利都與我們無關,沒有健康保險證,即使生病也得不到正規醫院的照顧。看著一副病怏怏模樣的林內出現在這家地下醫院,我大概猜到林內生病了,不得以來到這家地下醫院看病,可能是醫藥費方面的窘境讓惠子煩透了腦袋。不過我更好奇這些年她們發生什麼事。
「對不起,媽媽生病了,我卻這麼軟弱。」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人卻被現實的殘酷套上了蒼涼無比的無奈。
我從地下醫院那得知,林內得了一種我聽過之後也叫不出來的病,反正滿嚴重的,只是醫藥費要很大一筆,地下醫院比正規費用本來就高,再加上林內的病需要大量的藥物來維持生命。
我去探望了幾次,惠子一直都呆在林內身邊,無國籍的身份找不到工作,不斷支出的費用全都讓惠子一個承當了,在遇到我前,惠子和一個發高利貸的團夥借了一筆錢,用來支付林內的醫藥費。不斷再次借款的情況中,在利滾利之下,她們欠下了一千多萬圓的高利貸款。
惠子一開始並沒有告訴我,而我也只是普通去探望幾次而已。在有一天,幾個穿著像道上的傢伙闖進了林內所在的房間,他們要抓走惠子去做陪酒小姐來還他們的款。真難以想象那些像悲情電影裡面的情節也有一天會發生在我的身上。在醫院門口,剛剛出現的我撞見了被拉扯出去的惠子,不知道情況的我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小子,找麻煩是不是?」
其中一個像是帶頭老大的人對我大吼了起來,惠子見到我只是一個勁的大叫我名字,那個人應該是意識到惠子可能認識我,把頭抬得高高的,用他那惡心的下巴對著我說道:
「這女人你認識?」
「對啊,請問是什麼情況?」
這傢伙一頭平頭,頭部的左側從頭頂到耳朵邊好像還有一道被刀傷的疤痕,一口黃牙應該是個大煙槍。
「她欠我們的錢,現在要她去做陪酒小姐還賬,有什麼問題嗎?」
當時的我先是楞了一下,然後馬上就能反應過來,對於惠子當時的情況多少也能猜到。
「多少錢?」
「一千多萬圓。」
「你是哪個幫會的?」
那傢伙聽到我的話,停下了回答,他那雙渾濁的眼珠子看著我的臉。
「我們是不是在歌舞伎町見過。」
不知道他想起什麼,本來間地下醫院就離新宿很近,這樣說明他們是在歌舞伎町的日本黑幫,雖然日本黑幫幫會很多,可我還決定試一下。
「你們是新野的人嗎?」
「新野,我們不是他管的。」
我看到了希望,主要是同新野一個幫會的人就好說話了。
「這麼說你們和新野同一個幫會的了,我不知道你們的老大是誰,但人你們今天先不要帶走,回去我和新野談這筆數的事可以嗎?」
「不行,人今天必須帶走,她們早就過了期限,新野雖然是我們幫會的幹部,可我們也要和我們的老大交代,必須帶走,不然你來還錢也可以不帶走人。」
我在新宿日本黑幫裡有認識幾個老大,可都是利益關係做個一兩次交易,之後沒有聯繫,也只有新野和林子天的關係才有說過幾句話而已。
「要我幫忙還錢現在也沒錢在身上。」
後面一頭金毛長頭髮的小弟壓近了那個平頭傢伙的身邊,吚吚嗚嗚說了幾句話,只見那個平頭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過去給了後面那些小弟一個眼色,他們鬆開抓住惠子的手。
「你叫麥對吧,林子天的人。」那傢伙走近我身邊細聲說道。
「今天我不帶人走,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後還是沒錢,我們也得做事。」
和我說完話,他們默然離去。
「什麼情況?」那幫人剛剛走掉,我看著還在驚嚇中的惠子問道。
「對不起,媽媽病要很多錢,沒辦法借了財務公司,讓麥你也受到麻煩。」
我走近她身邊,用手幫她擦去淚水,歌舞伎町的殘酷讓我不能用感性去幫助惠子些什麼。三天之後,我還是去找負責惠子那筆賬務的老大,為惠子承當了一筆上千萬圓的賬務。有時老天就是喜歡不作美,在接下賬務之後林內就死去了。沒有葬禮,沒有儀式,只有在我陪伴下的惠子送別了林內。
我請美惠幫忙在早稻田大學理工學術院附近找了一所公寓給惠子居住,美惠知道惠子的情況,願意讓惠子留在前田拉麵店幫忙,由於怕警察和入境管理局的搜查,惠子只上晚班,天黑了開始上班,直到拉麵店打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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