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國籍 - 四十四

在新宿大道，我攔下了一輛向我駛來的計程車，告訴了司機地址之後，整個人失去了力量地攤坐在車椅上。耳邊呼嘯而去的聲音，我凝視著街道一切往後退的景物，心情也慢慢平復下來，管井那張讓我嘔吐的死人臉變得沒那麼惡心。我擦去嘴邊嘔吐帶出的口水，在計程車內大笑了起來，笑聲把計程車司機嚇了一跳，他抓方向盤的手抖了一下，跟著整輛車也搖晃兩下。我注意到司機用後視鏡看著我莫名發瘋的臉，可我沒有在意，現在我盡情在行駛中的車廂裡展露自己最真實的一面，興奮地放聲大笑。

在大久保大道下了車，我先回公寓洗了個澡，再次出門時天已經暗了，街道的燈光鋪展開來，像歡迎我走上勝利道路上的紅地毯。我大氣地邁著步子向百人町走去，這樣的神氣的姿態在轉進通學路後就沒有了，我又變回一個正在還賬的底層人物，為了高達上千萬圓的賬務正苦苦掙扎著。

「還以為你不來了？」

惠子已經做好飯菜在等我，看時間離惠子去拉麵店工作還早，只是比我和她約定的時間晚了一些。

「為了還賬多跑了幾單生意，我相信很快就能還清賬務，到時我們就離開這個鬼地方去北海道過我們想要的生活。」

「嗯。」

惠子瞇起雙眼，可愛的笑容讓我忍不住親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撲進我懷裡，我們在榻榻米上擁吻了十幾分鐘，如果不是為了不耽誤惠子去上工的時間，估計我們會在榻榻米上做上幾次。

「那筆賬還差多少？」

在我陪惠子去拉麵店的路上，她關心地問我。

「已經還了一大半，差不多的了，多幾天時間應該可以全部還清。」

「我這裡存了一些，可能對於一千多萬圓來說算不上多少，我希望能幫上一點忙。」

惠子摸著口袋的錢包，過去她也多次這樣提出自己的幫忙。

「不是說了不用，我會處理的了，相信我，妳要知道你對我有多麼重要。」

「謝謝你，」惠子雙手摟住了我的一邊手臂，把頭挨到我肩膀上，像隻小貓一樣撒著嬌。「你真打算到北海道做工匠。」

「不一定，有其他的想做的事就做其他，反正到時自由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們可以嗎？」

惠子惆悵的臉讓我感覺到被一大巴掌火辣辣甩到臉上，興奮的話語都讓我忘記了無國籍的身份。

「可以的，只要我們有錢了，就可以過我們想要的生活。」

「我不想我的孩子還是無國籍身份，我帶著這樣的身份活得太累了。」

「不會的。」

在我心裡，就算惠子要去找一個有國籍的人結婚我也無所謂，可我不能說出來，林內的經歷一定讓惠子不敢這樣做。我陪著惠子到了前田拉麵店，店裡的客人滿多的，確實多了很多中國人的身影，吵鬧的聲音讓拉麵店變得像開會議一樣。

「你狠奈奈嗎？」

我站在後廚門邊，和一邊正在休息的美惠聊起話來。拉麵店雖然擠滿了客人，可那些吃完不走的人讓美惠變得悠閒起來。

「是個孩子都有叛逆的時候，我年輕時也會想很多不切實際的東西。」

「我知道奈奈跑到秋葉原工作的時候妳和先生都不樂意，為什麼不勸說她。」

美惠歎了口氣，拿過桌面上的布，擦去起有皺紋手上的澱粉。

「那時我先生的情況你也知道，我知道奈奈和你在一起，相對也放心了一些。」

「我？」

「嗯，」美惠抬起眼看著我，隱約中我好像看到了老媽的那張臉，可眼前卻是一張沒有哭泣試圖用微笑面對生活不順帶來的各種煩惱的臉，「我覺得你能照顧好奈奈，所以就放心了。」

「為什麼妳會那樣覺得？」

「作為一個母親的直覺。」

一種無名的責任壓到了我身上，關於愛，我都快忘記是什麼樣的一種體驗。可有時我會跑來找美惠聊聊天，她安靜平和的語氣不會講太多人生哲理，有的是生活無聊的瑣事，可我很喜歡聽到那些，可能我未曾有過那樣生活過吧！

「可以冒昧問個問題嗎？」

「嗯。」

「為什麼妳和妳先生不打算生多個孩子？」

「有打算生的，但奈奈小時候太可愛了，我們怕以後倆孩子吵架會用奈奈的身份做藉口，那樣會對她傷害很大——其實有奈奈也足夠了。」

美惠看著我的眼神變了一種感覺，我說不明白是一種怎麼樣的感受，好像是跟著老媽一起被丟失的一種記憶，可惜我沒有了。美惠轉頭看了看廚房裡面，機器轟隆隆的響聲外沒有其他可以值得被人關注的。

「麥現在是和惠子在一起？」

我勉強笑了笑。

「惠子是無國籍，你也是，如果你們真打算結婚生孩子的話生活應該很不便吧？」

「嗯，生活應該沒什麼問題，可能到處搬家是個很頭痛的問題。」

我繞著頭，確實也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單身一個人隨時都可以換地方，有錢的話生活不會有什麼問題。

「以前你和奈奈在一起時我不好提出來，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入我這邊的戶籍，這樣就有身份證明了。」

「妳這個想法有和惠子說過？」

「我打算問問她的意見，她每次看到警察時害怕的樣子讓我心裡很不好受，真是可憐的孩子。」

美惠應該是個比較主觀性的人，這樣的人在社會上很常見。她不清楚惠子過去的背景，明理當初的心態應該和現在的美惠不差，可結果卻把自己的家庭都搭了進去。

「妳不要去問她，她媽媽過去也是因為想入日本國籍才意外有了她，妳這樣去問她可能會讓她想起一些不開心的事。」

「哦——」美惠好像明白地點著頭，眼神裡盡是慈悲的情感。

「我和惠子之間的問題妳不用擔心了，我想應該不用多久惠子就不能來這裡工作了。」

「為什麼？」

美惠意外的提高了一點聲量，好像擔心惠子出事而在意的臉，鼻梁兩邊堆積了好幾道深邃的皺紋，年齡失去的時光讓我也看到了美惠這幾年滿大的變化。

「妳也知道惠子欠了一筆賬務，那筆賬務差不多還清了，我想帶她離開東京，這裡發生太多讓她不開心的事，不想影響到她以後的生活。」

「這是好事，我這邊沒有什麼問題。」

「這段時間打擾妳了，非常感謝妳的幫忙。」

我第一次給人鞠了一躬，多少有些條件反射，不知為什麼眼角感覺濕潤起來。美惠讓我想起了老媽，過去偶爾想起往事會安慰自己、可能老媽還沒有死，或許有天我可以再遇到她，說不定可以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裡人，來自哪個國家——但，這些僅僅只是一個願望，但我更相信從橫濱海面撈上來的那具尸體就是老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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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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